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渡山的时候,感觉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到了汴京,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不渡山比汴京城凉快,但不渡山更类似于苦修,没有在汴京城日子过得好,更别提冰镇过的甜瓜,山里摘的毛桃多是酸的。
腰上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澹风回头,既白下巴朝着院外指了指,然后比了两根手指。
这手势澹风再熟悉不过,“嘁”了一声,“你上次欠我的五——”
既白赶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回去就给你回去就给你。”
澹风笑了一下,拿了瓜就自个儿找了个地方歇着去了,廊子下只剩既白。
“你待这里不热吗?”
临近正午,日头打在石板上都晃人眼,甭提多热了。
“还好。”既白抹了把头上的汗,笑了笑说:“咱们当近卫的,习惯了。”
楼七半耷拉着眼,“你就不知道去房里休息?”
“哪个房?”既白道:“算了,我得就近跟着,我是护卫,总不能进三小姐的房。”
大户人家会在主人房的旁边设下房,主人喊人伺候也方便,但余晚之从庄子上搬回来之后就住在这个偏僻的院子,余锦安几次让她换她都拒绝,说是住习惯了。
这院子不大,拢共没几间房,又单独分给了坠云和楼七一人一间,便没设下房,的确是没地方休息。
楼七抱臂靠在门框上,盯着既白的背影瞧了片刻,少年腰束带銙,身姿挺拔,唯独手臂上包扎的白布条,在一身黑衣上分外显眼。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转身走向自己的卧房,抬脚踹开房门。
“进来坐吧。”
余晚之收回目光,沿着风雨连廊而行,“既白的伤怎么样了?”
“再晚些就痊愈了。”沈让尘说。
“那他——”余晚之刚说两个字就打住,旋即了然地笑了笑,“孺子可教。”
沈让尘走在身侧,侧眸看她,“你教他的?”
“我只是告诉他楼七心软,苦肉计可行,可没教他把自己的胳膊绑成粽子。”
沈让尘微微一笑,连廊连着水榭,跨水而过,余晚之停下来,在吴王靠上坐下。
“今日朝上怎么样?”
“蔡玄在殿上揽下所有罪责,皇上贬谪蔡玄,没有处置郭自贤。”沈让尘指尖轻轻理过她肩上的帔帛,问:“你猜皇上把蔡玄贬谪到了何处?”
余晚之想了想,“地方州府?”
“岭南。”
余晚之诧异地“啊”了一声,“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罪不至此。”
岭南天气潮热,多瘴气,为边缘蛮荒之地。
沈让尘颔首,在她身侧坐下,“所以有个多疑的皇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朝堂之事,余晚之十分陌生,更不了解建元帝和各位大臣的心性。
沈让尘既有时间,也有耐心,说:“刑部调动近百人,蔡玄虽招认自己伪造文书,但皇上生性多疑,身处高位者,已习惯了俯瞰众人,岂能容人在他面前耍把戏,自然是要重罚。”
余晚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皇上自觉被戏弄,但他拿不到郭自贤的罪证,所以便加倍地罚在蔡玄身上,实为惩一儆众。”
沈让尘为她的聪慧柔了眼神,“还有一点。”
“什么?”余晚之转过头。
两人四目一对,沈让尘就有抱她的冲动。
他移开目光,看着廊下池中的红鲤,在树荫遮蔽的水中穿梭嬉戏,偶尔跃起,甩出一条泠泠水珠。
“从头至尾,皇上根本没有想过要处置郭自贤。”
余晚之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为什么?”
“既是多疑的帝王,岂能容一家独大。”沈让尘说着,朝远处的丫鬟招了招手,又指了一下鱼池,示意丫鬟拿鱼食过来。
“郭自贤早年发迹,先帝在位时,尚有余老太爷可与郭自贤一较高下,但后来余老太爷遇刺身亡。”
沈让尘顿了顿,继续说:“余老太爷身故之后,余家遭郭自贤多番打压,因而才日渐衰落。”
余老太爷遇刺,很难说这里没有郭党的手笔,毕竟余老太爷故去之后,郭党日渐壮大。
“郭党日渐壮大,到了建元帝时,已无可与之一抗之臣。”见丫鬟捧了鱼食过来,沈让尘收了话,待丫鬟离开之后才继续说。
“徐则桉曾受余老太爷照拂,老太爷故去之后为何他升迁如此之快,全是因为皇上急需一个能与郭自贤抗衡的人,后来皇上发现徐则桉尚不足以相抗,我就是皇上的添注。”
第 223 章 软肋
余晚之仔细一想,便大致明白了。
皇上用沈让尘和徐则桉制衡郭自贤,是以臣制臣,但他又怕制约太甚会导致另一家独大,所以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是在用郭自贤制衡沈让尘和徐则桉。
所以建元帝不会处置郭自贤,只是借此机会砍了他的左膀,削弱他的势力,帝王便可高枕。
沈让尘递过饵料,“蔡玄被贬,刑部侍郎之位空缺,由谁来坐可不由郭自贤说了算,放进刑部的不可能是他的人,之后他的任何行动都要受到掣肘。吏部主管官员任免考核,会向皇上举荐合适的人。”
“吏部有宋卿时。”余晚之说:“你猜郭自贤会不会让他举荐自己的人?”
沈让尘说:“我猜他会,但郭自贤心里也清楚,到了这个地步,已不是一个宋卿时能左右结果。”
余晚之倚着吴王靠,捻了些饵料撒下去,“所以看似是我们赢了,其实皇上才是最大的赢家。”
“没错。”沈让尘点了点头,“蔡玄被贬,郭自贤失了左膀,又失了圣心,咱们得了多疑帝王的忌惮。”
余晚之粘在指尖上饵料的灰,“那皇上就会由害怕郭自贤,转为害怕你们了。”
“所以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并没有完全摒弃我的天真。”
沈让尘捏过她的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目光专注而温柔,口中说出的却不是暧昧旖旎的言语。
“我一直将目光放在郭自贤身上,以为杀了一个贪官就可以,却忘了造就他这样的人,本就是因为上位者的纵容。皇上不会杀他,所以即便我杀了一个郭自贤,皇上还能再造一个,我在想,是不是这天下就没有清平的时候了?”
余晚之反手握住他的指尖,“你要退吗?”
沈让尘抬眸直视她的眼,“不,我要进。”
他目光里含着火,并不灼热,却有一丝阴寒冰冷。
余晚之不自觉轻颤了一下,“你想…… ”
她飞快扫过四周,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正本清源。”沈让尘说:“若要正本,须得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沈让尘没有松开她的手,抵开指缝,和她十指紧扣,“晚之,汴京的太平日子没有多久了,历来新旧更迭,总要乱上一场,我想让你在天贶节宫宴之后动身去逢州,待汴京事了,我就来接你。”
为何要等到天贶节之后,那是沈让尘仅存的私心,赐婚之后,她便是他的了,天涯海角任她走得再远,她也是他的人。
余晚之手心出了汗,去逢州本是她一直想要做的事,一直被各种事情耽搁至今,但要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离开,她却不放心。
“你放心。”沈让尘说:“我会照看好余家,不会有事的。”
“我如果留下,对你有影响吗?”余晚之问。
沈让尘温柔地笑了,“当然,你是我的软肋啊。”
那几个字让余晚之心颤颤了几下,“你准备怎么做?”
沈让尘说:“第一步,先截下蔡玄。”
……
房中药气弥漫,连香炉的味道都被掩盖了去。
郭平盈脸色苍白,眼眶发青,她本就生得不算美,病容加身不是楚楚可怜,反倒有些吓人。
前些日子还好,随着她日渐消瘦,郭平盈不愿让宋卿时看见自己的病容,在床头垂着纱帐。
“前几日大人送我的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
宋卿时隔帘坐在一旁,“读书如品茗,缓缓啜饮,方能觉其余韵悠长,郭小姐不必如此赶时间,病中应当多休息才是。”
“大人说得是。”
只有在害羞的时候,郭平盈脸上才会浮现些血色,“我回头再细读,大人待平盈之心,平盈知晓。”
宋卿时敛眸,“愿小姐早日康复。”
郭平盈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我见大人时常戴这香囊,是,是先夫人所赠吗?”
这话原不该问,但郭平盈已介怀许久,日思夜想,不问出口便觉得心里总堵着一块石头。
宋卿时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他抬指把香囊往旁边拨了拨,“并非,此乃家母所绣,你若不喜欢,明日起我不戴了便是。”
郭平盈只觉浑身都被泡在了春水中,没想到宋卿时这样在意她的想法,心里喜忧参半,忧的是他二人的婚期因她的病况推迟,下一个良辰吉日到九月去了。
况且,她这病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还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宋卿时每日来看她,待上一炷香的时间便会离开,虽说时间短促,但他公务繁忙,能抽出这点时间,郭平盈已经知足。
今日时辰差不多了,宋卿时起身离开,外头空气清新,只觉得浑身烦闷都散去不少。
郭府占地颇大,回廊曲折,屋宇连绵。
宋卿时跟着引路的小厮穿过层层院落,刚走到一半,便看见回廊上的郭自贤。
“大人。”宋卿时迎上前。
一靠近,郭自贤便闻到一股药味,应当是宋卿时在郭平盈处染上的,他神色稍缓,颔首道:“你公务繁忙,还每日来看平盈,辛苦了。”
“应该的。”宋卿时客气道。
两人并肩而行,脚下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
郭自贤说:“今日朝堂上的事,你怎么看?”
宋卿时默了片刻,“恕下官直言,昨夜之事,不论蔡玄是否揽下罪责,大人都是进退两难。”
“皇上重罚蔡玄,是在打我的脸呐。”郭自贤边说边点头,“我在皇上面前,到底是失了圣心。”
郭自贤转头看向宋卿时,见他俊眉微蹙,似有想法,便说:“先前的事,你莫要和我生了嫌隙,有什么话,畅所欲言便是。”
“是。”宋卿时道:“我是想说,大人得自查了,刑部到底是谁在走漏风声,大人得查清楚才是。”
郭自贤哪能听不明白宋卿时的话,之前他曾怀疑过对方,宋卿时便退,这次的事和他半点也沾不上边,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聪明,以退为进,如今谁都有可能,唯独宋卿时没有,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郭自贤神色凝重,到底是谁呢?
第 224 章 很像了
宋卿时说:“此事大人知会过哪些人,便从此处查起便是。”
“要说知会……”郭自贤沉吟道:“蔡玄便是第一个,但他揽下罪责,没有道理给自己找麻烦,况且……”
宋卿时扫过郭自贤肥胖的面颊,见郭自贤花头一手,心中猜测“况且”什么,况且蔡玄不会这样做?还是况且他有蔡玄把柄在手?
“大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郭自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如今是失了圣心。”他压低了声音,“但皇上病笃,这皇位也未必能坐得了多久,王庭上的人一旦换人,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如今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了他的脸,往后他在朝中的威势只会大打折扣,恐怕有的人已经在想着另择良主,他得把宋卿时留下来。
宋卿时神色一动,却没接话。
“卿时。”郭自贤停下脚步,“如今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有些事不方便出面,我想让你替我去办。”
宋卿时怔了一下,“大人肯放心……”
郭自贤大手一挥,打断他,“之前的事莫要再提,是我犯了疑心病,不论平盈能否痊愈,我也将你视作半子,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他看着宋卿时,见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抬起头时眼中隐含热泪竟是感激之色,便更加放心。
郭自贤亲自虚虚将他一扶,语重心长道:“卿时,咱们眼下的困境只是暂时的,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交给你办我放心。”
宋卿时说:“大人只管吩咐。”
“蔡玄被贬离京,不日就要出发,我担心路上会出意外,你替我安排人手,一路护送他去岭南。”
宋卿时眸光稍动,“大人是担心他落入旁人手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郭自贤没有说话,宋卿时接着说:“大人要是不放心,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
郭自贤眼眸加深,若能永绝后患,他早就做了,蔡玄跟了他太久,陷得太深了,谁没留个后招呢,看家狗轻易动不得,否则容易被反咬一口。
“罢了,你按我说的做便是。”
宋卿时抬手一揖,“那我这就去安排。”
“去吧。”郭自贤摆手,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件事。
回头想喊宋卿时,却见人已走远,男子背影修长挺拔,孑然独立,怪不得郭平盈对他一片痴心。
青白色的衣摆扫过台阶,人转眼便消失了。
……
宋府院中那棵芙蓉还是没能种活。
不知宋卿时是如何想的,既不种其他的树,也不填埋,偌大一个土坑摆在院里,前几日一场雨,坑里积了好大一坑水。
江晚之转头看向窗外,正好看见宋卿时踏入院中。
他穿了一身青白色的袍子,仿佛刚从尘嚣中脱离出来,一言不发地进入卧房,开始解起了袍子。
“今日回来得真早。”
宋卿时一顿,垂眸看见江晚之伸来接袍子的手,迟疑片刻,到底是把袍子放在了她手中。
江晚之展颜一笑,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不张扬也不羞涩。
那笑容令宋卿时有一瞬的愣怔,而后渐渐皱起了眉头。
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浴房去。
“好香啊。”
宋卿时下意识回头,江晚之手中捏着一只香囊,放在鼻下细细嗅着。
他目色一凛,厉声道:“谁准你动了!”
江晚之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香囊“啪”一下掉在地上。
宋卿时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地上的香囊,目光在江晚之脸上停留了片刻,走过去打开门,抬手一扔。
“处理掉。”
薛辛接住东西才发现那是什么,“大人用不着了?”
“用不着。”宋卿时还想说什么,想起房中还有其他人,只说了句,“去书房等我。”
宋卿时沐浴过,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已经消失不见。
书房的桌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他端起来,眼也不眨地喝掉,苦味在齿间缓缓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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