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雪有些犹豫了。
姬月恒眯起眼,想透过那双冰琉璃似的眸子看一看这人究竟困惑什么。少年被他如此看着,清秀的眼微动,像枚裹着冰壳子的樱桃。
“怎么还不动筷子?”
冰壳猝然迸裂,露出无措的果子。
程令雪竟红了脸,旋即视死如归地夹起菜,喂到公子唇边。
“公子请用,小、小心烫。”
“……”
公子避开嘴边的笋丝。
他没说话,蹙眉凝着她,那目光就像她幼时和师父师姐街头卖艺时,路人看着师父肩头的猴子。
程令雪不解:“您要换道菜?”
公子目光越发诡异。
忽而,他将肘搭到桌上,白净的手掩着眸,肩膀一抖一抖。
无奈的笑声传出。
程令雪从未见他笑得那样欢畅。
她不知又是哪儿会错了意,让一贯情绪没什么波动的公子笑成这样,垂下头像被雨打蔫的鹌鹑。
“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姬月恒勉强止住笑声,但肩头的轻颤仍未止住,他没抬头,仍以手扶着额,嗓音里也残余着笑意。
“没什么。”
他直起身,淡然地理理袖摆,一改素日言简意不赅的风格,话说得极其详尽:“我只想让你也尝一尝别院侍婢的手艺,并非想让你喂我。”
说着颇无奈地揉了揉额。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饭来张口、懒散的纨绔子弟?”
程令雪心中悄然点了头。
但她面上更为敬重:“公子误会,属下是……属下是太敬重您了,所以不舍得让您亲自动手。”
她实在不擅长拍马屁。
这不擅长被心虚扑扇的睫、微红的耳垂出卖给了姬月恒。
分明很想笑。
可心里某处却因此惊动。
他将此归结为猎物示好时的满足感。眉头涟漪稍纵即逝,他不以为意地转眸:“之前在洞中我让你扶着我,你会错了意,如今又是,为何。”
提起那个误会,程令雪就无地自容。她压下窘迫,想明缘由:“因为公子是公子,属下是属下。”
跟在公子身边几月,她说话竟不觉间沾染了几分他的神神叨叨。
公子亦察觉了,愉悦地轻抬手指:“在下愚钝,但请明示。”
片刻前她才说过的话,被他用来调侃她。程令雪道:“因为公子是主子。哪怕您好心,想让属下尝一尝,属下也只会往您要吩咐我做事这处想。”
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也只是下属与主子的关系。
姬月恒目光落在少年拘谨的手上,声音突然淡得没有情绪。
“原来是这样么。”
就像以为狸奴刚要养熟,却发觉它根本不把自己当主人。
心头再次泛起不适的感觉。
是烦躁,不满足。
甚至是意欲摧折的恶念。
长指屈起,指关因用力泛出钝痛,压下纷乱的恶念。
无妨,太容易驯服才无趣。
程令雪正忐忑,以为自己界限分得太清,惹了公子不悦。
刚要试探着开口,公子羽睫如苏醒的蝶翼,掀起的弧度温柔。
且充满着包容。
留意到程令雪眼底漾起的微芒,姬月恒道:“你似乎很高兴?”
程令雪品咂着他的语气。
她从中觉出了温柔和鼓励,如同诱哄小心探出触角的蜗牛。
她不知不觉放松了戒备,把自个方才悟出来的道理和盘托出:“属下常因迟钝自责,现在才明白,有时不是属下迟钝,是处境使然,不必自轻。”
是的。
程令雪如此宽慰自己。
其实她不笨——至少不算太笨,也已努力做得很好,是境遇和过往经历让她的认知有了裂痕。
如果她不是他的护卫,如果她没有给别人当做仆婢,甚至没有这个蛊,便也不必讨好他。届时把她的脑子灌满水,她也不会往他想让她“扶”着、让她喂他吃这些离谱的地方想。
想通这,她在短短片刻里,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自我治愈。
清冷的杏眸中漾起暖意。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
多矛盾的一个人。
既自惭卑贱,又傲然坚定。
令人想拨开雪层,看到深埋雪下那不堪一折但又顽强的草芽。
不,应该放一支箭。
如此便可打乱猎物才刚平稳的阵脚,定会更有趣。
然而程令雪抬眸撞见公子深深的目光,不知他为何这样看她,懵然扇了扇长睫,像冬日林间被惊到的鹿。
姬月恒眸光微定。
他收了箭,也落下了弓。
公子太难懂,他短暂的失神,就让程令雪不得不多想。
她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刚伸出触角缩了回去。
她再度用恭敬筑了一个壳,将自己和公子隔绝开来:“其实,属下只是说笑,在为自己的愚笨找借口。”
姬月恒指关再度屈紧。
又来了。
那复杂的不适感。
为驱逐这不适,他从素日见闻中挑出一个合宜的片段,照本做戏——或许其中也有些微真切的情感,但不重要。再度与少年对视时,桃花眼噙了淡淡的笑,那颗朱砂痣亦被衬得多了人情味,白瓷观音入了世。
“别多想,我只是不解。
“你分明很好,为何还要苛责自己?世人都说尊卑有别,然而属下能成为属下,是凭真本事;公子成为公子,却仅仅是靠运气。
“说来我是该佩服你。”
这样的话,程令雪也从旁人口中听过。当时就像听商人在大肆夸赞自己的货物,全无波动。但公子不世故,反而让她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话。
“多谢公子。”
敬而远之的感觉淡了,姬月恒眉心的涟漪消失些许。
但仍差了点意思。
却说不清差的是什么。
来日方长,狸奴总有彻底驯服的一日,他平和如初:“坐下吧。”
太过客气反而扫兴。
程令雪硬着头皮落了座。
只有她和公子,却比在宴上时周遭全是宾客还不自在。
她连筷子都不大会拿了。
公子好看的手从她手里接过筷子,俄尔她碗中多了些笋丝。
“尝尝看。”
气氛突然有些怪怪的。
就像幼时在主家为婢时,家主给夫人或者公子小姐夹菜。
可她和公子,只是雇主与下属。
这太不合适,程令雪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公子,属下自己来。”
公子温和地将筷子给她。
“不必拘谨,就当我是在为上次你给的蜜饯投桃报李。”
话虽如此,公子却在旁颇有兴味地看她吃饭,这顿饭程令雪只吃了个半饱便推说最近涨肚,落荒而逃。
青色衣摆逃也似消失在门后。
姬月恒听着某人比往日要乱的脚步声,唇畔笑意若有似无。
真不禁逗。
.
这厢程令雪回到了护卫们所在的藏蛟院,关上门,她松了口气。
手也懊恼地抚向肚子。
根本不敢吃饱……
公子一直盯着她看,简直把她当一只狸奴来喂,且他吃得也少,她在旁边胡吃海喝,衬得她像个莽汉。
她打算待会去街市上找点吃的。
平复好心情后,刚打开门,就见子苓端着朱漆食盘过来了:“公子说竹雪没吃饱,让我们给你加饭!”
程令雪接过公子特地吩咐为她送来的饭,只觉像烫手山芋。
他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回后,公子不再勉强她,但每日用膳时,侍婢端来食案时,都会嘱咐一句:“公子让你多吃点。”
这日她正好白日值守。
接过食盘时,想着公子就在身后,程令雪想了想,回过头。
她动作间的生涩落入窗边人眼中,桃花目中兴致盎然,欣赏着猎物的动摇,不料猎物转过身后,怀着内疚和感激朝他微笑:“多谢公子。”
姬月恒稍稍愣了下。
当初起了竹雪此名,便是见多数时候少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像山间落了霜的竹枝。这是少年第一次示好地笑,唇角上扬的弧度略显僵硬。
却丝毫不损其干净。
不见天日的幽潭上掠过一只蝴蝶,涟漪又在一圈圈扩散。
杂念萌生前,姬月恒打断它。
狩猎欲罢了。
他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温柔抚平被捏得微微发皱的书页。
.
午后,公子突发奇想,让程令雪带他出门散步,只有他两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小童,是公子从前院调来的。那孩子安静地推着轮椅,让程令雪有种她独自带着公子偷溜出来玩的错觉。
怕突然下雨,程令雪手中拿着一把伞。经过一处茶肆酒馆林立的小巷,上方忽有细碎响动。
一个乌黑的物件从天而降!
程令雪出手欲接。
以她的身手,便是闭着眼也能稳稳接住,可公子已先她一步出手,反而乱了她阵脚,看到那流光拂动的银纹袖摆,又担心误伤公子,程令雪只能用伞柄将那坠落的东西挡开。
“啪——”
青砖路上落了一地碎瓦,碎瓦上还沾着几滴殷红的血。
“公子!”
公子白皙的手背多了道小小划痕,正朝外渗血。程令雪忙蹲下身,握住公子划破的手查看:“您没事吧?”
公子忽地偏开脸。
程令雪抬头,这才发现她的鬓发被伞弄乱一缕,拂过公子的肩头,而公子正眯眼盯着她垂落的发梢看。
“抱歉,属下没护好您。”
姬月恒看着程令雪仍托着他腕子的手,好奇地留意她神情。
按少年的性子,不该害羞么?
指尖轻抬,他仿佛很不自在,淡说:“竹雪,可以松了。”
察觉失礼,程令雪忙收回手,放回身后的掌心蜷起又松开。
姬月恒这才满意:“不必自责,该说抱歉的是我。以你的身手,若非被我打乱,必能接住那片瓦。”
话虽如此,但哪怕是公子自找麻烦,身份和处境使然,他们也无法像寻常朋友去论谁对谁错。
程令雪素来很懂分寸。
“公子不需要同属下道歉,这本就是属下的职责,往后再有这种事您不必管,属下来就好。”
还是分得很清啊……
姬月恒用帕子拭去手背鲜血,垂眸自语:“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我亦然,只是忍不住担心。”
程令雪刚松了的手又蜷起。
瓦片是冲她这一侧来的,离公子尚有些距离,他若不出手,就算她接不住那片瓦他也不会受伤。
所以他那句担心指的谁?
不论是谁,她这时候都该有所表示,便道:“谢公子。”
姬月恒低睫,眸中如永夜星河,暗流涌动。他回味着那句看似亲近,实则竖起一堵墙的“谢公子”。
某人如他所愿地波动,然而感激有余,亲近不足。
为何想要亲近?
无从探询。
他只知道,对他而言,若不能彻底满足,即便给了九成——
也等同于分毫不曾得到。
不够。
还是远远不够……
第19章 019
几人拐入医馆,郎中看过后,让药童给公子上过药,程令雪要推着轮椅离去,姬月恒转向郎中。
“劳烦帮这少年也看看。”
程令雪心弦一紧。
听人说,有些郎中仅凭号脉就能看出一个人是男子女子。
也许还会看出她中了蛊。
好不容易和公子熟络些,他们的关系就像那悬在檐角的瓦片,哪怕一片落叶,都可能将其拂落。
她拘谨地往后缩了一步:“谢公子,属下很好,不用看大夫。”
公子淡淡看她一眼,似不经意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么?”
他只一个不露过多情绪的眼神,便让程令雪心虚得直打鼓。
她决定挣扎一下。
程令雪克制着不让目光闪躲得太明显,状似纠结地抿抿唇,硬着头皮凑近公子低声说了句话。
姬月恒认真聆听着,待听清少年说的是什么,唇畔绽出轻笑。
“原是如此。这次便先放过你。”
没想到竟蒙混过关了。
如愿走出医馆时,程令雪半是安心,半是忐忑。
公子说的是:这次便放过她。
这话实在意味深长,难不成下次不打算放过她么……
是她的抵触让他瞧出端倪了?
“在想什么?”
公子递来一块糕点,程令雪顺势塞入口中:“想方才的瓦片。”
姬月恒“哦”了声,眼底笑意愉悦:“我还当茶肆人多,又怕生了。”
程令雪眼帘被这句话压低了,方才她为了不号脉同公子说她怕生,还说对面是个女郎中,她害臊。
没想到公子听了竟很满意。
从她说怕生到现在,少说一刻钟过去了,他笑意还未散尽。
她怕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在高兴什么?
公子一高兴,属实叫她不安。
蜗牛眼见着要收回触角,姬月恒端起茶盏浅品一口,肃正神情,顺着往下道:“你说得对,那片瓦来得蹊跷,或许有人在楼上动手脚。”
程令雪肃然起来:“莫不是——”
她还未说完,公子就默契地从她惊诧且抵触的目光中读懂了。
“真巧,你也觉得是张公子。”
默契得难以言喻。
姬月恒将少年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确认自己猜对了,但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言的默契。
褶皱再次被抚平。
他指尖轻点茶盏,发出清脆声响:“这人可真是难缠。”
程令雪也发愁。
审慎想了想,她索性提议:“公子,我们要不提早去青州?”
我们。
区区两个字,足以拆掉一堵墙。
哪怕知道少年是和上回在当铺里一样不愿沾染是非,想借回避解决麻烦,但姬月恒还是点了头。
“听你的。”
事便如此定了,青州虽有程令雪不想见到的故人,但至少不会害他们,再说公子不爱出门,青州城那么大也不一定能碰着面,碰了面那人也不一定会记得她……总之都比张公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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