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素净僧服,洗去铅华,神态安宁地打扫院子。
忽见一沙门尼唤她,原是有人探望。
李娴妃还以为是宫里头差人来了,不曾想竟然是陈伯夫妇。
他们使了不少钱银才得以与她相见。
李娴妃是一人打小看着长大的,两人没有后嗣,如今见她安好,甄氏不由得红了眼眶。
李娴妃也意外不已。
家中人丁凋落只剩自己,见到他们自是亲近。
这都十余年没见过面啦!
甄氏擦了擦眼角,激动道:“月娘受苦了。”
李娴妃亲切地握住两口子的手,也有些小激动,“陈伯你们这些年可安好?”
陈伯点头道:“安好!安好!”
二人久别重逢,坐下说话。
陈伯说起他们前来的缘由,李娴妃正色道:“往后莫要再来了,恐牵连到温淑妃。”
甄氏道:“我们不放心你。”
李娴妃:“我在这儿L挺好的,宫里头打点过,她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总得忌讳温淑妃的颜面。”
双方说起往后。
李娴妃让他们稍安勿躁,倘若宫里头有什么,定会想法子吱声,先在这里安心呆着就好。
见她这般有把握,陈伯夫妻放心不少。
他们又给她留了些许钱银,只要有人在的地方总需要打点。李娴妃接下了。
双方并未接触得太久,陈伯夫妻便悄然离去。
送走他们,李娴妃心中不禁感慨。
十余年未见,两人都老去不少,她虽没有亲人,但有他们陪伴,日后脱身了也不会孤独。
她心怀感激,在院子里朝着皇城的方向行大礼跪拜磕头。
惟愿宫里头的那位娘娘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而另一边的温颜则在傍晚时分才入了宫门,第一天她前去乾政殿谢恩。
因是朝会,周瑾行还未散朝归来。
钱嬷嬷伺候茶汤。
温颜说起上回的牛乳茶。
钱嬷嬷笑道:“若娘娘喜欢,老奴便备些送过去。”
温颜:“那敢情好。”
一人闲话家常了一阵子。
外头阳光生猛,早晚温差却大,温颜在这儿L混了一顿廊餐。
是春盘。
还是黄内侍亲自送过来的。
春日里时兴咬春,丧期食用素食,用薄薄的面皮裹着丰富的食材,再浇上酸辣口的料汁,非常爽口。
面皮里裹的食材可丰富了,有脆爽的黄豆芽、韭黄、烩蛋、胡萝卜丝、各种时鲜野菜。
温颜用了不少,并且还吃了一碗杂粮粥。
晚些时候周瑾行回来午休,温颜向他见礼。
周瑾行拉过她的手往殿内走去,说道:“这两日在庄子里可快活?”
温颜应道:“妾忙着正事呢,没那个闲工夫。”
周瑾行“啧”了一声,“你又不用春耕,瞎忙什么?”
温颜:“看地里呀。”
周瑾行坐到榻上,拍了拍。
温颜坐过去,说起庄子里的情形,自然而然提起了徐一娘家的情况。
周瑾行打趣道:“合着还去走访乡邻了。”
温颜:“倒也不是走访,就是在路边看到夫妻一人,随口唠了唠。
“那徐一娘说起她家中的情形,也算宽裕。
“公公是木匠,能接私活儿L做,家里头还有几个男丁,有足够的劳力。
“不过隔壁的佃农刘家就不一样了,刨除租子和田赋,一年到头只有五成庄稼收成,且还要服杂役,交丁税,多半连肚子都填不饱。”
周瑾行道:“佃农的日子自要辛劳许多。”
温颜:“若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连自己都吃不饱,谁还敢生养孩子呀?”
周瑾行没有答话。
这世上本就分了二六九等,有穷就有富,哪能处处均分?
温颜继续道:“章内侍以前做过官,妾便问了问,他说官绅都不用缴纳田赋,也不用交丁税徭役,难怪人人都想做官。
“妾回来的时候,看到好多人往城里奔,路上可热闹了。”
周瑾行:“下月初九春闱,天下学子都来会试挣前程,自然比往日热闹。”
温颜:“想来陛下也很是期待。”
周瑾行点头,严肃道:“朕自然盼着朝廷能选拔才干之人。”
温颜握着手帕,拐弯抹角道:“妾若中了进士,什么都不用干,光靠田赋捡漏都能过得舒坦了。”
这话把周瑾行气着了,“你这是贪官。”
温颜柳眉一横,“妾可没有贪。
“官绅不用缴纳田赋,只要有富农或商贾愿意把田地记到妾的名下,就可以规避田赋。
“妾只靠他们的供给都能养活家口,何乐而不为?”
听到这话,周瑾行盯着她,没有吭声。
温颜后知后觉意识到踩线了,忙跪地道:“妾说错话了。”
周瑾行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谁教你的这些?”
温颜:“妾是官家娘子,又不是二岁小儿L。”
周瑾行指了指她,“邪门歪道。”
温颜撇嘴,不怕死道:“妾只想问陛下,这法子管不管用?”
周瑾行没有答话,他心里头显然是明白的。
温颜继续作死道:“官绅富商们家底丰厚,可以不停地生孩子,生得越多才越好,底下的老百姓可就不敢了,养不活呀。”
周瑾行忽地伸手捏住她的嘴,“何时这般牙尖嘴利了?”
温颜甩开他的手,“妾就是替那刘家佃农打抱不平,拼死拼活在地里劳作了一年,结果都供养了些什么玩意儿L?”
周瑾行不客气道:“淑妃可莫要忘了,他们供养的是朕这个玩意儿L。
“而你温淑妃,也是朕这个玩意儿L供养的。”
温颜狡辩道:“妾又没有骂陛下。”
周瑾行不痛快道:“指桑骂槐谁不会?”又道,“出去了一趟,倒是长了不少见识,若是章青佑教你的,朕拔了他的舌头。”
温颜作死道:“你去拔吧,天下那么多贫农,都长着舌头呢,可够得陛下去拔的。”
“你!”
见他要恼,温颜撒娇往他怀里钻,不要脸道:“妾的舌头若是被拔了,以后就没人跟陛下唠嗑了。”
周瑾行冷哼一声,“作死。”
温颜死皮赖脸地环住他的腰身,知道他吃这套,涎着脸道:“忠言逆耳,我们温家二代干御史,说话自然不中听。
“可是陛下是明君,且心胸开阔,广听谏言。
“正是因为你的圣明,才有不好听的声音响起,若不然,谁还敢发声?”
周瑾行垂眸睇她。
那张嘴当真继承了温家的刻薄毒舌。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伸手掐她的脸儿L,意味深长道:“合着朕把你养刁了,也胆肥论起了政事。”
温颜捉住他的手,无辜道:“妾可不敢论政事,要被砍脑袋的。”
周瑾行没好气道:“那你还敢来钻空子?”
温颜理直气壮道:“妾就替佃农说了两句话而已,感慨他们的日子艰难,田赋、丁税和徭役处处压着,这就叫论政事?”
周瑾行:“……”
温颜继续踩线,“若妾说应该取消丁税徭役,那才叫论政事。”
周瑾行:“……”
论起作死,她向来很可以。
温颜疯狂踩踏,露出天真又无法理解的表情。
“妾就是很困惑,若说田赋上交给国库,钱银至少到了陛下手里。
“可是丁税和徭役是当地衙门收取,至于怎么开支全凭他们自己说了算。
“你说凭什么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什么地方衙门抽取的丁税和徭役比陛下拿的钱银还多呀?
“老百姓供养的是陛下,可不是地方衙门那些土皇帝,凭什么要给他们?
“妾就是想不通,陛下日理万机,为着天下百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日日操劳。
“国库里的俸禄养着那帮官员,月月不能少,什么好处都被他们给占了,哪来的脸收取丁税和徭役进地方衙门的肚里?
“陛下盼着百姓人丁兴旺,国泰民安,可是这么多赋税压身,他们连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心情养育子嗣?”
她噼里啪啦一顿输出,看似没有道理,好像又很有道理。
周瑾行脑子飞速运转,差点被忽悠瘸了。
他没好气戳她的脑门,埋汰道:“你这张利嘴,净会忽悠朕。”
温颜:“妾难道不是说的实话吗?
“陛下又不用百姓们的丁税和徭役养,那些钱银都进了地方衙门的口袋里,谁知道他们拿去干什么了?
“况且当官的哪个能真正干净?他们来钱银的法子可多着去了,陛下心里头应该有数。
“妾就是想不明白,凭什么惯着他们这帮人?”
周瑾行沉默。
国库里的钱银主要有几部分开支。
一是军饷,一是官员公候俸禄,二是基建工程。
而国库里的钱银主要由田赋、盐税、商税等等构成。
亦或许温淑妃所言有一定的道理,老百姓被重重赋税压身剥削,兴旺人丁确实不易。
就好似动物世界那样,当周边环境变差,生存不易后,它们就会停止繁衍。
人也是同样。
当社会环境变差,生活艰难时,人口就会锐减。
大家都不愿意生育。
而人口,恰恰又是促进经济繁荣的根本。
大梁对官员的政绩考核里头就有人丁增添,这几年世道虽然太平,但人口增长得并不快。
周瑾行很苦恼这个。
比起前朝鼎盛时期的人口,差了近一半。
究其原因,就是老百姓的日子还没达到让他们放心生育的地步。
周瑾行不禁陷入了思考中。
他起身背着手来回走动,温颜不再说话,只骨碌碌地盯着他瞧。
“009,你说我有没有把他忽悠瘸?”
系统009憋了憋,“我倒是为宿主捏了把汗。”
温颜在脑内大言不惭道:“你说过周老板是个会反省的人,想来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系统009:“这是自然。”
温颜:“但是动官僚的利益,还是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才是。”
系统009赞同道:“所以推进摊丁入亩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但一旦施行,老百姓身上的赋税将大大减轻。
“如果放松人口流动的条件,让没有土地的人们离乡谋生,将会促进商贸业发展,双赢。”
温颜:“那我一定要把他忽悠瘸才行。”
对面的周瑾行忽地顿身看她,温颜无辜地缩了缩脖子,周瑾行道:“你出去都见了些什么人?”温颜愣了愣,“妾没见什么人呀,陛下若不信,可以问沿途护送的禁卫军。”
周瑾行冷哼一声,指了指她道:“你可劲儿L忽悠朕吧。”顿了顿,“方才你这般替那佃农打抱不平,若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温颜理所当然道:“地方衙门怎么能比陛下收的钱银还多呢?”
周瑾行:“所以?”
温颜:“就不该收啊。
“妾以为,有田的人就收田赋,没田的人已经够倒霉了,还得缴纳丁税和徭役,不是逼死人吗?”
周瑾行叉腰,“那没有田地的人,该如何谋生?”
温颜:“树挪死,人挪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只要世道太平,总有地方能谋生。
“该帮佣的帮佣,该学手艺的学手艺,只要能让人走出去,何必非得困在原籍?”
周瑾行:“忽悠,接着忽悠。”
温颜默默地捂自己的脑袋,不吭声了。
周瑾行重新坐回榻上,问道:“怎么不说了?”
温颜试探道:“妾是在论政,会掉脑袋。”
周瑾行:“无妨,朕替你接着。”
温颜:“……”
她见好就收,屁颠屁颠上前,说道:“妾以后再也不发牢骚了。”
周瑾行斜睨她,“倒是知趣。”
温颜露出礼貌微笑,内心却疯狂吐槽:
【狗男人不就喜欢知趣吗?】
【既能做解语花,还能当背锅侠,陪吃陪喝陪睡,二陪服务!】
【还他妈想让我生崽,那是另外的价格了,得加钱!】
周瑾行猝不及防听着她的叽叽歪歪,抽了抽嘴角。
那女人浑然不知他的异样,只一个劲儿L腹诽:
【八块腹肌都不让老娘过把手瘾,屁股也不让摸,还想让老娘给生崽,做梦!】
周瑾行:“……”
这合着是逼他出卖色相去□□?
他想过很多种诱哄,唯独没有想过卖屁股。
妈呀,他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沦落到要靠出卖色相去讨女人生崽了。
地位何在?!
尊严何在?!
周瑾行的内心是拒绝的,但仔细一想,让她摸两把好像也没什么。
又不是没被摸过。
第五十三章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黄内侍的音,说指挥使霍雄了。
温颜屁颠屁颠退了出去。
税收的事算是给周瑾行打了预防针,至于他没听进去,谁知道呢。
眨眼间到了二月初九,一天前去参加会试的士子们纷纷前往贡院。
参加科举的不止寻常读书人,京中的权贵子女也科举的。
但大数都是靠家族庇荫谋入仕前程,比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容易。
前阵子陷入夺子风波的周睿也去了贡院。
他去年才行冠礼,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端王极其疼爱这个大孙子,便由他去。
落榜也没关系,家里会给他安排仕途,谋个闲职做做也没什么。
端王父子送周睿进贡院,诚意伯也的,甚至连外公靖安伯也给外孙儿捧场。
周睿一下子成为团宠。
先前两家跟斗鸡似的,今日倒是气气。
诚意伯沈志舟说道:“子焕平常心应考便是,若是旗胜,为父替你祝酒。”
端王不满道:“你谁的爹呢?现在是丧,祝什么酒?”
见他们又要吵嚷起,靖安伯忙道:“子焕该进去了,莫要误了时辰。”
周睿向他们行礼,“太公,外公,爹,我这就进去了。”
四人应道:“去吧,尽力就行,不用太拼。”
周睿带包袱进了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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