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争执之时,蔡老凝神闭气,彭学究方咳嗽一声:“肃静。”
彭学究:“此题,并非胡诌,是前朝确有的事,而谢兰序和谢骅二人的答案,相当标准。”
“我且问,谢兰序,谢骅,你们二人是否看到了有关县志?”
谢骅手指捏紧桌案,一瞬,他下决心,道:“回先生,学生确实看过。”
彭学究:“这是哪本县志,哪一篇记载?你们齐声说。”
谢骅故意等了一会儿,兰絮没开口,他才说:“《桓山事纪》之……《人口篇》和《掘矿篇》。”
兰絮哑火了,谢骅还真看过啊?
彭学究:“可还记得更多?”
谢骅:“学生看过大概,具体的记不深。”
蔡老道:“这无可厚非,一个小地方的县志厚重,能记住这两篇已是不错。”
如此,谢骅的嫌疑几乎被撇清。
蔡老停了下,才看向兰絮,“你呢?”
兰絮:“我自己想的。”
堂上陷入安静,随即出现哄笑,谢骅质疑:“就凭你?”
谢七跟上:“就是谢十一抄的吧!谁知道他用什么手段,既然能用钱买进来,也可以用钱买一些东西。”
“就是,他凭什么进甲等?”
谢骢和一些甲等的不知道怎么回,选择沉默。
江之珩独木难支,底气弱了:“你们、你们污蔑人!”
到这种场面,兰絮想供出傅洵,也得三思了。
第一,此时傅洵不在,若被众人以为,傅洵透题给她,他们二人的学术作风就凉了。
就算事后解释清楚,也会成为众人心中的疤,所谓辟谣跑断腿,吃力不讨好。
第二,她不知道傅洵会不会替她说话。
老师对学生感情如何,学生是可以体会出来的。
傅洵长得再好看,兰絮也没法被他外貌迷惑,就是因为他针对她,他很不喜欢她偷奸耍滑。
她现在说出他,回头要是他不认,变成她攀诬师长,她就彻底完蛋。
兰絮不敢赌。
就在堂上吵成一锅粥时,突然,谢骅回头看兰絮,他朝兰絮笑了下。
兰絮顿时好像吞苍蝇。
小人得志!
她直觉,这个谢骅,不是从县志上看的,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反而是自己要被扣上舞弊的帽子了?
彭学究:“肃静!”
彭学究压不住满堂的喧哗,蔡老指节扣扣桌面,堂上稍稍平息。
在对兰絮或讥讽嘲笑,或失望的目光中,蔡老神色淡定:“谢兰序,我当堂再考你一道题,若能答上,我就信你。”
如果蔡老都信,其他学生,也再没有别的能说的。
只是,不用想也知道,这很难。
谢骅谢七几人交换目光,充满嘲讽。
江之珩心脏砰砰,狠狠为兰絮捏一把汗,他甚至想,如果兰絮在怀名身败名裂,她该怎么办。
可前面的路再难,兰絮只能冲了。
她深吸一口气:“好。”
脑海里,系统说:“让我来,看我不打脸打死他们!敢一直瞧不起你!这群混账!”
兰絮:“我来吧。”
系统呆住,语言系统□□坏了:“你?我……你?”
兰絮环顾四周。
除了那些怀疑讽刺的目光,也有江之珩、谢骢、冯嘉等人。
她自认俗人,除了和江之珩成了饭搭子,和其他人话题不多,他们却期盼地看她。
谢玉君如果在,也会相信她。
少年的情谊,简单得像没有打磨过的原石。
她突然不想拿系统舞弊了。
来嘛,咸鱼翻身,谁怕谁。
一片安静中,蔡老说:“元和四年年间,庆河爆涨,庆湖省发洪水,万顷良田被淹,朝廷派来的钦差沈侍郎,被洪水困在路上。”
“面对洪灾,珉县首当其冲,若你是珉县县令,该当如何?”
彭学究张了张口,这……
他想拿论语和四书五经考兰絮,却没想到,蔡老会考时政策论。
他平日,也嫌弃兰絮那手烂字,可这个问题,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是否太刁钻了?
然而,蔡老目中坚定,彭学究合上嘴巴。
堂中饶是课业最好的学子,也深深皱眉。
兰絮也昏了。
换在后世,简直是用高考题,来问初中生,连读题干都成问题。
系统:“还是我上吧!我现在就去查元和四年庆湖省的历史,最多一分钟,你等等我。”
兰絮:“只要写个‘解’,就能得二分。”
她至少把“解”写了吧。
她看的书很杂,有四书五经,有游记话本,大脑好似打开了一个宫殿,尘封已久的信息,如纸片般飞了出来。
组成一串串重要的信息。
兰絮先问蔡老:“我记得,珉县历年洪涝,水位最高不超过珉县的东柘山,县中还有防水部?”
蔡老摸胡须:“没错。”
兰絮捋题干带来的信息:“沈钦差被困路上,朝廷救灾物资无法及时送达,得靠百姓团结自救,假如一切正常运行,在庆河决堤前,三千县民,已撤上东柘山。”
“然而东柘山再大,全县百姓躲上去,地方也变小了,难免滋生冲突。”
“首先必要安抚民心,恐怕衙役顾不全,请每个家庭出一人,允以减税银钱,组成临时安保,家庭为主,性别为辅,分开管理。”
“……”
天灾既已至,必须抓大放小。
百姓为大,财产功名为小,光安抚百姓,就有千万种做法。
她说得慢,音质如清泉,泠泠动听,话语里的条理,更令人难以忽视,引人入胜。
堂上,谢骅几人脸色很精彩。
江之珩是惊讶之余,心情也微微波荡起伏,他自己光想着去对付洪涝了,兰絮却把目光,放在灾民身上。
就连系统,也惊呆了。
讲完粮食和水的再分配后,已经过去一刻钟,兰絮停了下来。
许多学生都目光炯炯盯着兰絮:“快说呀。”
“怎么不说了?然后呢?”
蔡老本是闭眼听,老人睁开双眼,收敛了严肃:“还有呢?”
兰絮:“我口渴了。”
众人:“……”
兰絮找补:“这么讲下去,没什么必要。”
“所谓:纸上谈兵易,行军遣将难,先生明知学生还有很多不足,学生就不献丑了。”
蔡老突的一笑:“献丑?你看满堂,有谁有此丑可献?”
谢七低头,那些嘲讽过兰絮的人,纷纷目光躲闪。
谢骅更是用力攥着拳头。
兰絮谦逊:“先生过奖。”
蔡老抚须,笑道:“如你所言,倒不是你的提议有多珍贵,只要是个正常官员,都能列出此等对策。”
“可那是经过科举的官员,而你到现在,还没过童生,这是第二难得。”
能得蔡老夸赞,众人对兰絮心生佩服,他们也从没想过,这个课业最差的学子,竟能回答出答案。
蔡老只说了第二,没说第一。
门外,傅洵却知晓,这个第一,那就是兰絮的侧重点,始终是民。
她有一片纯澈之心。
早在兰絮刚开始作答之际,傅洵就来了。
他今晨送姚章离开怀名,告假半日,等到现在才到。
他身着石青色[衣,腰束玉带,因为来晚了,步伐加快,但行走之间,衣摆倒没有被踢得乱飞,越发显出沉稳如柏,清冷若竹。
听得屋内争执,他低声问书童,知晓了情况,方要推门而入,兰絮的策论也便开始了。
于是,他垂眸听到现在。
听得兰絮说一句“口渴”,他突的弯弯唇角。
当日,他选择离开朝堂,是为自己一片纯澈之心。
只是,洪流泥泞之中,他选择等水清澈了,再回去,然而,就算水很浑浊,兰絮也能在里面悠哉摸鱼。
他们殊途,但同归。
很有意思。
……
屋内,蔡老下了判断,对兰絮说:“你能答出纲领,这篇策论,合该是你写的。”
兰絮松了口气,这个“解”救了她。
系统则心情复杂,这不是能翻身吗,不是能吗。
呜呜,那它有什么用啊。
众人则哗然:“谢十一深藏不露啊!”
“好一招抓大放小,谢十一,等一下我们好好聊聊?”
看着少年们一个个星星眼,兰絮突然头皮发麻。
怎么办,她只想摸鱼度日啊!
不会以后一个个都找她团建写作业吧,不要啊,万人迷是这么用的吗?
只是,疑云还是不散:“真有这么巧吗,即使一个是自己想的,一个是翻了县志,怎么会重合这么多?”
“谢骅,要不你也答一下问题,你不比谢十一差啊!”
谢骅紧张得直咽喉咙,他尴尬地笑:“确实挺巧的……”
谢骅只觉自己被架在火堆上烤,谁能想到,谢兰序能答出蔡老即兴的问题,还可以得到蔡老夸赞!
他现在只求这件事,就囫囵过去吧,谁也别深究。
蔡老和彭学究对视。
他们觉察,问题出在谢骅身上,可谢骅自证过,还能让他拿出什么证明?
事情正僵着,突的,门扉动了,是傅洵。
蔡老:“你回来了,怕是错过一轮。”
傅洵朝蔡老一揖:“学生来的正是时候。”
蔡老:“哦?”
兰絮紧张地盯着傅洵。
便看傅洵站直了,面向众人,道:“桓山的题,我拿它考过谢兰序。”
这一瞬,兰絮心中冒出的喜悦,比被蔡老肯定的时候,还要多得多。
或许是傅洵对自己太严格了,严格到她见到他和老鼠见到猫似的。
可她私心底,还是希望傅洵能站在自己这边。
此时,愿望成真,她看着傅洵,从那张好看清冷的脸上,渐渐看出了两个字――
好人!
众人神色各异,果然,立刻有人惊疑:“傅先生给谢十一泄露题目?”
“这怎么行啊?”
傅洵当堂否认:“我不曾泄题,此题会被拿来做小考,我想,是临时之举。”
彭学究这才反应过来:“是,我前日从庞学究那知道的题,早晨和蔡老讨论的。”
蔡老道也点头:“确实如此。”
傅洵又说:“谢兰序的答案,字丑,我誊抄过一遍,庞学究问我拿走了。”
这几日庞学究回家省亲,他老也不知,此题会被拿来当小考。
竟然还有这回事,学子总算摸到了点真相的源头,立即有人看向谢骅:“我记得,放假前,你说要去找庞学究问问题的。”
“这……”
谢骅擦汗。
傅洵冷笑一声,道:“后日庞学究回来,就能知道怎么回事了。”
谢骅终于捱不住了。
那天,他去找庞学究时,庞学究不在,但桌上就放着这个,上面庞学究抄下了相关县志的篇章。
谢骅已考过秀才,他有经验,疑心是考题,抄了一遍,又背了下来。
今日如果庞学究在,他大抵不敢全写。
可庞学究后日才回来,那时,分甲乙学次的事,也过去了,庞学究还有落下的课业要处理,不会回去看他的卷子的。
于是,他自作聪明,只改了一些词,写了上去。
然而,让他洋洋得意的答案,竟来自谢十一!
是那个靠金银买进崇学馆,诗词全然不如他的兰絮,他怎么会比兰絮差呢,怎么会呢?
谢骅如一条紧绷到极致的弦。
傅洵的追问,兰絮的优秀,让他断了。
他脸上火辣辣的,对上众人的目光,他身体晃了晃,终究承认:“我、我只是在庞学究桌上看过……”
真相水落石出,蔡老摇摇头:“谢骅,仅仅一个甲乙学次,就值得你用谎言掩盖,攻讦同窗?”
谢骅出列跪下:“学生知错!”
其余学子看他,唏嘘又无语,尤其谢七,更因为自己附和过谢骅,浑身僵硬。
江之珩冷眼如刀:“如果不是十一能应对,岂不是要被你害惨了?”
“就是!”
“真无耻,枉读圣贤书!”
蔡老抬手,压了下一些不服之声,对谢骅道:“你今日就回去吧,明日往后,也不用再来了。”
这下,众人惊惶,逐出崇学馆,这惩罚,着实严重!
谢骅还想求情,蔡老说:“你现在走,我还能告诉谢馆长,你只是跟不上课业,自请离去。”
若还要纠缠,那就是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谢骅的科举之路,只怕从此毁了。
谢骅重重低头:“是……多谢先生。”
他起身刚要走,傅洵:“且慢。”
谢骅停下,他看着傅洵,紧张又害怕,明明他与傅洵也才相差四岁,但他知道,这辈子,他绝对无法超越傅洵的成就了。
傅洵道:“敢作就要敢当,去同谢十一道歉。”
谢骅嘴唇嗫嚅。
众人屏息,兰絮一惊,她都没想过让谢骅跟自己道歉。
而谢骅折到兰絮面前,他一直低头,半点不敢看兰絮,只说:“对不起。”
他等着兰絮羞辱他一句。
然而,兰絮朝他一揖手,没说什么。
这一刻,谢骅发现,自己不止超越不了傅洵,也超越不了兰絮。
很快,谢骅被书童请下去。
眼看同窗因为这种事被赶出崇学馆,众人心中余惊未定。
就听蔡老说:“谢兰序,你也该罚。”
兰絮站好了:“是。”
果然逃不掉。
蔡老:“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么?”
兰絮老实:“学生抱有侥幸心理,明知傅先生曾经问过自己,见傅先生不在,就没有说,想以此蒙混过关。”
早在听到考题时,她若坦白自己已经知道,也就不会导致后来骑虎难下。
蔡老:“那你说怎么办?”
兰絮:“学生日后一定诚信做人,谨记今日教诲,再不抱有侥幸心理。”
傅洵:“……”
傅洵耳朵疼。
这种保证,他一个月听了三回了。
别看她此时信誓旦旦,但她一定不改,反而在下次,会琢磨着怎么更好地规避。
实在耍滑成性。
蔡老沉沉地“嗯”了声:“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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