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风没有回答。
既白咬牙道:“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余晚之遭遇泥流,楼七至今不知所踪,秦王偏偏在当夜遇刺,让他们无法前去救援。
院中树上一只知了叫唤起来,小厮立即上去循声寻找踪影,用粘杆把知了粘下来。
澹风收回视线道:“觉得,但是没有任何证据。”
绑回来那几个杀手受了重刑,但是没有一个知道幕后主使,只交代了带领他们的人叫左寺,左寺的上家是谁,无人知晓。
既白性子急,还是不够沉稳,没有定论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澹风叮嘱道:“你不要轻举妄动,是碰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公子自有决断。”
浴房的铃铛响了一声,是沈让尘药浴结束了。
“你去吧。”既白忧心地说:“我没脸见公子,我也怕看见我心里难受。”
澹风点了点头,进入浴房,浴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沈让尘额头上泡出了细密的汗珠。
澹风把沈让尘从药桶中扶起,披上了衣衫,扶着他躺到外间的床榻上。
中毒时沈让尘以内力护住心脉,延缓了时间,却又在得知余晚之跳崖时毒火攻心,险些没能救回来。
沈让尘眸光在澹风脸上一扫,澹风便知该说什么话。
“还在搜寻。”他说。
那就是仍然没有找到,时间越往后,希望就越渺茫。
沈让尘敛下眸子,那仅剩的情绪被掩盖,失落和痛彻心扉被压进心底,表面上却一点也没露出来。
他觉得自己身体中的灵魂似乎已经死了。
房中一片沉寂。
太医交代过病中不宜多思,澹风本想让他休息,但他了解自家公子的性子,有事万不可瞒着。
澹风用力抿了下唇,说:“秦王亲自上门送礼致歉,是国公和夫人亲自接待,我观察过,秦王手臂的确受了伤没错。”
病中的人声音很轻很浅,“如果不是他自导自演,就是被人拉入局中,想借我的手除掉他。”
沈让尘抬起头,“传信给徐则安,邀他一见。”
澹风颔首应下,又说:“余大人之前来过,听说公子不见客便走了。”
沈让尘目光晦暗难辨,他不开口,澹风便没继续往下说,能糊弄过最好。
过了半晌,沈让尘才问:“他说了什么?”
“余大人说……”澹风顿了顿,“余大人说,公子已经尽力了,余府打算九日之后还没有找到三小姐,便……便会发丧。”
沈让尘猛然抬眸,“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她的兄长,难道他也认为她死了?”
当局者迷,沈让尘早已是局中人。
可若是抽身当看客,站在旁人的位置,其实余晚之已没有生还的可能。
澹风不忍见他自我封闭,劝说道:“公子,当日我们下去搜寻时的那场雨虽然冲掉了许多痕迹,但是……崖下的确有野兽出没的——”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沈让尘厉声打断,他胸口起伏,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澹风见状,赶忙上前为他抚背,被沈让尘一手推开。
“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体,那她就还活着!”
“但余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就是事先知会咱们一声,”
沈让尘喘息道:“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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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上来就是一个先求饶。
今天吧,有一点写不动,目前正在用力挤,能挤出一章是一章,如果实在挤不出来,求不要打我。
第 167 章 割袍断义
见他气成这样,澹风哪还敢再说什么,连忙转移话题。
“公子先躺下歇息,我让……”澹风把“既白”二字咽下去,改口说:“我去端药。”
沈让尘半躺在床上,目光落在轩窗投下的斑驳光影处,说:“让既白进来。”
自沈让尘醒来之后既白向他请罪,他没有罚他,既白便再也没出现在他跟前,但日日都守在外面。
一是没脸见,二是不敢见。
既白听说公子要见自己,整理一番仪容,入内时走得笔直,硬是没有瘸腿。
他走入里间,还隔着丈许的距离,便一撩袍子跪地,伏在地上。
“公子……”
刚一开口,既白已是泪如雨下,这些日子他只隔着窗户见过几次,离得近了,才发现公子瘦得几乎已经脱形。
沈让尘眼眸半阖,视线从既白身上扫过,“身体如何?”
既白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公子是要让我内疚死么?我办了错事,公子还如此关心我,我是公子捡来的,若没有公子,我恐怕早在街边饿死了。”
房中传来一声叹息。
“人贵自省,但不必自疚,与其纠结过去,不如将功补过。”
既白连忙擦了把脸,直起身道:“公子有任何吩咐,既白万死不辞!”
“你替我……”沈让尘说:“去办一件事,拿笔来。”
既白起身去取纸笔,沈让尘这才发现他腿脚有些跛,不必想,定然是他自罚过。
从前既白犯事,沈让尘也吓他说要罚他,那时既白已学会插科打诨,硬是把罚给蒙混过去了。
如今他自罚,是因为事情的确太大了,已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或许余晚之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楼七。
矮几摆在榻上,铺开宣纸。
既白发现沈让尘手腕无力,落笔时手都在抖,难受得又想掉眼泪。
他原本想要代笔,但公子既然要亲自写,必然有他的道理。
信件不长,但耗费了沈让尘不少时间,待他搁笔,额上已浸出了汗珠。
“取印泥来。”
沈让尘取出印信,在印泥上蘸了一下,鲜红的印章印在纸上,让他看得有些出神。
当日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既想让她以后忘了她,可又怕她真的忘了。
这是那日他交给她,想要给她留做念想的东西,她却还了回来。
那时他怎么就没能想到呢?
没能想到她不收的原因,她担心自己落入敌手,印信落入敌人手中,可以借此做很多事。
那样聪慧的她,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想得那样多,却没有一分一毫为她自己想过。
宋卿时是天下第一的蠢人,他丢了她。
而他沈让尘是天下第二蠢人,同样没能留住她。
既白见沈让尘盯着印信双目通红,便没敢打扰,过了许久,沈让尘才收回视线,将信叠起来。
“送去给晋王,不要泄露踪迹。”
既白接过信,慎重地放进胸口的衣衫中,又跪地磕了个头,这才退出去。
刚出门掩上房门,便看见澹风在院门口拦着,院门外是一脸不爽的楚明霁。
“楚大人,我家公子真的不便见客。”
“他竟还不见我?”楚明霁大声道风:“不见外人便罢了,怎能不见我?”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澹风牢牢把住门口。
楚明霁哼了一声,“我不为难你,你今日就把我的话带给沈让尘,就问问他,我这个做兄弟的,他还要不要了?”
澹风拱手,“定然将话带到。”
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带,就楚明霁那大嗓门,房中的沈让尘听得一清二楚。
澹风虽然已经说过会带话,但楚明霁气还没消,站在门口故意大声说。
“事不过三,你将我拒之门外,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楚明霁抬手朝天一指,“他要是不见,我就再也不来了!”
小厮佝着身子在旁提醒,“大人,今儿个已经是第七回了。”
“是吗?”楚明霁愣了愣,转头问:“都已经七回了?”
小厮一脸认真地点头。
“我怎么没感觉?那……”楚明霁自己找台阶,“那我就看在他受伤的面上,且再忍他一回。”
澹风抱拳,“楚大人胸怀大度。”
楚明霁“哼”了一声,指着院子里的那棵树继续骂,“姓沈的,要不是把你当兄弟,就凭你一而再再而三将我拒之门外,我就和你断袖绝交!”
澹风猛然抬眼, 被那“断袖”二字惊得有些愣神。
小厮处变不惊,赶忙提醒道:“大人,那叫割袍,不叫断袖。”
楚明霁正冒着火,这会儿又被人拆台,嗓门更大了,说:“一个意思,反正都是把衣裳撕了,撕哪儿不一样,我还断过余锦安一条袖呢。”
小厮一脸尴尬。
楚明霁往外走了几步,仍觉得不解气,又跑回来扒着院门吼,“你给我等着,等你好了,看我不撕了你的衣裳!”
沈让尘揉了揉眉心,楚明霁吵得他脑仁儿疼,但连日压抑的心情却因这一场闹腾松了一些。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扯响了铃铛。
听见铃响,既白进屋片刻,出来后说:“楚大人,公子请您进去。”
楚明霁没明白怎么叫个人还得拉铃,进屋时还在边走边调侃,“沈让尘,你是被毒哑了吗?怎么叫个人还得拉铃?要不我给你做个金—— ”
话音戛然而止,随之是楚明霁突然停下的脚步。
他盯着床榻上的人,眼底开始发红,他所认识的沈让尘风姿卓绝,哪会是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人。
沈让尘看着他说:“给我做金铃铛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数!我给你做十个!”楚明霁大声说。
忽然“哇”地一声,如攻城锤一样把自己朝沈让尘扔了过去。
“兄弟啊——!”
沈让尘不想见人自有他的原因。
他如今的情况,亲者见了痛,仇者见了快。
每次国公夫人和仪妃来看她,除了在他床前落一场泪,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怕的就是这样,况且他是真的想自己待着,不想见人。
沈让尘被楚明霁一嗓子喊得耳膜发疼,他朝楚明霁的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上前劝慰道:
“大人,二公子病中需要多休息,您可别只顾着哭,把时间给耽搁了。”
小厮毕竟了解楚明霁,一语将他点醒。
楚明霁抹了抹脸,除了眼眶发红,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解释道:“我天生如此,干眼无泪,无药可救,我爷爷的爷爷死的时候我没哭,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也没哭,我爹……我爹还没死。”
小厮半躬的身子动了动,楚明霁余光里看见,转头指着他,“你闭嘴,你是不是想拆我台,说我爷爷的爷爷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小厮把上下嘴唇往里一抿,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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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傻楚拉出来给大家遛一遛缓和下气氛,晚之明天出来,今晚没了,我现在赶明天的活儿。
第 168 章 苗头初露
澹风看向沈让尘,见他难得的放松,眼神也十分平静,眸中不再是痛意和杀意交织。
楚明霁把头转回来,上下打量着沈让尘,然后说:“我好歹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多少人见了我不是笑脸相迎?就你沈让尘面子大,把我拒之门外三回。”
“是七回。”小厮纠正。
楚明霁倏地转头瞪了小厮一眼,小厮佝着背,往后退了两步。
楚明霁接着说:“我楚明霁,抛开家业不谈……”
沈让尘吊着精神,认真看着他,等他说下文。
楚明霁自顾顿了片刻,似在思索,接着说:“好吧,抛开家业那确实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就是靠家里,自个儿靠不住。那也没办法呀,我就是会投胎,生来就在权贵之家。”
说着,朝小厮抬了抬下巴,“你,学着点。”
“是是是。”小厮连声附和。
丫鬟端了药进来,一个捧着茶,一个喝药,房中药气浓重。
楚明霁道:“你要是缺什么药材,只管去我那儿拿,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沈让尘颔首,看了一眼澹风,澹风会意,带着小厮下去了,房中只剩下沈让尘和楚明霁二人。
见此情形,楚明霁便知他有话要说,收了吊儿郎当,正襟危坐道:“你要说什么?”
沈让尘道:“如今我在病中,郭党此时多半会有所动作,你自己小心。”
楚明霁几乎感动得痛哭流涕,沈让尘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还真是兄弟啊,比他爹都亲,他爹还拿着藤条抽他,说你有种就别回来。
可转念一想,今日要不是他在外头大闹一场,还见不着沈让尘呢,难不成他就不管自己了?
感动瞬间减半。
“哟。”楚明霁阴阳怪气道:“那我今日还算闹对了?要是不闹,你还不会提醒我。”
“若今日不见,自然会派人知会你一声。”沈让尘说。
楚明霁抿了抿唇,“你该不会是第一个提醒我吧?还有哪些人?”
“只有你。”沈让尘看着他说。
楚明霁正感动着这兄弟情简直无以为报,便听沈让尘又补了一句。
“蠢笨如你的人不多,他们可自保。”
楚明霁简直想摔茶碗,想了想算了,不和病人计较。
两人闲聊片刻,沈让尘便现出萎顿之色。
他需要多休息,是以太医在他的药中加了安神的药材,用药不久便开始犯困。
楚明霁起身告辞,临出门前,沈让尘又叫住他,“出去之后,便当我今日没见过你。”
楚明霁不明所以,“这是为何?”
“省事罢了,”沈让尘说:“先例不开,便少人打扰。”
旁人看他连楚明霁都不见,大多都不会上门叨扰,的确省事。
楚明霁想着自己竟然是先例,喜滋滋走了。
走出房间,看见立在廊下的人,脚步一顿,他正要行礼,国公夫人抬手“嘘”了一声,示意他去外面说。
楚明霁跟着国公夫人走出院子。
沈让尘病的这些日子,国公夫人也瘦了不少,原先看着还有些许富态,如今倒瘦出些风姿。
楚明霁见着国公夫人就害怕,跟着走出好远,没忍住开口:“夫人有话请直说吧,这样不上不下吊着实在难受。”
国公夫人回身看着他,“明霁呀。”
“欸。”楚明霁应了一声。
国公夫人道:“你以后若是得空就常来吧,他那个院子静得连鸟叫都没有,有你进去鬼叫鬼叫也好,热闹些,省的他一个人多思。”
楚明霁连连点头,听到“鬼叫”觉得不对,他怎么就成鬼叫了?
“欸不对……”
国公夫人全然不理他,边走边说:“要不是你在他这里吼,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只是你见了他须得注意些,千万别提那个名字。”
楚明霁再傻也知道是哪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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