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两拨千斤的把以湖州为中心的一片地域先拨活了,傅恒手底下僵持的一些差事倒也随之解冻了一点儿,他收到密报跑了趟苏州,再回来湖州已是半月之后了。
等傅恒在湖州别苑的花园里再次见到这位炩贵妃娘娘的时候,她正扶着皇帝亲封的督察使的胳膊在树荫里漫步。南方已经入了夏,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绿色的竹叶绣宽绲边绸旗装,绲边上淡黄的苏绣牡丹透出隐隐的碧色,与整身色调协和清凉的,仿佛人穿了一汪绿水浮花在身上,荷叶似的领沿衬得她秀颈颀长,领巾子用的丝料薄如蝉翼,随着微风飘飘摇摇的仿若仙衣云带。
流水岁月似是极偏爱这位娘娘,明媚娇妍的好颜色不曾比往日的青葱年华暗淡半分,傅恒还记得若干年前御湖上,她等在船坞里“巧遇”他时娇俏福礼的样子,如今的炩贵妃已育有两子两女,地位权势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似乎乍一看去她也完全没有多少改变。她当下正轻松惬意的执着一柄蜻蜓莲花叶纱制圆扇,一边半遮在额边赏着夏日午后的园林,一边低声轻柔的跟旁边扶着她的人说话。傅恒微微侧了侧头,转开了目光,他还记得非礼勿视的礼节,哪怕她现在并没有看见他。
之前听说这两位原是极不对付的,可当下虽然那太监扶着她走的时候不曾弯恭屈膝,腰杆挺得笔直,却一直留意着头上垂下来的竹枝柳叶,还不等碰到炩贵妃的发梢就被他仔细轻巧的拂开。炩贵妃似是习惯了他的行为作态,既不表示感谢也不推诿,眼睛瞟都没瞟他分柳拂花的手,只偶尔侧头与他交谈。看来这两位也没有传言中的剑拔弩张,反而相处得比一般的主子奴才还要融洽些。
等炩贵妃两人快行到傅恒近前的时候,傅恒才听清她轻柔曼转的话。
“你说那里头有个捐官儿的刺儿头最近蹦跶的欢实,是叫陈旺?”炩贵妃声音清清亮亮的问。
“是,那人滑溜的很,奴才也没抓着他什么大的错处。”这是御前大太监进忠不怎么谦恭的声音,还有些无的放矢的微恼在里头。
“哼,错处嘛......”炩贵妃轻哼的笑言戛然而止,她转过浓郁的树荫,看到了他。
傅恒没有一丝偷听被抓包的尴尬,抬手朝她行了个半礼,“臣请炩贵妃娘娘安。”
他抬眼看着眼前顿住脚步、神色有些冷下来的炩贵妃,她周身方才萦绕着的温柔和煦消逝无踪,反倒是眼神带了些锐意的看了他一眼,才正式地福身向他回礼。傅恒略侧了侧身,出于礼节躲了她正面一礼,却见她身侧的进忠给他行了全礼后,重新搭回炩贵妃手下的手臂比刚才低了些许,腰身也规矩的弯下去了。感情这两个人的礼节规矩都是冲着他做的,傅恒心里有些失笑。
卫嬿婉没想到她和进忠说话的时候会碰见富察傅恒,这园子大,傅恒之前又去了外地,卫嬿婉不喜欢身边伺候的人多,进忠在内园也就没安排太多人控得严密。结果就两人逛着园子、私下里说话的功夫,被突然冒出来的傅恒撞了个恰巧。
她刚才声音很轻,但是也不知道傅恒到底听到了多少。不过看他面色无异,倒也只能暂时当做他没听见什么重要的事来应对,但她和进忠的剑拔弩张是不可能在他面前再演了。卫嬿婉默了默,轻柔了嗓音对眼前这位更像翩翩佳公子的朝堂重臣避重就轻的说道:“傅恒大人如此忙人,也舍不下这烂漫光景,来逛园子啊?”
“臣来找督察使讨论案情进展,扰了娘娘清净,是臣的过错。”傅恒搬出了正经事的借口当来意。
“那本宫......”卫嬿婉听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官话语气倒是愣了愣,她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回避?结果还没等她起话头,就见富察傅恒摆了摆手。
“不是什么机密案情,臣就是来听听旁人的意见想法,贵妃娘娘听了也无妨。”傅恒甚至觉得这位心思缜密、不拘套路的炩贵妃若是肯和他们一起讨论,案子兴许还能进展的更快些,她脑子里存了什么东西他大概从太后的密信里了解到些许,是以完全没再把这个看起来温顺柔弱的贵妃娘娘当成无知白兔。依着她乍到湖州就展现出来的利落手段来看,头狼还差不多,傅恒在心底轻哂。
卫嬿婉见他如此磊落的行事作风倒是没再说什么客气推辞的话,依旧由进忠扶着,一边默默听着他们交谈,一边往议事堂和正殿的方向走。富察傅恒走在进忠的另一侧,说起案情时声音因为专注严肃而显得浑厚低沉,与进忠阴柔清亮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倒是还算契合动听。卫嬿婉装作继续欣赏美景,在留心听他们交谈时也在心里转念头,估计太后有提前知会过他。但卫嬿婉并不想在没了解清楚对方的心思和偏好之前,就盲目的与这位前朝权臣交浅言深,这位百年望族富察家如今的当家顶梁柱,可不是个轻易能让人影响和动摇心思的。她只有仔细筹谋、静待时机,分毫不懈怠的利用一切有可能的接触机会,寻找对方的软肋和弱点,待到关键时刻再对症下药,才有可能一击必中,为她和她儿子们的将来好好笼络住这位朝堂上的定海神针。卫嬿婉作为一个好猎手,有的是耐心先做循规蹈矩、柔弱无害的猎物。
她到了议事堂门口就告辞了,等在正殿附近的春婵远远见着他们就赶紧赶了上来,扶了她慢慢的溜达回了后面休息的寝殿。
【嬿婉:富察傅恒怎么神出鬼没的,我和进忠正谈事儿呢】
【傅恒: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贵妃娘娘】
第76章 打只出头鸟
湖州当地的官员士族们之前被卫嬿婉打了个措手不及,在私底下忙乱了好几日才陆续有人开始尝试着递牌子请见。卫嬿婉才懒得管他们私下里都商量了些什么计谋陷阱等着她,“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论算计和设局的能力,她还真不一定会输给这些饱读诗书的大老爷们儿。况且她是皇帝亲封的贵妃,此行又有太后的懿旨,他们在底下再折腾也不能跟她明着掀棋盘不玩儿。再退一万步讲,还有进忠在她身边儿举着明黄的圣旨守着呢,他们只要不想着谋逆造反,就只能跟她私下里斗法,明面儿上还得供着她。卫嬿婉真心再一次觉得,地位尊荣和与之俱来的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她为什么就不姓爱新觉罗呢?
她拎着手里请见的折子细翻,最近倒是已经见了几个官宦的家眷,不过勾连着太后的几条大鱼都还没动,卫嬿婉转了转眼珠子,估摸着是自己刚到湖州就下发的两条谕令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好拿捏、好糊弄的绣花枕头,也不单单纯纯是来做太后的提线木偶。他们应该正在抓紧时间重新对自己做调查和评估,兴许有门路的还会快马跑一趟京城,去探探老主子的意思。
卫嬿婉早就嘱咐了进忠,派人私底下把住关口要道,嫌疑人等一律当即扣押,以最快的速度暗审,不拘手段、不问死活,只要结果。同时密折给皇帝,报告差事进展的同时请求皇帝在后宫封锁消息,暂时切断太后和江南的一切交流往来。皇帝对她的办事效率很满意,密折里都夸了好几句,卫嬿婉心里倒是警觉了起来,被皇帝明着夸奖可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当皇帝极为满意你的时候,疑心也就会随之而起了。皇帝的狗德行她可太清楚不过了。
但是她并不打算收手或收敛,皇帝的疑心本来就是太后这口毒饵的必备附带品,她在给皇帝的密折里也并不是将所得全盘托出,她隐下了自己想要留存的消息和势力,并且和进忠给皇帝的密折一一对应着,逐字逐句的推敲,两份折子都盘算好了才各自递回京里去的。
得着机会施展拳脚的进忠这段时间简直如鱼得水,他本就在京城办过很多皇帝私下的差事了,到了江南这个地界儿,没了规矩约束、没了皇帝暗部的监视,用起自己人来更是轻车熟路。唯一官职在他之上、可能制约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富察傅恒需要办案,得了消息就自己到处跑,不怎么待在湖州;一个卫嬿婉恨不得助纣为虐,不仅不约束他,还给他从各种刁钻的角度出谋划策,两个人师出一脉,都算是浸淫在后宫之中、看着学着皇帝行事的路子自己长起来的,算计起人来实在是称得上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他像是一条入海的黑蛟,湖州这片不大的地方被他翻腾了个透底儿,蛟身在几处目标周围盘的死死的,只不过毒牙暂时还没亮出来,正等着一个合适的契机去撕开个口子,把太后手里散落在江南的大鱼们一口一口吞掉。
卫嬿婉决定自己出手帮他撕开这个缺口,翻出那个叫陈旺的官员请见的折子,喊了进忠把人好声好气的领进别苑来,顺便叫进忠寻一本御书局官印的皇帝的御诗集一起带来,点明了要破角损页的。
卫嬿婉隔着屏风在别苑正殿接见了他,这位陈大人之前被进忠一顿忽悠,当真觉得她这个贵妃是个没脾气、好拿捏的后宅妇人,认为之前的谕令其实都是出自督察使的手笔,只不过借了她的名儿。卫嬿婉之所以选他当突破口,就是因为从进忠这半个多月探得的消息来看,这个在太后名单上的老泥鳅陈旺本就是个投机客、墙头草,早就存了舍弃逐渐式微的太后、改投皇帝阵营的心思,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炩贵妃与督察使的旧怨,一心想买进忠这个御前大红人的好,所以觐见贵妃的时候说话就没个遮拦,居然拿她女子的身份出来暗讽她一个后妃借着省亲之名在湖州牝鸡司晨。卫嬿婉坐在屏风后听着,简直要在心里笑疯了,这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他这么上道儿,卫嬿婉都不忍心再去选别人开刀了。
陈旺见到屏风后婷婷袅袅走出来一位宫装美妇人,端的是千般典雅、万般华贵,刚有些后悔自己话说的过于轻浮了,就见那炩贵妃娘娘扶着旁边二品督察使抬起的袖子开了口:“女子又如何?若论官职,本宫官从一品,若论身份,本宫代皇上太后安抚江南官士。不过你既出身本地望族、又捐了这官身,本宫倒不好说什么了,只不过......陈大人觐见帝妃、举止失仪,不仅言语轻悖,不敬皇家名誉,还弄坏了皇上御赐的诗集,看来是对皇上查江南文人与反诗反文关联一案十分的不满啊?那个作乱的白莲教有个教义是怎么传的来着?反复啊什么的,本宫一介后宫妇人可记不清,不如督察使帮皇上问问这位陈大人吧。”
早有门外侍卫进来死死摁住了还想要拉住贵妃争辩的陈旺,进忠一个眼神就让人把这头蠢猪堵了嘴,省得污言秽语污了炩主儿的耳朵。
陈旺急的呜呜叫,死命的盯着进忠想求他救命。这个御前太监不是说跟炩贵妃极不对付吗?他还打点了这个黑心太监好几千两白银,想偷偷舍了太后的路子,靠上皇帝的大船。因此才在督察使面前去驳炩贵妃这个代太后行事的人的脸面,以表忠心。
卫嬿婉见他死盯着进忠,不由轻声笑了笑,语气随意的说:“你是觉得他会救你?督察使与本宫再不对付,也是一起为皇上办差。”说着偏头去看进忠,轻松惬意的笑着说:“进忠,人给你了,留个全尸罢。”
“奴才得令,这等逆贼交给奴才料理就成,炩主儿您快回后殿歇歇吧,免得听见这些个脏心烂肚的浑话生气。这大日头晒的殿前头滚烫,可别再把您给燎着,奴才今儿一早就差人寻了新鲜荔枝来冰着了,您赏脸用两颗?”进忠自从接到皇帝密旨说半月之后会发旨让傅恒回京,由他全盘接手继续查案的消息之后,近些日子愈发的狗腿了。
卫嬿婉没理他一副小人得志的雀跃神情,扶着春婵的手悠然踱步回了后面寝殿。傅恒在江南待着有好有坏,有他在,她和进忠总归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她也不希望他很快就走,她还没得着机会好好接触一下这位朝廷重臣。但是他不常出现在湖州别苑,卫嬿婉想要与他深交也是有心无力,按照皇帝给进忠的密旨里的时间推算,他应该会在江南待到她去完杭州灵隐寺,不知道她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引起这位忠勇公的兴趣,他之后会不会乐意陪她一起去上这个香呢?为此她都不惜冒着被皇帝疑心、被太后记恨的风险早早暴露自己的手段了,这位傅恒大人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呢?卫嬿婉有些苦恼。
当傅恒听说湖州地方官陈旺去觐见了一次炩贵妃之后就被投入了大狱,又看了看手里的卷宗,很是惊讶的挑了挑眉。他知道这个人,一个混不吝的硬茬子又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原跟太后一派也是十分奉承交好的,没想到竟被炩贵妃直接摁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当做白莲教的逆贼扔进了大狱。他又想起前几日在别苑花园里碰到她时,偶然偷听到的那几句话,那声轻柔婉转的哼笑——“错处嘛......”之后的话随着发现了他而截断了。之后这才过了几天?陈旺就被她举重若轻、又正义凛然地“数罪并罚、按罪论处”了。
她当时没说完的话恐怕就是:“错处嘛~那还不好编?”的轻松嘲讽,傅恒想到此处眼里的光闪了闪,这位炩贵妃娘娘,还真是......扮猪吃虎的高手。
他倒真是小瞧了她。
【嬿婉:猴子不往外跳怎么办?杀只鸡好了~正好给进忠这条蛇喂食儿。】
【傅恒:......臣有眼不识泰山】
第77章 再见故人
卫嬿婉最近很有些焦虑,富察傅恒一直都没有动静,她在湖州一顿折腾,发谕令也好、杀地方官也罢,她让进忠私下里撒开手脚去收拢太后的势力,并没有刻意的全都瞒过傅恒,甚至她后来耐不住性子,还特意交代进忠偶尔透一点儿消息给傅恒,但这位明显跟各方都联络有亲的忠勇公却一直都表现得八方不动如山,既不出手阻挠、也不见他派人与京城的太后联系,除了偶尔待在湖州时每日来别苑问个安、找进忠商讨案情,仿佛对她的一切作为都无察无觉。
眼见着她移动鸾驾去杭州的日子近了,她和傅恒还没有真正的搭上一点儿线,卫嬿婉很是心急,但又苦于不能直接主动去问到人家脸上,说傅恒大人我都这么霍霍太后娘娘留在江南的心腹人手了,你怎么还不动呢?你富察家不是跟太后一派挺好的吗?太后没提前偷偷给你交代吗?或者我设计冤枉朝廷外官的时候,你作为巡南御史按情论理也该站出来质疑一下啊?你身为朝廷命官、国之栋梁的职业操守和道德准则呢?卫嬿婉翻来覆去都想不通,憋得在别苑里直转圈儿。
进忠都快被她搞得一起焦虑了,不过进忠更多的是在忧心她如此费心费力恐怕身体吃不消,还有就是吃醋她对富察傅恒这么上心,卫嬿婉眼皮都懒得翻他,这个醋缸越来越像坛老陈醋了。她谋事向来都能得到反馈,好的坏的她都能因势利导再将计就计地进行下一步,但是富察家的这个狐狸看着她闹腾却什么反馈也不给她,她等得心烦气躁,又见进忠这段时日搞事搞得风生水起,很是春风得意,她看见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就烦,问他傅恒的动向还要听他发酸,气得一脚蹬在他脸上,被他攥住早上起来仍旧冰凉的脚丫套上丝绵袜子,揣在怀里还要蹬他两下。
在湖州别苑的这段时间,进忠和春婵绿枝分派了给她守夜的差事,每三日轮上一轮,一是他本身就领了皇帝口谕要“贴身”随侍(监察)炩贵妃,二是这里不是永寿宫、没有暗门留给他,他们总要想法子能光明正大的有机会凑在一起密谋。进忠借汪太医的口嘱咐了春婵绿枝晚上得给她暖手脚,但是她嫌热,大夏天的谁用暖手炉暖婆子?更不喜欢有人在她睡觉的时候束住她的手脚,那样她更睡不安稳,春婵绿枝又不敢忤逆她,所以也只有进忠守夜的时候能偷偷爬上床来,趁她熟睡悄悄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腿贴住她的双脚给她捂暖些。卫嬿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有过许多次肌肤之亲的缘故,她的身体大概习惯了他的碰触,晚上睡着之后还真没被他吵醒过,她也就懒得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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