耳朵也听不太清。只听见外面的卫兵似是被剧烈的震响惊动,他们从惊骇中回神,把她和昔咏抬了出去。
隐约的,人声糟乱,都在说。
“快快快打把伞!”
“叫军医来——”
暴雨倾盆,雨水沾在眉眼上,宣榕再支撑不住,不堪承受地闭上眼。
对于将士而言,疗伤就是疗伤,治病就是治病。
但以宣榕的体质,外伤会引起发热。
她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心中划过一个念头:我果然不是为将帅的料。
太过仁慈了。
敌方细作身亡,她的最初反应居然不是痛快。而是悲凉。
有的人是为了权力地位、金钱美色才投敌,比如韩玉溪,不忠不仁,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有的人追根溯源往上,确实被不得已的苦衷逼上梁山。
思绪纷乱,继而转到为何两国定有纷争,再转到为何因为利益而争执不休。
又转到了各个山头相互扯皮的朝堂。
而红色的血肉幻化成潮水,冲上墙壁,待到潮水退下时,徒留下满墙的狰狞。
忽然,一只微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
似是被她额头的温度烫到,那只手微微一顿,换了条冷巾,敷在她面上。
宣榕虚弱地张了张嘴。
是气音。
那人便俯下身听,听完气笑:“裘安恨不得你能死,你还在可怜他?”
他嘴上发完火不说,直接上手,捏住宣榕下颚,开始给她灌药:“我不就没在你身边才半个下午吗……”
宣榕没伺候过人,但好歹照顾过孩童老人。
这位显然更一窍不通,再怎么小心,也有点被呛到,她终于有点清醒,睁开眼,没太清醒,于是习惯性地笑起来,喘着气问道:“何以见得?”
耶律尧:“何以见得什么?”
“他恨不得我死。”
耶律尧冷笑道:“他和西凉一伙,却设计抓了韩玉溪,很明显是要取信于昔咏,然后借着昔咏举荐之机靠近你。然后呢?你还真以为他吞下炸药球是狗急跳墙?分明是蓄谋已久——”
宣榕后脑勺被他大掌拖着,很乖巧地小口抿干净汤药:“我知道。”
耶律尧道:“那你还去?”
“我没有呀。”宣榕知道的是裘安图谋不轨,却猜不中他用命杀人,刚要解释清楚,却看到耶律尧含着愠怒的眸子,说不出来是发热晕乎,还是别的原因,登时有点忘了要说什么。
喝完药,耶律尧收回手,让她重新躺好,语气仍旧不善:“昔咏可真出息,自己地盘上被人伤成那样。”
宣榕晕乎乎的,便用薄毯被子捂住头,闷闷出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关昔大人的事。这种密器,西凉穷尽国力估计也就能造出一两枚。”
她分析地条理清晰。
但举止显然不是特别清醒时该有的样子。
于是,耶律尧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喝没喝过酒?”
被子里的脑袋摇了摇头。
“那以后千万别喝。”耶律尧语气意味不明,叹了口气,“先睡吧,我去和昔咏聊几句,待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垂眸看去,一截细长手指拽住了他的袍角。
宣榕并不说害怕,也不说满腹心事。
只是轻而又轻地道:“能等我睡着再走么?”
第89章 释怀
儒释熏染出的人会有个毛病。
会克己、隐忍、舍身, 淡化私欲。比如儒家的“克己复礼、杀身成仁”,佛家的“割肉饲鹰、舍身喂虎”,都有那么点殊途同归的奉献意味。
也有弱点心事不可对人言的压抑。
但这其实是逆反天性的, 极易积郁成疾。
耶律尧准备抽身离开的动作一顿,将汤碗搁在架上, 又坐回床边, 似是怕宣榕把自己憋死, 把薄毯往下扯了扯, 至少露出口鼻,轻声问了句:“是怕么?”
病中人巴掌大的脸泛着潮红,眸光澄澈, 鼻尖额角都冒着细汗。反应凝滞地望着他。
半晌,宣榕才慢吞吞道:“……没有。”
耶律尧稍稍俯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不笑的时候, 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冷意,冷不丁开口道:“那你现在是何感受?”
宣榕不至于怕他, 但能够感知出他不甚愉快,沉默片刻, 道:“难以言状。言辞太浅了……有时候很难形容出幽微感受的。”
“那随便说说?”耶律尧近乎低喃, 拇指抚过她滚烫的脸颊, “说给我听听,我想听。”
青年肩膀宽阔, 遮住窗柩透入的光亮。下颚线条被昏暗衬得凌厉, 脸上神色反而愈发阴晦不明。
见宣榕迟迟不语, 耐着性子哄道:“我会守口如瓶,毕竟, 我不像容松他们,在大齐也没知交,想嚼你舌根都没法嚼。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阿松他们也不敢嚼她的舌根。
宣榕迷迷糊糊想道。
但或许无意识里,耶律尧等同可靠二字,她终是败下阵来:“我没见过那么多的血……”
她轻轻道:“我也确实为裘安感到可惜,他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在借刀杀杨思一人之后,直接投案,禀报西凉人的踪迹。此案兹事重大,会直接上奏朝堂,他有至少八成把握能够保命。”
她顿了顿:“裘安是个聪明人,能想出两全的法子……他心中有怨呢。”
耶律尧试过温度,收回手,又给宣榕换了条冷巾,不置可否地低笑了声:“烧糊了还这么能说会道,谁让你分析他了?绒花儿,我问的是你。”
宣榕立刻道:“嗯,我害怕。”
她承认得太过爽快,耶律尧眉梢一扬,刨根问底:“那你有委屈吗?裘安把罪都怪到你头上了,说你不谙民间疾苦,不救他。”
宣榕无奈看了他一眼,叹道:“……什么时候收买的昔大人手下兵?打听得这么清楚。”
耶律尧道:“你又在顾左言他。我说我是你府中人。否则军医怎么把药给我?顺便多问了几句,总得知道详情,才有话和昔咏说。”
“……”
真是坦坦荡荡,风格鲜明。
宣榕无言以对,欲言又止,就看到青年歪了歪头,再一次追问,他像是撬开蚌壳一般,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你瞧,有什么话不能讲的。痛痛快快单刀直入,又不会掉一块肉。所以你现在什么感觉?”
宣榕睫羽轻颤,不堪重负地闭上眼。
一扇微光像是初冬的雪,落在她长睫之上,衬得她也像误闯凡尘的一捧雪。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而又轻地喃喃道:“我不开心,我无数次想撂担子,是因为因缘果报,并非都会应验……罔顾国法的官宦,平安致仕、福泽后代的数不胜数……凭什么?捋不清,管不住。但我食民禄,挨他几句骂,算不得委屈。”
她越说
语速越慢,陷入气力消耗的迟钝。
脑海也似犯了雾,朦胧之间,听到耶律尧淡淡道:“那我替你委屈。裘安七八年前科考被逼,关你甚事,灭了杨家满门,算还了因果报应。但他听命西凉,想要杀你,是他愧对于你,落得这种下场更是咎由自取。你问心无愧,他有愧,你为什么不能委屈。”
他素来擅诡辩,更何况本就占了七分理。
可不知为何,宣榕莫名觉得这种肆意颇为痛快。
模糊的念头从水下浮起,她阖眼心道:真是强词夺理,也真是……言之有理。
时至今日,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那缠绕不停、喋喋不休的哀嚎痛苦声缓缓远去,安宁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淤气纾解,方才顺着耶律尧的话,在他微怔的神色里,轻而又轻道:“好,我委屈,这三年来我可委屈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无法兼济天下人。盛世也会有当道饿殍,当下公平也无法扭转前番恶果,哪怕是不世出的天才,也只能做到“改变”,而非“杜绝”。
那么,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耶律尧始终垂眸注视着她,等她彻底陷入昏睡,才和缓道:“……睡吧。我不走。”
这觉又睡了一天,依旧不怎么安分。
即使比昨夜血腥诡谲要好得多,也持续梦呓盗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娴熟地替她擦去脸上脖间的汗,帮她给手臂外伤上药,也会用手枕高她头,喂点水或药,还有清淡小粥。
手法温柔,相较被耶律尧粗鲁灌药,轻得不像话。
偶有溢出唇角的药渍也都被小心翼翼擦拭干净。
而且,她背上是有撞击的青紫暗伤的,肌肉牵扯会钻心疼痛,但愣是被这人轻手轻脚伺候得没太遭罪。
此次外出没带女侍,宣榕下意识以为臣属找了个周到的仆妇来帮衬。待到夜间醒来,暗痛便从后背蔓延开来。
宣榕忍了小半时辰,实在忍不下去,对着守夜的人轻轻道:“劳驾帮我去讨点祛除淤血的膏药。”
军医熟悉外伤胜过内伤,没太在意她背上淤青。再不处理,之后得遭罪。
以手撑头靠坐榻前的剪影睁开了眼。
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把一盏膏药放在床头,刚要坐回一旁横榻,就听到宣榕问询道:“可否再帮我给后背上一下药,我够不到。”
黑暗里一阵安静,好一会儿后,青年不辩情绪的声音响起:“是我。你若不介意,我乐意效劳。但你这么客气,认错人了?”
宣榕:“……”
她颇为尴尬,瞬间清醒:“……我以为是请来帮忙的人。你怎么……”
耶律尧懒懒答道:“昔咏也在养伤呢,管不到我,至于你那些人,我假传圣旨说是你的意思了。”
宣榕:“………………”
不等宣榕开口,耶律尧主动开口:“我去帮你找个人来。”
昔咏麾下有好几名女军官,三名百户四名千户,领地和男兵们离得稍远,颇有点泾渭分明的感觉。因此,耶律尧很容易地找到了她们,领了一个据说是手劲最巧的人过来。
然后转身出了门,道:“好了喊我。不该问的别问,之后不该说的别说。”
容松他们见惯大风大浪,处理及时,对外只传闻宣榕因安定菜系酸辣,水土不服,因此卧病几天。
而臣属都口风严实,军中也森严,知道事故的人不多。
所以,一无所知的军官嗅到屋内中药味道,刚想问什么,又顾忌耶律尧甩下地那句话,讷讷片刻,还是老老实实拿起药盏,道:“请您褪衣。”
细嫩的肌肤青紫斑驳,触目惊心。
那名军官有点不敢下手,她们几个本就是天生力大,有勇有谋,才能降得住手下一众人等。她真怕手重了遭人怪罪,犹豫半天,才挖了一块膏药按在她背上,用了最小的力道,开始慢慢推开。
到了第二三天,淤血本就要推开。
宣榕做了准备会疼,但这位手劲实在勇猛无敌,她眉心一跳,实在没忍住嘶了声。
这时,外面传来冷冷的一声:“不是说你力道最巧吗?”
砍人如切菜的军官登时慌了,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郡、郡主,我我我我,不不不,微微微臣不是故意的……”
“……”宣榕安慰她道,“随便涂涂,抹匀了就行。”
军官的手更抖了,仿佛对待一件名贵易碎的瓷器,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着力,每次宣榕呼吸一紧,她也跟着紧张。
而屋外声线越发冰冷:“行不行,不行就换人。”
军官欲哭无泪,换人来更不知轻重啊。她连忙道:“我可以的!”
好在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接下来,宣榕都呼吸均匀,似乎不再受痛,军官稍微放松下来,好不容易涂完整个背部,长舒口气道:“好了郡主!”
宣榕抹去额头痛出的细汗,同样微不可查吐了口气:“多谢。”
“郡主客客客客气!”军官又结巴起来,大半夜的精神抖擞走了。
还嘱咐若是再有需要,尽管开口吩咐。
宣榕:“…………”
她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床上,都没好意思说你有的地方没涂抹均匀,再次轻轻嘶了声,正准备爬起来穿好里衣,室内数根蜡烛齐齐闻风熄灭。
满室黑暗。
宣榕微微一愣,就听见脚步声在屏风后站定,耶律尧似是很冷静地打着商量:“是我疏忽,她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再去城里请个女郎中过来,你别乱动。”
宣榕在黑暗里摸索着要穿上衣服,无奈道:“没那么金贵。”
耶律尧额头青筋跳动:“等……”
但衣料窸窸窣窣,显然宣榕已然收拾妥当,她选择再趴卧一会儿,闭目养神:“明日我就能下床走路了。不用守夜,你……”
耶律尧一脸烦躁地按了按眉心:“还想明天下床走路呢?不痛得多烧几天就是佛祖佑你了。”
说着,他缓缓走到榻边,问道:“真不要郎中?”
宣榕摇了摇头:“大半夜的,早点休息。”
耶律尧漫不经心复问了句:“你确定?”
宣榕失笑:“我很像在开玩……”
忽然,她猛然睁眼。
因为昏暗里,耶律尧单膝跪在榻边,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胛骨。
隔着一层衣料和薄毯,一寸一寸,往下推挪。
他仿佛完全听她的,语调却完全敛了笑。
“行,那就不要郎中。”
第90章 亲吻
掌心平按在后背淤青之上, 酸麻疼痛混成难以分辨的感触,顺着骨肉肌理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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