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一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大皇兄慢走。”
晋王注视着秦王的背影渐行渐远,还未转身,便听见了身后的脚步。
回身一看,正是午后才分别的沈让尘,二人又在宫中相遇。
“先生料事如神。”晋王道:“他打的就是你我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的主意。”
沈让尘微眯了眼,像是不胜日照,“可惜了。”
晋王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沈让尘道:“秦王费尽心力挑拨离间,王爷不如遂了他的意。”
“先生是说……”
沈让尘侧首一笑,“王爷不如去找这位兄长一同相商,出一出主意。”
晋王略一思索。
他若假意为此困扰,找秦王相商,秦王还能出什么主意?无非是将他往对付仪妃的路上指。
父皇震怒到呕血,都只是让仪妃禁足,却不知如何处置,若他动了仪妃,便是从这场角逐中直接出局。
“先生是让我假意与他同仇敌忾,商议对策,可是,他未必会信。”
“就是得谁都不相信对方才有意思。”沈让尘慢悠悠道:“届时你能坐得住,他未必坐得住。”
孰先动者,遂为输家。可要是谁都不行动,又担心对方先对自己下手。
晋王一想就觉得背脊发寒,不得不感叹,幸好,幸好他和沈让尘是一路人,他沈让尘算人心,观世情,这天下无出其右。
“皇上召臣入宫,臣还需前去面圣,王爷,”沈让尘合手一揖,“王爷早做决断。”
第 200 章 她很聪明
明德殿巨柱擎天,阳光被隔绝在外,殿内幽深静谧,竟感丝丝凉意。
沈让尘步入殿中,离得远远提袍子跪了。
“臣沈渡,参见皇上。”
建元帝缓缓坐起身,福安随即上前搭起帘子。
建元帝坐在床沿,说:“起身吧,赐座。”
他疲态尽显,虽只着寝衣,但余威尤在,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沈让尘起身落座。
殿中许久都没有人开口,直到建元帝轻咳了一声,像是才将自己惊醒,抬眸扫了一眼沈让尘。
“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沈让尘道:“臣,不敢指摘君王。”
“不敢,并非无过。”建元帝朝福安一指,想说什么,却只是摆了摆手,“下去吧。”
明德殿殿门厚重,关闭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建元帝半垂着头,说道:“十三年前,朕登基为帝,也是在那一年,你写下《解天下棋局之思》,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吗?”
“年幼时的信口开河罢了。”沈让尘说:“已记不清了。”
建元帝一怔。
是了,年仅十一的沈让尘一篇策论已让他窥见了一丝生机,十三年后学成归来,羽翼渐丰的沈让尘才是真正的生机。
秦王虽说才学不如晋王,但若得沈让尘辅佐,他日待自己殡天之后,朝堂也不至于被郭党全权把控。
但前提是,沈让尘毫无私心,肯一心辅佐。
“朕与仪妃起了些争执,”建元帝说:“你……你去看看她吧。”
沈让尘起身一揖,“臣先行告退。”
待沈让尘一走,建元帝说:“再过两日,你便去重华宫传朕口谕,解了仪妃禁足。”
福安在建元帝跟前伺候了三十年,若说了解,这普天之下没人比他对建元帝更加了解。
怒极时也只是禁足,气消便开始后悔,这些年他看着皇上和仪妃一路走过来,情用了八分,计却用了十成。
他一个阉人也不懂情爱,真不知这样算是虚情还是真情。
“是。”福安道:“奴才过两日便去传口谕,仪妃娘娘思过几日,想必也能看清皇上的一番苦心。”
“希望吧。”
建元帝心知希望渺茫,她骄傲又倔强,对他说出那番声泪俱下的话,已是失望至极。
重华宫闭了半日的门又重新打开,沈让尘孤身入内。
沈明仪躺在榻上半阖着眼,“谁来了?”
丹彩道:“是沈詹事。”
沈明仪顿时半撑起身,斜倚玉枕望着门口。
来人一身绯袍,身形挺拔如松,眉眼疏朗,行止间自有一派雅正之气。
待人走近,沈明仪笑起来,“倒是第一次见你穿官服。”
她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便红了。
分明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却连他身着官服的样子也是在他入朝为官后数月才得见。
她入这深宫,到底得到了什么?
一只手搭在了肩上,轻轻拍了拍,沈明仪伸手覆上,眨眼逼回泪意,这才抬起头说:“坐吧。”
沈让尘八岁离京,之后数次返京,但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对家人陪伴太少,他其实心中是有愧的。
他看见沈明仪双目红肿,眼眶下泛着青黑,想必自得知有孕之后便一直没睡好过。
“皇上让我来看看你。”
沈明仪冷哼一声,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还是没说,深宫十二载,她已习惯肚子咽下苦果。
“你身体大好了吗?”她问。
沈让尘颔首,“别担心我,先想想你准备怎么办?”
沈明仪抬眸看了他一眼,从言语中听出些亲近之意,他难得入宫来见她,她不想聊自己的事。
“说点别的吧。”沈明仪低头轻抚着小腹,“能不能生下来都不知道?白在他身上耽误时间做什么?”
沈让尘眉心一蹙,“我今日来,就没想过聊别的事。”
他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了,看着沈明仪,“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一句话听得丹彩心惊肉跳,赶忙退出去拉上门,在外边守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明仪从门口收回目光,语气顿时肃然起来。
沈让尘道:“你想留,他便留,不论皇上如何决断,我都能留下他。”
沈明仪豁然坐直身体,警惕地朝着门窗扫了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便大逆不道吧。”沈让尘靠入椅中,“我自己的家人,我能护。”
沈明仪表情严肃,“孩子是我们的,这是我和李见深之间的事,你不许插手!”
“你若能自己解决,我自然不会插手。”
“你该不会……”沈明仪惴惴不安。
沈让尘眉梢一抬,“你的意思是,生出不臣的心思?”
他忽然一笑,说:“你多虑了。”
沈明仪心口一松,支着手臂靠在玉枕上,“你容我想想,但是在我决断之前,你万万不可插手。”
沈让尘薄唇紧抿,过了片刻,他说:“你这又是何苦?”
沈明仪轻轻摇了摇头,“从前你不懂,但你如今有了牵挂,应该最能明白我的心思。”
她曾笃定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人,可数年的细心呵护,她到底是沉醉在了帝王难得的温柔里,心里一旦牵挂一个人,便不舍他为难。
她四年前便得知自己一直在吃的调理身体的药,竟是令她无法受孕的药,为了那点浅薄的宠爱,她一直装傻,继续喝着药,每喝一次她都在自问,他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
沈明仪苦笑着摇了摇头,“相伴多年,临了临了,却不想再做个糊涂人,他若待我真心,他走了我便记他一生,若全是虚情假意,我也不至于悲痛欲绝,于我而言,走的只是个虚情假意的负心人罢了。”
她忽然抬起头说:“我想见一见余家那孩子,看一看能让我弟弟朝思暮想的,究竟是怎样一名女子。”
沈让尘目光柔和起来,“她……她很聪明”
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她,好似这世间最好的词用在她身上,也会逊色半分。
最终只化作一句,“阿姐见了她便知晓了。”
第 201 章 接你
马车到得宫门口便不可再前行。
沈让尘先下马车,回身接了余晚之下来,
外臣不得召见不可入后宫,有些后宫妃嫔甚至在宫里待了一生也没见过家人一面。
沈让尘前几日已去过重华宫,今日只能送到这里了。
火伞高张,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烫。
沈让尘撑伞替她遮阳,叮嘱道:“若途中遇见其他宫中娘娘,让到一边屈身行礼便是。”
“不用行跪拜礼吗?”余晚之半仰着头问:“我从未进过宫,昨日娘娘的旨意传来,祖母还专程叫我过去,给我讲了一番规矩。”
沈让尘视线微垂,见她睁大眼望着自己,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便觉有些可爱。
“祖母何时进过宫?”
那句话太过自然了,自然到余晚之明明察觉到了称呼不对,却不敢开口指出。
她思索片刻说:“据说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我祖父那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宫中设宴,我祖母曾以诰命之身进宫赴宴。”
沈让尘唇角一弯,笑起来,“历经多年,宫中规矩也有所变动,你按我说的办便是,你是仪妃请的贵客,没人会刻意为难你。”
余晚之还是有些紧张,也不知是因为初次入宫,还是因为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见他的家人。
“那,若是见了太后和皇后,也不必跪吗?”
这话问得,沈让尘差点笑了。
“太后深居简出,不会碰到,至于皇后…… ”
“你就直接说跪还是不跪吧?”
“跪。”沈让尘低下头,“哪些人需要跪,哪些不用,想听诀窍吗?”
放在平时,余晚之指定说不想,但她今日是真怕在宫中惹出麻烦。
于是说:“想。”
沈让尘微微凑近,用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只要是仪妃见了也得跪的人,那便要跪。”
距离太近,嗓音太低,热意撞上耳廓,余晚之微微有些走神,她甚至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哎哟,奴婢来晚了。”太监慌慌张张冲出来,见此情状腰都快躬折了,“奴婢在途中遇上了皇后娘娘,耽搁了些时间,还望大人和小姐恕罪。”
沈让尘慢悠悠撤开,神色如常道:“有劳公公。”
“不敢不敢。”太监忙说:“这本就是奴婢份内之事。”
宫里的太监都是看人脸色行事,搁贵人跟前当狗,搁外边人面前拿乔。
沈让尘使了个眼色,澹风上前,伸手一扶。
那太监只觉袖袋一重,心下了然,赶忙道:“奴婢怎敢拿—— ”
沈让尘道:“看顾好三小姐。”
太监顺势起身,按着鼓囊囊的袖袋,喜笑颜开道:“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大人不交代,奴婢照样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都是场面话,沈让尘不耐烦听,看着余晚之说:“去吧。”
余晚之轻轻点头,随着太监走出几步,又听见一声,“等等。”
她回过头,日头下沈让尘把伞递给澹风,对她说:“我申时来接你。”
看着她随太监入宫,沈让尘收回视线,隐隐察觉到一束目光。
他转过头,与宋卿时目光交汇,两人脸色都没有什么表情,他垂下眼,看见了宋卿时袖间紧握的拳。
……
宫巷绵长得一眼望不到头,余晚之跟在太监身后,宫中只有贵人才可撑伞,他们只能顶着烈日前行。
太监不时回头提醒,“小姐当心脚下,这路踩久了都是凹痕,一个不留神容易崴脚。”
重华宫大门紧闭,余晚之先前也听到些消息。
皇上震怒让仪妃禁足思过,都以为仪妃失宠,却又只禁足了三日,反倒显得荣宠更甚,只是不知为何又闭了门。
太监叩门,大门大开,宫女迎余晚之入内。
一入殿内,顿时凉爽了不少,余晚之没敢四下张望,提起裙子正要跪,珠帘后传来声音。
“不必跪了。”
余晚之还是跪下,两手抬至额间,端端正正行了跪礼,“臣女余晚之,拜见仪妃娘娘。”
“起来吧,赐座。”
珠帘向两侧打开,余晚之起身落座,垂着眼,昨日余老夫人特意交代过,不可直视宫中贵人,那是不敬。
沈明仪打量着她,芙蓉面桃花腮,的确漂亮,但她在宫里见惯了争奇斗艳的妃子,若说特别,余晚之也并没有特别到哪里去,却不知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弟弟,到底喜欢她哪一点。
“你不必如此拘束。”仪妃道:“我今日召你来,只是想看看让尘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余晚之注意到,仪妃没有自称本宫,已是向她表明亲近之意。
她抬起头,视线落在仪妃身上,那是一张清丽出尘的脸,疏冷的气质与沈让尘如出一辙,若是细看,便能看出眉眼和沈让尘极其相似。
她看仪妃的同时,仪妃也在看她,那双微微上挑的眼尾带了几分佻达,又被她眼中淡然的气质硬生生压了下来,让人不觉轻浮,反倒是很有味道。
沈明仪在心里想,的确……有些特别。
“看出什么来了?”
余晚之垂下眼,“娘娘想听实话还是虚话?”
沈明仪一笑,“假话听太多了,今日便敞开说说心里话吧。”
余晚之将目光重新放回去,看着仪妃的脸,那目光笔直,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反倒带着些赞叹的意味。
“那臣女便冒犯了,沈家人得天独厚,生得都好。”
仪妃浅浅笑了笑, “你和让尘的孩子,一定更加漂亮。”
余晚之眉心一跳,耳根顿时烫了起来。
还没开口,仪妃又说:“你们遇见彼此不易,或许连让尘自己都不知道,前些日子你失踪,他昏迷不醒之际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莫要负了他。”
余晚之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仪妃指尖摸着裙上的纹路,轻声道:“我们沈家的人,总该有一个能得真心人吧。”
那语气之下,竟满含了萧索之意。
余晚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 202 章 一腔赤诚
沈明仪望着她,觉得这姑娘美则美矣,但半日憋不出几个字来,性子有些闷,却不知她怎么就当得起沈让尘口中的聪明二字。
“你平时就是如此?”
余晚之抬眸,“不知娘娘所言何意?”
仪妃说:“不爱说话,性子沉闷。”
余晚之微微错愕,“臣女初次入宫,略显拘谨,不知该如何答话才算妥当,况且……况且娘娘所言之事,臣女要是接了,怕是要让人觉得我恨嫁了。”
仪妃听完,直接笑起来,“唤你来本就是闷得慌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这宫里就似牢笼,既管着人的身,也束着人的嘴,没人能和我敞开来说话,哪怕枕边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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