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久回应,“他父亲是长安吏,子承父业,他在长安吏的位置上蹉跎了很多年。后来找到机会攀附权贵,由此开始步步高升,在朝堂上有狡猾擅长逢迎的名声。”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对待权贵竟然毫不手软,没有丝毫八面玲珑与人为善的姿态。反而对平民百姓多有宽宥。”
系统说,“因为刘彻此时的执政方针就是苛待权贵,宽宥庶民,还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
林久漠然地说,“谁知道呢。或许只是觉得庶民不够有价值吧。”
“……价值?”
――
系统忽然意识到不对,“等等,你先说这个酷吏的评价对标的是谁?应该不是后世那些奸佞吧?”
林久奇怪地说,“这个时代,律法领域的天才,对标的当然是商鞅。”
商鞅,商君。
法家弟子。
系统长出了一口气。
他早该明白,张汤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法家的核心思想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而张汤年幼时就懂得审讯老鼠,长大以后又数次审讯公卿。
老鼠与公卿在他眼中没有分别,于是庶民和天子在他眼中也不会有分别。
这根本就是天生的法家弟子。
倘若有必要,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刘彻也押上公堂。
这就是法家最至高无上的理想吧,林久说得对,根本用不着逼迫。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兴奋地冲出去吧,那可是自刘彻以下的刘氏诸侯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说得再直白一些,从诞生那一天开始,法家就试图审判王子,约束帝制。
所以庶民当然不够有价值,想要改变朝政,庶民有什么用处。
要审就审权贵,要证明律法的威严,就以律法诛杀此世最有威严的那群人。
天底下的法家弟子,谁能拒绝这种机会:尺矩高悬,而王子跪伏于下,惶恐地等待律法如雷霆一般从天而降,审罪审罚。
系统慢慢咽了一口唾沫。
他知道张汤做得到,或者说林久做得到。
之前她给刘彻那么多东西不是用来做慈善的,有了铁,有了好马,有了所向披靡的军队。
而现在她要把这些东西都化作张汤手中的刀。
系统想到刘彻又想到卫青和霍去病,张骞,董仲舒,东方朔。
最后那些面孔都如雾气一般消散,只剩下张汤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殿堂之上。
今时今日,他是刘彻座下的内政第一人。
以将军的武威,以君主的信重,以朝纲独断的暴君的威严。
这些东西全部化作他手中的筹码,踩在这些东西上面,他可以审天下万人的罪。
一个酷吏,将要得到商鞅和韩非都不曾触摸过的伟大时代。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要怎么把这个机会推到张汤面前。”
林久说,“首先要兑换一套新衣服。”
系统睁大双眼,屏息静气,看她点开兑换面板,按了下去。
SR级套装,【蜃楼遗影】。
这是一套,系统心想,怎么形容呢,比较符合他之前制定的宠妃路线的衣服。
SR级,自带特效,附加解说词是:“着火的楼船上,惊鸿一瞥的容颜。”
就是字面上的含义:换上这套衣服的那一瞬间,会有幻象闪现。
一座名字叫做“蜃楼”的巨大楼船浮在海面上,船上燃烧着熊熊火焰,照亮漆黑的背景。
女人的容颜就在那样的火焰中一闪而逝,如同开到极盛之际骤然被烧毁的花。
有一种云散高唐,水涸潇湘一般凄绝的美艳,叫人在一刹那的惊艳之后,迎来长久的怅惘。
系统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刘彻,痛苦地捂住脸。
这些衣服也是他的心血,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林久会在两人感情渐入佳境,但刘彻内心依然存在一些迟疑的时候,换上这套衣服。
从而让刘彻意识到,美人或许会消逝,花开堪折直须折,总之就是珍惜好时光,趁她还在赶紧爱她。
以达到感情升温,美美收割一波心动值的目标。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系统只想替刘彻上一炷香。
他提心吊胆地屏住呼吸,看看林久,看看刘彻,再看看张汤。
第98章 蜃楼遗影02
接下来的事情很魔幻。
不是因为林久做了什么, 恰恰相反,林久什么都没做。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张汤走了出去,始终端坐, 不为所动。
系统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时机未至。
他有点儿想问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 但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隐隐约约的他意识到, 林久似乎正在逐步切割之前收集到的能量。
这两件事情看似不相干, 但莫名的,系统又想到, 那个林久所等待着的时机。
――
自从张汤觐见之后, 刘彻肉眼可见地清闲了下来。
他固然是个刻毒的暴君,心中总怀有猜忌,以致使终汉武一朝,能够得到善终的臣子,屈指可数。
但与此同时, 他又是个舍得放权的皇帝。
既然把敛财的大事交给了张汤,他就真的放手任由张汤施为, 而并不对此多加干涉。
于是在春天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暇带人往上林苑行猎, 这一次也邀请了林久。
林久应了这一次邀请。
说是行猎, 但其实刘彻根本没怎么出去。
林久像是之前在清凉殿里一样,一直待在屋子里, 他就陪着林久一起待在屋子里, 有时候看看奏折,更多的时候看一些闲书。
直到天色变得黯淡的时候, 刘彻合上书站起来,他说,今夜灵沼上演戏,问林久要不要去看。
说不清楚为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系统心里咯噔一声。
林久已经默然无声地站了起来。
于是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建元五年,上林苑,凉风台,皇帝陛下凭栏而立,神女的裙裾在风中飞散。
凉风台下的灵沼中,正泛起隐约的波光。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日星隐耀,数不清的小舟散乱在灵沼之上,舟中已经点起了蜡烛。
灯火摇曳,但又不像是从前宴饮时那样明亮。
而更像是一片昏暗的,飘摇的星海。
系统瞪大了眼睛,几乎惊叫出声。
他看见……很多张脸,一瞬间几乎怀疑是林久又做了什么手脚。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看清楚了那其实是坐在舟中的公卿们。
刘彻邀请林久来看戏的时候措辞很随意,但与之相对应的,这好像并不是那种随意的场合,而分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
侍从很快在凉风台上设了坐席,只有两个席位。
就像是从前每一场宴席一样,林久与刘彻并肩而坐。
坐在那里俯瞰灵沼,灯火不够明亮,光线就显得朦胧。
宾客的面孔半隐在这样朦胧的光线里,有一种浸泡在什么东西之中的质感。
说是看戏,灵沼中心就真的搭了一座盛大的戏台,四周垂挂着丝绸的帷幕,但比之那种厚重的丝绸又轻薄很多,简直像是纱一样轻薄。
颜色也不如汉宫寻常用的正色那样深重,浅淡得像是染上颜色的光线一样。
这样轻薄的帷幕重重叠叠挂了数重,便如同流荡在灵沼上的一场雾霭。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声音。极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丝弦的余韵,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有点古怪。
不,应该是有点诡异。
根本不像是活人的宴席,而更像是鬼怪的盛宴。
但从林久的视角看下去,好像和寻常那些宴会也没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这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戏曲”这种表演形式了吗,莫非是娱神的傩戏?
系统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置身此地他莫名觉得紧张,正试图使自己放松下来。
直到丝绸的大幕拉开。
水雾和光影慢慢地流荡在灵沼之上。
隔着那些朦胧的水雾和光影,少男少女从大幕之后转出来。
裙裾和衣裾如同树叶一般摇动,其中骤然发出一缕笛音,宛若丝线一般绕上高梁。琴瑟鼓动,细长的手指拨动细长的阮弦。
系统僵住了。
在那些幽美婉转的乐章之后,香风阵阵,弦音历历而动,人间书生正遇见牧羊的龙女。
这是《柳毅传》的开篇。
――
系统左顾右盼,系统坐立不安。
但林久坐得很稳,刘彻也坐得很稳,小舟中的那些宾客也都稳稳当当地坐着。
现在系统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把宾客的席位设在小舟之中了。
舟中那些星海一般飘荡的烛火,从凉风台上望下去,确然有一种渺然的气氛。
和浩渺的灵沼水雾,以及婉转的弦音一起,构成了一种夜谈诡话之中,鬼神宴会那样的气质。
刘彻需要这样的气质,因为今天这里演的根本就不是凡人是戏,而是神女叙述过的《柳毅传》,岂不正是神鬼故事。
系统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了,小舟之中那所谓的满座宾客,其实也是今天这场戏的一部分。
真正属于宾客的位置只有凉风台上的那两个席位,真正的宾客只有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台上这场戏,正演到书生入龙宫。
弦音一转,变得盛大而富丽,编钟的声音在丝竹之中响起来,和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叫人想起浩大辉煌的宫殿,其上披垂着轻曼的帷幕。
系统在音乐上没有多少涉猎,但也觉得这必定就是如今音乐上的巅峰了,听在耳朵里,叫人生出一种窒息般的目眩神迷。
更多的蜡烛被点起来了,雾霭一般的帷幕和灵沼上的波光都清晰起来。
一切都还是朦胧的,看不清晰,可就那朦胧之中,又有万般影像闪过。
就好像那故事中的龙宫,真的在凡世显影。
戏台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这种朦胧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着一样的场景里,一种奇妙的气氛正渐渐弥漫开。
就好像这真是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座上宾客,正以凡人的肉眼,窥伺这神仙的往事。
――
系统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
他试图梳理自己的思路。
刘彻知道《柳毅传》,这不足为奇。倘若他不知道,系统才会怀疑有问题。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身为他的臣子,理应将自己的见闻禀告给他。
可刘彻又以何等身份窥伺神女的言行?
他怎么敢在林久面前暴露自己私下的行径!
忤逆,逾越,不敬。
这样的词汇在系统脑海中反复刷屏。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已经感到惊惶。
那些波光雾气和烛光中沉浮的面孔,似乎全部化作一种重量,沉坠坠地压在他心头。
他在这种重压之下艰难地保持清醒,他试图去看刘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莫名的,系统从中看出志得意满。
如同惊雷闪电一瞬劈下。
系统悚然而惊!
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刘彻最近很清闲,而且春风得意,因为他很顺利。
打仗很顺利,敛财也很顺利。
林久之前给了他绝大的压迫,但现在他已经从这种压迫中挣脱了出来。
当压迫不再成为压迫,他这种人,满足的阈值已经被林久推到了这一步之后――
他理所当然感到不满足。
系统意识到林久之前的举措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了。
她在刘彻面前表露出自己涉足世俗疆域的意向,固然刘彻会有片刻的慌乱,但慌乱之后他总会回归镇定的。
而论及世俗的权力,刘彻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在其中浸淫了半辈子,一生就玩这一个游戏,而且玩得算得上优秀。
他会意识到,神女也需要他手上的东西。
原来神女,也不过如此。
极致的春风得意和极致的不满□□融在一起,就催生出了刘彻现在的状态。
他变得轻浮和急躁,所以他宣召张汤,想要知道神女接下来还有什么考验等待着他。
但是没有,林久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更进了一步,遂有了今天这一场《柳毅传》。
又是试探,又是试探,没完没了的试探。
系统几乎要焦躁起来。
但没有办法,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的急躁。
从一开始,从建元五年的上林苑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刘彻那张人皮底下是什么东西了。
所以他也知道,无论如何,林久必须做出回应。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已经到了不能不做出回应的时候了。
但林久只是端坐而无动于衷。
――
帷幕之后,龙王正与太阳道士谈论火经。
帷幕之前,龙宫中的武士与书生释疑,说宫中的大王是龙,以水昭显神通,以一滴水就可以漫过山陵和溪谷。
而太阳道士是人,凭借火来表现本领,用一盏灯火就可以把阿房宫烧成焦土。
――
系统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很重地跳动了一声。
他隐约意识到这些对话之中隐藏着不妙的东西,就像是血肉深处蠢蠢欲动的虫卵,正亟待孵化。
但他说不太清楚这种心思是从何而来。
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着,龙与太阳道士。
神……与人?
――
戏还在继续演,书生见到龙王,取出龙女托付的书信,递到龙王手中,又说出自己所听到龙女的哭诉。
――
系统默念着两个字。
时机。
紧张到了极致之后,他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已经意识到今晚一定有一些事情将要发生。
但他同时意识到,林久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此前特意兑换了新衣服,SR【蜃楼遗影】。
既然如此,今天出事的人就不会是她。
系统自己都为这蛮不讲理的信任而震惊,他不知道林久的后手是什么,但已经盲目地认为她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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