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弄的?”
即便是豆腐做的,单是跪一下,不可能跪成这样。
“我跪在大太阳底下。”余晚之说。
她这样一说,沈让尘便明白了,烈日炙烤一日的石板,摸两下都嫌烫,再让人跪,只跪的那一下觉得烫,后面渐渐就不觉得了,但皮肉慢慢会被温水煮青蛙似的折腾起泡。
跪着还不能挪动,因为一挪动周围更烫,可不挪的话,皮肉就会和衣裳沾在一起,这是宫里那些人琢磨出来折磨人的老法子了。
“算我倒霉。”余晚之抱怨道:“换个时间未必会跪成这样。”
沈让尘抬眸扫她一眼,眼里装着点不高兴的意思,“真要给你苦头吃,她们多的是手段,换个时间也一样,你该让人来找我。”
“外臣无召不得入后宫。”
“我有办法。”沈让尘说。
余晚之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话,他是沈让尘,他总有办法。
但她权衡之后,这是最好的方式,她只是受一受皮肉之苦,不想给他惹来更多的麻烦。
“算了,真要拿我撒气,我也躲不过,气撒完就好了。”
沈让尘停了手,看着她,“这可不像从前的你。”
从前的余晚之意志坚定,无畏无惧,没想到她也有退缩的一日。
“是么?”余晚之愣了愣神。
她因恨变得坚强,又因爱变得软弱,她有了牵挂,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往无前,不管不顾的余晚之。
因为破釜沉舟,沉的不再是她自己一个,还有她身后牵挂的人。
这是她藏在心里的话。
余晚之道:“不是你说的,有一百种方法全身而退么?”
沈让尘在她膝上完好的地方点了点,“你自己瞧瞧,你全身而退了吗?”
“沈让尘……”
那声音拖着长长的尾调,像半是撒娇半是哀求,明明是从耳朵钻入,却好似哪儿哪儿都烫得很。
沈让尘被这一声喊得彻底没了脾气,垂下头默了须臾,说:“你断会拿捏我。”
余晚之嘴唇动了动,“你到底还要不要给我上药了。”
这短短几日伤了两回,沈让尘简直头疼。
黏住的皮肉泡开,下面都是嫩肉,他碰都不敢碰。
沈让尘站起身,走到门口,“找个手脚轻的来,给三小姐上药。”
门口一个丫鬟垂着头往后一躲,沈让尘侧眸瞧了眼,似乎是上次给余晚之上药的那个丫鬟。
“就你吧。”
丫鬟如遭雷击,为什么总是我?
她认命地走入房中,心想去厨房烧火的事儿该提上日程了。
第 207 章 伥鬼
房门关闭着,沈让尘站在门口,“她申时未出宫,便该来通知我。”
澹风垂着头,“是,是属下思虑不周。”
“单是一句思虑不周就能了事?”
澹风心下一紧,提着袍子单膝跪了,“属下有错。”
沈让尘侧耳听了片刻,没听见屋内传来声响,垂眸睨着澹风,说:“我知道你什么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一拖再拖,往后与她有关的事,不要擅作主张。”
“是!”
“去厨房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澹风起身,走到院门口,既白一下从旁边窜出来。
“干什么你?”澹风在他头上一按。
既白偏着头躲开,“还是我聪明,看公子脸色不好就躲得远远的,看来这不稳重也有不稳重的好处。”
既白跳脱,澹风稳重,所以有关三小姐的事,基本都是澹风去办。
前边廊子下跑来一个人,没注意到二人,险些撞上。
澹风伸手把人一抓,“冒冒失失的,跑什么?”
那人喘着气,说:“余府,余府来人了,让三小姐赶紧回去,有急事。”
“说是什么事了吗?”
“说了。”那人用力点头,“说是楼七回来了。”
既白脑中嗡的一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在十步开外。
他赶忙刹住脚,回头喊道:“我先去看看,公子问起来就说我先过去了。”
澹风一刻也没等,转身就跑,厨房的饭菜也不用看了,楼七回来了,三小姐指定不会留下。
……
余晚之院中灯火全亮着。
厨房早就熄了灶,又被坠云叫起来给楼七做了些吃的。
“你慢点吃呀。”
看着楼七狼吞虎咽,坠云盛了汤递过去,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赶紧起身出来。
“小姐你——”
余晚之抬指一竖,她被两名丫鬟左右搀扶着,朝里边看了看,能看见楼七侧坐的身影,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或许是知道她回来了,楼七端着碗不动,却也没朝她看过来,宛如一尊雕塑。
坠云接过余晚之,忧心忡忡地低声说:“小姐,楼七不太对劲。”
余晚之已经察觉不对劲了,心下一沉,问:“怎么了?”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坠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小姐自己进去看吧。”
楼七侧对着门,她靠门一侧耳朵听觉受损,任凭她如何凝神,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们在说什么?
是不是在商议之后如何安置她?还是什么她再也插手不了的秘密?
脑中那些伥鬼又狞笑着从黑暗中走来,楼七呼吸逐渐急促。
“楼七。”
思绪骤然被打断,伥鬼又没入了黑暗里。
楼七转过头,看见坠云扶着余晚之走来,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余晚之一身华服,楼七还没有看见她穿过这样隆重,原来,没有她,他们真的过得更好吗?
正思索着,身上忽然一紧,楼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伸出手。
咣当——
对面房檐上的既白瞬间站了起来,目光阴沉地盯着房中。
那只手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直到此刻,楼七才意识到自己用这只手做了什么。
她在余晚之拥抱她之时,将她用力推倒在地。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的动作,都愣在了原地。
坠云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搂着余晚之的肩,刚想开口斥问。
余晚之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一把,顺着她的搀扶站了起来,站稳后轻笑一声,“明日把屋里的凳子全换成椅子吧,凳子不太稳当。”
那笑容实在有些勉强,她侧头看向院中,眼中积蓄起了水雾,不是因为膝上的伤再次被拉伤,而是因为她看见楼七的手臂。
那手臂上的伤口结痂,从袖口狰狞地爬出来。
余晚之睁大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逼走眼中的泪意,重新回过头来。
“都愣着干嘛?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余晚之坐下,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入楼七碗中,温声说:“吃吧。”
楼七垂下头,默默吃饭。
一整顿饭,除了余晚之的声音,楼七没开口说过一句,用完饭便独自去了浴房。
“小姐,楼七这是怎么了?”
余晚之摇了摇头,楼七不开口,她也没法探知。
她能看出楼七眼中的挣扎,她的身体对所有人的靠近都表现出了十足的抗拒,像是一种本能,可她眼中又分明想要接近。
“你扶我出去。”余晚之搭着坠云走出房门,她抬起头,既白倏地从上边跃下来,“三小姐,她怎么说?”
余晚之摇了摇头,“她不让人诊脉,沐浴也不让人帮忙。”
既白双眉紧紧皱着,“她手臂上有伤,想必身上也有,我还注意到,她有一只耳朵有可能出的问题,三小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习惯侧头听。”
他们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楼七坐在浴桶中,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回来之后免不了要说一番自己的境遇,那些经历她不想去想,也不想提,可她也不想找借口去骗余晚之,因为她曾是她唯一的朋友。
浴房里有些闷,窗棱开了条缝隙透气,有夜风偷偷窜进来,灯火被逗弄着摇摆躲避。
穿过那层光,楼七似乎看见了一个影子。
那是她自己,被铁链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匍匐在权贵的脚下卑微求生。
“账本到手你便能解脱。”
楼七攥着锁链,“我不确定东西还在不在,要是找不到……”
郭自贤转过身,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个伥鬼,他问她,“你想活吗?”
“…… 想。”她在黑暗里说。
“那好。”一个瓶子骨碌丢在她面前,“在余晚之和沈让尘相见时,把药下在他的茶水中,我同样能给你解药。”
“沈让尘为人警惕,不好下手。”她看着那人说。
郭自贤如看垃圾一般看着她,“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实在不行,你取了余晚之的人头来,我也给你算作投名状。”
锁链铛锒一声,被楼七绷得笔直,“余晚之没有参与你们的斗争!”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她和沈让尘走的那么近呢?”
郭自贤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跟前蹲下来,伸出手摸她的头,楼七猛地后退,缩进角落里。
“人呐,还是得为自己考虑,余晚之最好下手,就看你如何选择了,想要解药,你总得让我相信,你是我们的人。”
叩叩——
楼七猛然回神,胸口剧烈起伏着。
“楼七,你好了吗?”坠云在门外问。
第 208 章 梦魇
月上中天,楼七才从浴房出来。
坠云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说:“你屋子一直收拾着呢,缺什么告诉我,我就在你隔壁。”
楼七没有接话,这些话听上去全是关心,可又多了那么几丝陌生在里面,至少从前,她们并没有如此客气。
“你快去吧。”坠云催促了一声,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没敢去碰楼七。
楼七点了点头,转身默默走了。
折腾了一日,余晚之也准备睡了,刚准备吹灭蜡烛,房门响了一下。
“进来。”
楼七入内,怀中抱着枕头,“我能,和你睡么?”
余晚之愣了愣,很快点头,“好。”
她往里挪了挪,腿上的刺痛早已减轻,只有膝盖上破皮的位置隐隐作痛。
“我睡里边,你灭灯吧。”
楼七沉默地点了点头,在烛台前迟疑了一下,“可以,让它亮着么?”
她怕黑,黑暗是伥鬼最喜欢的颜色,它们总爱在夜里自由穿梭。
“那就亮着。”余晚之说。
楼七平躺下来,将被子拉到脖颈,盯着帐顶。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问吧。”
余晚之很想问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想知道她到底吃了些什么苦,那一身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她都不用去想,就知道楼七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余晚之说:“你想说吗?你若不想说,就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楼七转过头看她一眼,又转了回去,“不想说。”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余晚之,盯着那一斗灯火没眨眼。
十天,她还有十天的时间。
郭自贤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用账本去换解药,没有账本,便拿命去换。
否则,十日之后毒发,万蚁噬心,筋脉逆行而亡。
烛台快要燃尽,蜡身骨瘦嶙峋。
最后一小簇火苗在蜡油中做着最后挣扎,“噗”的一声,一切尽沉于黑暗中。
房中人呼吸平缓,如窗边透入的月色一般宁静。
忽然,床沿的人身体一抖,紧接着,微微抽搐了几下。
余晚之被这动静惊醒。
她这夜睡得并不踏实,翻身时时常碰到痛处,又想着楼七的事,思虑过重,几乎一直是半梦半醒。
灯不知是何时灭的,月色将花窗映在地上,昏暗中是楼七模糊的呓语。
余晚之凑近了些,却仍然听不清楚,与其说是呓语,不如说是含糊不清的痛呼。
“楼七。”余晚之唤了一声,见她没动,伸手轻轻推了一下。
楼七猛地睁眼,出手快如闪电,余晚之只觉脖子一紧,被人死死卡住了喉咙。
太暗了,四周太暗了,伥鬼总爱在这个时候出没。
楼七双目猩红,眼前一片模糊,被她卡住脖颈的伥鬼在她身下张大了嘴,似乎还想用锋利的尖牙咬她。
去死!全都去死!
她手下用力。
余晚之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几乎要断掉。
呼吸被夺走,她涨红了脸,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本能地抓住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用力掰扯着。
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已经开始冒出金星。
她两腿徒劳地乱踢,不知踢到了什么,黑暗中传来一声楼七的闷哼,脖颈上力道骤然一松。
余晚之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阵发晕,她侧过身,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楼七低下头,在黑暗中端详自己的手,这只手,方才险些取了余晚之的命。
房中灯火重新亮了起来,下人们忙前忙后,往房中端水送药。
余晚之仰着脖颈,让坠云擦药。
她已经不咳了,但鬓间贴着汗湿的发,脖颈上暗红色清晰的指印蔓延至后颈,还有周围淤青的痕迹,无一不再昭示了她刚刚经历了怎样的事。
楼七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就没有从余晚之的脖颈移开过。
那是内疚,余晚之知道。
她也没想到唤醒噩梦中的楼七会有这么大反应,她心有余悸,之前某一瞬,她是真的感觉自己接近了死亡。
“楼七。”
余晚之一开口,楼七便转开了脸。
任何人都能听出余晚之声音的沙哑,那是楼七大力掐出来结果。
不能再如此下去,楼七的情况比余晚之想象中更加糟糕,楼七掐着自己的时候,分明睁眼看着,却似透过自己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楼七,我们谈谈。”余晚之道:“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楼七手指一收,指甲在桌面刮出了嘎吱一声,“忘了,不记得。”
因为还没有想好借口,因为还没有做好告诉她的准备,也因为余晚之太聪明,那便干脆假装不记得。
她转过身,从床榻上抱起自己的枕头,默默走了出去。
坠云忍不住道:“她这是什么态度?明明受伤的是小姐,倒像是她受了委屈。”
“坠云。”余晚之轻斥一声。
坠云撇了撇嘴,“可是这下手也太重了,再用点力,命都没了,说说还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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