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兰絮也能感觉到蔡老和傅洵,对自己的期望。
可这种殷切,她永远也回馈不了,身为女儿身,又如何能参与科考?
至少,要把江之珩和谢玉君保下来。
兰絮明白了傅洵的顾虑。
她低头,突然提起衣摆,双膝朝傅洵跪下。
“咚”的一声。
傅洵脚步一顿,因为太突然,他衣摆还动了几下。
他看着兰絮,只能看到她的头顶,浓密的黑发束成发髻,薄削的后背,却直直地挺着,她垂眼,浓密的鸦羽,细细颤抖。
傅洵凝视着她。
只听兰絮声音清澈有力:“先生,如果两人一定要被遣返一个,先生将我遣返回去吧。”
傅洵以为她是为友情,指着她:“你别犯浑。”
兰絮不敢看傅洵。
她深深低头,压下心底涌起的愧疚,小声说:“先生,我也喜欢江之珩。”
话音刚落,满室死寂。
除了傅洵骤然一重的吸气,却没有一轻的呼气。
这个声音,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掐着所有人的咽喉,于是化作一种苦闷与沉郁,激荡着心腔。
好一会儿,实在等不到傅洵的斥责。
兰絮终于鼓起勇气,缓缓抬起脑袋,观察傅洵。
傅洵没有看她。
他双手撑着桌面,闭着眼睛,微微低着头。
他身后,是舍馆的窗户,刚过午时不久,外面天光晴好,勾出他线条好看流畅的侧颜,山峦般的鼻子,薄削的唇。
似乎在用力隐忍情绪,他喉结几度骤升骤落,气息也不是很稳。
一刹,兰絮眼底一酸。
她伤害了傅探花。
虽然她怕他,却不可否认,他是个好老师。
让他遣返自己,正好,她也不用科举了,两全其美。
下一瞬,傅洵直起身,他看着她,眼神幽深而沉重,声音微哑:“你糊涂!”
兰絮:“……”
好耳熟,不久前她是不是也这么说过谢玉君来的。
果然下一刻,傅洵不再提遣返之事,他拂袖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然后瞪着兰絮,道:“起来,跪着成什么样。”
兰絮赶紧借坡下驴。
傅洵指着睡死了的江之珩,他闭上眼,问:“这种软脚虾,你喜欢他什么?”
兰絮:“……”
软、软脚虾?
原来傅探花也会骂人吗?
第70章 老鹰捉小鸡10
傅洵当然会骂人。
他的口才,连御史台的官员都拜服。
但他从不在学生面前骂人。
所谓师生,前者在阶上,后者在台下,隶属两类身份,他既是师长,当以身作则,以礼为尺,不该在学生面前失态。
此刻,他主动打破了这层关系。
也打破了一直以来,兰絮对他的刻板印象。
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压抑愠怒,是鲜活的,不再只是寡情冷漠、一心沉迷学问的老古板。
她有点恍然。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软脚虾江之珩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巴,继续睡觉,只留可怜的兰小鸡应对傅洵的质问。
算了,一条道走到黑。
兰絮舔舔干燥的唇,回:“他修养好,人很温柔。”
江之珩是崇学馆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也从没介意过她的出身。
这个理由可以吧?
傅洵从鼻间冷笑一声:“好修养的人比比皆是,谢骢冯嘉谢玉君,不都好修养?”
兰絮努力从脑中搜罗:“他认真努力,刻苦向学。”
傅洵:“若他和你一般好吃懒做,还有点说服力。”
受不了这么夹枪带棒的傅探花了,兰絮给出最敷衍的回答:“他长得还挺好看。”
傅洵:“不说他此时形销骨立,以前也不过如此,若你要看好颜色,不妨自己照镜子。”
兰絮:“……”
等一下,傅洵这是夸她长得好看,是吧?
她都惊奇了,自己居然被傅探花夸了!
不过,傅洵似乎没留意,他只是下意识反驳兰絮给出的理由。
他站在她几步外,背着一只手,不错眼地盯着她,眼瞳微微收紧,眼神晦暗。
似乎要从她脸上表情,探照出“说谎”的痕迹。
兰絮突然后背发毛。
傅洵这样的人,就算世界观遭受了冲击,乃至被摔碎,也能迅速修复,寻找异端。
换言之,他很难被欺骗。
她得给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否则,他可以不认为兰絮喜欢江之珩,从而倒推出,她为何非要替江之珩说话。
这样,他就会留意到,他一直听到的只有“序”,没有谢兰序的全名。
兰絮赶紧说:“可是先生,我就是喜欢他。”
果然,被她一搅和,傅洵世界观又被震动,他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紧皱眉头。
他道:“你不能喜欢女性?谢玉君不比江之珩好?”
兰絮无语,老天哦,别乱点鸳鸯谱,他们才是一对啊!
她一口气说:“可是,感情就是无厘头的,剪不断、理还乱,若它可以用理智衡量,这世上哪有牛郎织女,哪有痴男怨女。”
傅洵愣了愣。
兰絮:“先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傅洵眼睑一抽。
他漆黑的眸底,兰絮神色带着决绝,信誓旦旦,甘愿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傅洵怒极反笑:“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兰絮眼观鼻鼻观心。
下一刻,傅洵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调整好了情绪,说:“今日起,你不必再住舍馆。”
兰絮懵了:“不行啊,这是崇学馆要求的。”
傅洵:“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兰絮疑惑:“那我住哪?”
傅洵:“住我宅邸。”
兰絮:“……”
傅洵冷声:“不是说情不知所起?我看你们是日日待在一起,混淆了感知。”
勿怪说傅探花聪明呢,他还知道要拆散一对,要用物理隔离法,见不到就发展不了感情了。
但是,为什么是兰絮搬去他那里?
兰絮心里奔腾千军万马,不要啊!和老师住在一起,想想就好可怕!
她决定卖江之珩:“先生,不若让江兄搬去您那里,他想来敬仰您的学问,定会感激涕零。”
傅洵摇头:“你不必连这事也要为他考虑,他的课业,我自然会多加照顾。”
兰絮:“……”
兰絮麻了,彻底麻了。
最没想到的,是傅洵居然要亲自革正他们!
估计她亲爹知道她搞断袖,都没法这么快准狠地制定策略。
刚好今天休假,傅洵直接让兰絮去收拾东西,知晓她不情不愿,他还站在她舍馆门口,盯着她手脚。
不多时,兰絮收拾出两三个小包袱。
傅洵帮她提着一个,他们来到崇学馆外两条街的一间小宅子。
宅子只有小两进,是傅洵租赁的,闹中取静,干净整洁,很有傅洵的风格。
这里离崇学馆近,离衙门也不远。
傅洵叫小厮打扫东厢房,又对兰絮说:“你先住这里。”
兰絮拽着包袱,站在门口,拖拖拉拉。
傅洵:“还不进来?”
兰絮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走进东厢房。
和进牢房似的。
傅洵看在眼底,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就算实际上真为谢十一好,她也不领情。
只是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恶人,也只能是他。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自毁前程。
暂时给兰絮安排住所,下午,傅洵还要出门,临出去前,叮嘱小厮两句。
小厮块头很结实,之前就是他一人搞定秦锐,宅邸日常洒扫,都交由他处理。
兰絮问小厮:“你叫什么?”
小厮:“闻风。”
兰絮了然:“不愧是傅探花,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丧胆的?”
闻风挠挠脑袋:“十一郎,大人身边另一个服侍的叫‘万里’,我俩名字出自前汉书:四海安宁,民皆快乐,万里闻风,一鼓而收……”
兰絮:“停停停。”
什么前汉书后汉书,叽里呱啦的,听着头疼。
宅子里还有一个小厨房,负责傅洵不在崇学馆时候的饮食。
厨房掌勺的是刘婆子,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当帮手,他们一口吴侬软语,是跟着傅洵到怀名的灵定傅家人。
屋中没有一个丫鬟,遑论别的女人。
倒是洁身自好。
宅子里三人,都和兰絮见过面,他们叫她十一郎。
兰絮容貌好,闻风不太好意思和她直视,只说:“您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个学生,想必大人很看重你。”
兰絮略微骄傲:“哦,那是,谁让我天资聪颖。”
闻风:“……”
把宅邸了解得差不多,兰絮想出门,闻风却拦住她:“十一郎,大人嘱咐过,得等大人回来,您才能出门。”
兰絮震惊:“他凭什么关着我?”
她到宅邸门口,雄赳赳气昂昂,抬起脚步。
闻风:“大人说,如果十一郎不服,大可以直接出去,我会跟在您身边,到时候您迈出去几步,就抄几遍论语。”
兰絮:“……”
谢谢,已老实。
她缓缓将脚撤回,傅洵这个狗东西。
她回到东厢房,把门关好,扑到床上,明亮的双眼,逐渐变成死鱼眼。
系统唏嘘:“原来傅洵的不建议攻略,说会增加任务难度,是这个意思啊。”
兰絮已经接受了:“我先在他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之后,我就告诉他,我不喜欢江之珩了。”
这样,整个逻辑是顺的,傅洵应该能接受。
至于傅洵为什么要掺和,兰絮倒觉得正常,他在课上一直点自己,每次抓她课业都极为严苛,很习惯“照顾”她了。
这床比崇学馆的舒服多了,软乎乎的,兰絮眼皮子没撑住,合衣入了睡。
……
酉时过半,傅洵回来了。
他接过巾帕擦手洗脸,问闻风:“谢十一闹了?”
闻风:“没有,一听说要抄论语,有点生气,回房后到现在还没出来。”
主仆二人一壁说着,一壁走到东厢房。
房门紧闭,闻风拍了好几下,始终没动静。
闻风:“奇怪,我一下午盯着呢,十一郎真没出门。”
傅洵倏地眯眼。
难道他把他们拆了,谢十一心如死灰,躲在屋里自寻短见?
所谓关心则乱,若傅洵此时还算冷静,就能明白,像谢十一那种顽草,怎生轻易要死要活。
然而这个念头,足以让他自乱阵脚,他对闻风道:“闪开。”
闻风接连后退好几步,就看他家主子猛地提腿,踹向房门。
“纭钡囊簧,整扇门都被踹破了!
如此惊天大响动,前后隔了几户人家的狗汪汪狂吠。
睡得好好的兰絮还以为怎么了,本能让她一个弹跳,滚下床,背靠墙壁缩到床脚。
她心有余悸,在一堆木屑飞扬里,睁着朦胧睡眼,就看傅洵脸色沉沉,和一樽罗刹似的。
兰絮浑身一颤。
见她不是自寻短见,傅洵方知自己小题大做了。
兰絮瑟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膝盖,畏惧地看着他。
傅洵突然心口微窒,他还未开口,她那双明澈的眼里,一轮水光打转。
下一刻,她清泪如珍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傅洵怔了怔。
他走到她身边,她侧过身躲他,惊惶未定:“我、我就是睡个懒觉,你至于把门踹成这样吗。”
傅洵:“……”
他喉头梗了梗。
兰絮越想越委屈,嚎啕大哭:“我要回去,我不要和你一起住!呜呜呜!”
宅邸不大,当初傅洵选这儿,就是看中左右都是衙门笔吏,他们家中人口少,平时不吵不闹。
好处是安静,坏处就是他刚刚那一踹门,加上此时兰絮的哭声,在街坊里异常明显。
几户人家就算不爱管闲事,也都上门了。
闻风不得不去接待邻居,而傅洵看着大哭的兰絮,向来执掌权柄,落笔定风雨的男人,第一次束手无策。
他试着扶着她起来,她却吓得腿软,站不起来。
他只能蹲下,干巴巴:“别哭了。”
兰絮:“呜呜呜。”
傅洵有点头疼。
仔细回想别人会如何对付这个场景,他伸出手,顺着她薄削的后背,轻轻拍着。
他放轻声音,音质里细腻的感觉,便让他的语气,多了三分温柔:“不是因为你睡懒觉就踹门。”
兰絮哭声一顿。
她哽咽,质问:“那你干嘛踹门?”
傅洵心想,刚刚自己着相,误以为她自戕,若直说了,别说兰絮不信,他如今想来也觉出几分可笑。
他抿了下唇,道:“门是闻风踹的,没控制好力度。”
闻风那个大块头,确实能搞得出这么大动静,不愧能让人丧胆。
兰絮:“他怎么这样!”
傅洵:“确实不该。”
兰絮埋怨着闻风,傅洵垂眼,这还是第一次,让自小跟着自己的闻风顶事。
竟是为了这样的事,他都觉得莫名其妙了,可是……
兰絮终于不哭了。
那就这样吧。
他扶起兰絮,兰絮腿还软着,半搭靠在他身上。
她比以前高了,但身上还是薄,傅洵扶着她时,将手掌按在她后腰处,隔着春裳,他的掌心,似乎刚好嵌着。
是不是太细了?
没等他细想,兰絮已经坐下,她用袖子擦眼泪,傅洵也撇去心头奇异的感觉,递给兰絮一条青色手帕。
兰絮拿过来,对着它用力擤鼻涕,噗噜噜,噗噜噜。
傅洵:“……”
他只是让她擦泪。
他别开眼,不去看自己被蹂躏的手帕。
没一会儿,安抚好左邻右舍的闻风回来后,被兰絮狠狠瞪一眼,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院子里静下来,刘婆子方到了东厢房,问:“大人,可要上菜了?”
确实到饭点了,想到吃饭,兰絮最后那点惊吓,也都散了,用眼神偷瞟傅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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