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我深陷迷津、不见真禅了。”傅恒倒是很意外这位明明城府极深却又保留了几分真性情的炩贵妃还有此等禅悟,她这个人真是矛盾重重,不过近日里她给他的惊讶已足够多了,所以听她如此说的傅恒也只是挑了挑眉,笑着略微自嘲了一句。
卫嬿婉轻轻摇头笑了笑,见傅恒并没有起疑,也就放下心来。她今夜心绪放松又欢悦,饮酒就有些过量,此时感觉头里仍旧有些发晕,而且进忠还在等着她,没再同傅恒说什么禅语,只放开他给她扶着借力的手臂,朝他略福了福身,就转身自己朝仍在远处立着的那个身影慢慢走过去了。
等她走到进忠身边,搭上他的手扶着往回走,才发觉这人估计在这儿站了有段时间了,他的手被夜风吹得冰凉,江南夏夜的风有这么冷吗?卫嬿婉心里转了转,大概猜到一些进忠当下的心境,今日傅恒邀她虽为私事,但也的确不曾顾及进忠这个督察使的脸面。对于这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天潢贵胄们来说,进忠这种几乎是被所有人都看不起的阉奴是不必费心在意的,他们的起落不过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卫嬿婉因为进忠是自己的人而微微有些替他觉得不公平,他从很小就被收进宫里去做了太监,那时候可能还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等他长大后懂了,却也再没了反悔的机会。可人生如逆旅,谁不是其中只能进、不能退的匆匆行路人?她又想起自己曾经拿子孙万年去刺激他,当时他的反应......卫嬿婉叹了口气,悄悄摘了右手的护甲收拢在左手里握着,右手在宽大袖沿的遮掩下握住了进忠冰冷的手给他送暖。
进忠在她摘护甲的时候就翻转了手腕,拿掌心托着她的手,等她握上来的时候,悄悄分开彼此的手指,左手与她十指紧扣的躲在宽袖里,慢慢的扶着她步行出去乘了轿撵,回别苑去了。
第二天上午炩贵妃就打发了人来,说是送来了给傅恒大人给她办接风宴的回礼。傅恒收了那个半大的匣子,回房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厚厚一沓子银票之外,被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纸包,傅恒仔细瞧了几个,都是宫里轻易不往外赏的上好的秘药,跌打损伤的、解毒防瘴的、治火燎刀伤的......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傅恒低眉轻轻拨弄着这一匣子她送来的“新婚贺礼”,他看着如今早已享无上尊荣的炩贵妃娘娘对着一个已经毫无用处的皇室弃子都如此细腻的体贴心思,沉默了很久,才自己揣上匣子出了府。
傅恒没假手他人,在湖州城里绕了几圈儿,亲自送去了永璜夫妇藏身的客栈。两人见着这一匣子实实在在的贺礼,赵余兰高兴不已,千恩万谢说他们在江湖行走最紧缺的就是好药品,请他一定帮忙代为转达她的谢意,永璜低着头捏着曾经熟悉的白瓷瓶,好半天才嗡声嗡气的开了口,说舅舅日后若需要西南、西北两地的江湖消息,可以随时去赵王记镖行留书信,自有人会尽快给出回音。傅恒此前已经接到皇帝密旨,他不出意外会在近期被召回京城,再领明旨,以经略使的身份去征讨缅甸。永璜常年在边境行走,不会不知道大清与缅甸之间渐渐胶着的战事,永璜说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是想要他能把这个功劳记在炩贵妃的身上。这个自从出逃后,多年间对京中众人避之不及的、早已“身死”的大阿哥,愿意为了她冒险,重新跟他富察氏一族联系起来,在傅恒领兵后,为他提供云南等地的各方消息。
傅恒出了客栈后门,翻身上马的时候看着湖州少见的湛蓝的晴天,他不得不感叹一句——时也运也。炩贵妃从刚入永寿宫起,二十多年如一日的对他人的、无论主子奴才、无论身份贵贱,都一视同仁的细心和体恤,终是仅仅以自己一双柔弱的女子之手,为她自己和她的儿子们,铺开了一条通天的坦途。
他握紧了手里永璜刚才悄悄塞给他,让他代为转交的“回礼”,决定以一等忠勇公的身份护送她的鸾驾,一起去杭州灵隐寺上香祈福。
【嬿婉:艾玛,富察傅恒这个人真不好打动,真心感谢永璜小天使】
第79章 不结盟
春婵悄悄进来说傅恒大人递了牌子请见的时候,进忠正在伺候卫嬿婉脱鞋袜准备泡脚,他见她不愿意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人捂着贴着暖手脚,夏天天热也的确不合适用暖婆子,就叫汪荃配了药汤,每天晚上准备休息前都给她先把手脚都泡暖泡透了再睡觉。因着汪太医说每日最好泡够半个时辰,又兼前几日她在傅恒府里喝多了酒,进忠这几天盯她盯得紧,怕春婵她们管不住她,让嫌热嫌出汗的炩主儿偷偷自作主张减少泡药汤的时辰,不是他守夜的日子也每晚都要悄悄溜进来看着她。
卫嬿婉愣了愣,傅恒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他这是要来找她吃夜宵?她把脚从进忠半跪着支起的大腿上撤下来,进忠刚给她脱了绣鞋,袜子的绳结还没解。“他人到哪儿了?”卫嬿婉蹙了蹙眉,这位忠勇公一般没人敢拦,他不做官身的时候又是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游侠作风,说是递了牌子请见,估计这会儿人都到她寝殿门口了。
“傅恒大人脚程快,绿枝收到下人来报的时候都能瞧见傅恒大人已经进园子了,这会子应该说话就到殿门外了。”春婵也对这位傅恒大人来去如风的行动模式有点头疼,他位高权重的又没人敢拦他脚程。
好在她还没卸衣裳钗环,卫嬿婉瞧了瞧自己身上,叫春婵给自己拿了个竖领对襟外衫套上,眼神示意此时已走不脱的进忠躲在这内室里别出声儿,扶了春婵的手快步转出了屏风和围帘,在外堂上坐了主座,才吩咐人把傅恒大人请进来,叫人上茶。
傅恒进来也没跟她客气,大马金刀的往主客位上一坐,春婵刚给他上完茶就被他挥挥手示意退下。春婵看了看自家主儿,在卫嬿婉颔首后向两位主子无声的行了礼,领着伺候的下人们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
“要找个督察使不在的时候来见你可真难。”傅恒扯了扯紧扣的立领,端起茶杯随意的抿了口茶水润嗓子。
卫嬿婉听他是刻意的躲开了进忠,脑子里快速转了转,他自从那日夜饮之后,私底下就没再跟她摆架子打官腔,这是个很好的兆头,卫嬿婉也乐得跟他不拘礼数的相处。他今日特意躲开进忠,又入了夜才来找她,是有话要说?她暂时拿不准他的来意,也不知道他提到进忠的心思用意,但她不能让傅恒对进忠起疑,所以状似颇为无奈的抱怨说:“皇上亲派的御前大红人儿,我有什么办法?按规矩我这个贵妃还配不上叫那位大总管随侍伺候呢,等回了宫,还得去跟皇上谢恩。”说话就翻了个白眼儿,指尖拎着茶碗盖子百无聊赖的去撇那不存在的茶叶沫子。
傅恒听她话里话外对皇帝此番安排的不满,又因着皇命不敢发作,很是揶揄的笑了笑,意有所指的开口道:“我这个忠勇公还算有些薄面,杭州一行替你顶了他的差事如何?”
卫嬿婉眉头一挑:“傅恒大人这么好的雅兴,放着大好的主子不做,要当伺候人的奴才?”又笑睨了他脸上很是无所谓的神情一眼,赶在他开口前继续说道:“您敢我可不敢,皇上本来派他来就是为了看着我,您一位一等公、拿身份和官位去压他一个皇上的内监?他密折一递,我哭都没处哭去。傅恒大人的心意我领了,您别害我。”
傅恒见她坚持不让他帮忙,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好像并不怎么担心他给你告黑状,酒醉还由着他来接。我之前可听说,这位进忠公公可跟你有要命的仇啊?”
卫嬿婉转了头去看他,他神色中的好奇要多过探寻之意。不过她当时领命处死进忠是秘而不宣的,实际情况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后宫众人也大多只知道她回宫以后找借口重罚了进忠,两人之间的梁子才越结越深。他是怎么知道的?
“太后?”卫嬿婉歪着头问他。
见傅恒不置可否的扬了扬眉,没否认,卫嬿婉想了想才继续开口道:“他不过是个背锅的,我也只是把行刑的刀,只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想活,扫了一圈儿人就只有我这个最弱势的一方能攀咬罢了。他为求生泼我脏水,我杀他罚他报复他,大家公平。进忠公公能做到皇上御前第一人,又能得着机会抓住一般内监碰都碰不到的权柄,想来也是个顶聪明的人。这里面的势力交错、弯绕算计,彼此也不必挑明了说。我和他虽然做不成朋友或盟友,但是对待有脑子的敌手也得讲究策略和制衡不是?”说到这儿她轻轻哼了一声,“况且,盟友还是敌人,单看怎么用,盟友若放错位置也会连累我丧命,敌人若利用的好也能帮我成事,这个道理还是太后娘娘教会我的呢。”
傅恒听她这么开诚布公的同他解析自己的想法倒是有些惊讶,她的城府谋略都重,对待算计的目标该骗该瞒,被人点破却也不费劲去藏匿或遮掩,大大方方的算计、坦白利落的谋权,她的行事风格不像个宫闱里的后妃,倒更像个纵横的谋臣。
可惜了,傅恒看着一脸平静的说完了话、有些无聊的开始玩儿帕子的炩贵妃心想,她若是个男子,自己绝对要收到门下给他富察家做谋士的。
“你倒是挺看得起那个奴才。”他对像进忠这种临时得着皇命才能享受点儿权力肉沫子的奴才们聪明与否有些不以为意,她倒是心胸开阔,愿意高看那个太监一眼、拿他当个正经对手去思量,可这种没根儿的东西,延续不得家族荣耀、不能成世代的积累,再有权势也不过几十年,还是依靠着主子们的心情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荣辱起落都没个定数的。
“看不看得起有什么要紧,别挡我的路就行。他如今领了皇命,我这个贵妃该低头时也得低头。而且硬说起来,我曾经也是个低贱的奴才啊。”卫嬿婉轻轻笑了一声,似是有些感慨。
傅恒没想到她会扯到自己身上,忍不住细细的去看她面上的神色,卫嬿婉不遮不掩的由着他瞧,还又冲他歪了歪脑袋,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不卑不亢、不怨不艾,这女子心境豁然又能屈能伸,傅恒心里忍不住赞了一声,他是真想跟她结交了。可惜,她是个后妃,而他是富察家的家主。
“可惜了,你行事作风实在对我的胃口,但我富察家不结后宫的盟友。”傅恒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他眼中浮起了真实的笑意和惜才之意,却只是叹了口气冲着她略带歉意的笑了笑。
卫嬿婉颇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复又半敛了眼睑低头沉思——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怎么谋算他都不为所动,富察家不靠后妃、甚至不靠皇子,这是枝繁叶茂、功绩无数的百年世家大族的底气,他们看得清楚明白、却不屑于算计这些阴私,他们的势力早已渗透在庙堂中、战场上、江湖里,后宫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只能算锦上添花,除了自己家族的后妃,他们用不着去冒被皇帝疑心的风险结交或攀附任何只有虚妄的名分和尊位的后宫妃嫔,甚至太后娘娘一方也是如此。
她之前对傅恒所代表的富察家判断失误了,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坐上她的棋盘桌。
但是,卫嬿婉从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否则她也走不到如今。她把眼睛里染上了轻松愉悦的笑,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去看仍旧有些惋惜神色的富察傅恒:“那傅恒公子介不介意多个酒友?”
就见傅恒少见的愣了愣,眼睛也比平日里睁得圆了些,伸了一根手指出来,虚点着她带着明晃晃狡黠之意的一张笑脸,憋了好半天才“嗤”的一声笑骂了出来:“你、你是个宠妃!莫要害我。”他拿她之前的话来揶揄她,脸上却是乐盈盈的忍不住笑。
卫嬿婉看他的态度并不那么坚定的严防死守,决定更加得寸进尺一步:“本宫刚才想了想,杭州之行还是要劳烦忠勇公为我等保驾护航,南地此时多流寇,本宫一人安危事小,耽误了代太后娘娘为大清祈福的吉时就是大大的罪过了。”说罢挑眉看着一脸“我怎么就招惹上你这么个狗皮膏药了”的傅恒大人。
“是,臣遵旨,唉......”傅恒夸张的叹了口气,也没管茶早就凉透了,端起来就咕咚咕咚的灌了大半盏。
卫嬿婉见他依旧会陪同她一起去杭州,心里乐开了花,只要有机会多相处,她就能再想办法。小狐狸一得意就起了坏心眼儿,她趁着傅恒灌茶的当口,支着额头笑嘻嘻的开了口:“灵隐寺您那份香油钱,傅恒大人自己付哦~”
“咳、咳咳咳咳......”傅恒被茶呛了,根本来不及骂她,一手端着因为咳得手臂不稳而叮咣乱响的茶盏,一手还要抽出空来点点点她。
“我的体己都送到您府上做回礼了嘛~”卫嬿婉一本正经的摊摊手,葱白的指尖十分无辜的在傅恒眼前晃了晃,她真的没钱了,进忠在湖州给她讹来的银子都叫她换成银票,塞进给永璜的匣子里去了。
卫嬿婉抬头看了看天色,没去管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傅恒大人嘟嘟囔囔地抱怨她一个贵妃怎能如此抠搜,直接拎着帕子拂了拂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时辰不早了,忠勇公早些回府收拾行装,后日一早,咱们可就得摆驾启程了。”她言笑晏晏的赶客。
这女人如此光明正大的到点儿赶人、用完就扔简直没有一丝良心,傅恒忍不住腹诽,又被她一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噎得满脸“我真是流年不利碰上你这么个黑心烂肚肠的贵妃来江南省亲”的怨念之色,不过他瞧了一眼外面的夜色,也的确不合适再继续待下去了,干脆随着她起身,笑着轻嘲了一句:“我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不留情面的往外赶,得了,你早歇着。”说罢也不再多待,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往外送了,就自己抬步迈出了殿门。
卫嬿婉本也没打算送他出门,心想可不得把你往外赶,你也不瞅瞅这都什么时辰了,敢情她内屋里等着的那个老陈醋缸用不着你去想法子哄。
【进忠:哟~您还能想起奴才来啊?】
【嬿婉:啧。】
第80章 醋缸加料
卫嬿婉刚转回屏风后的内室里一眼没瞧见进忠,正纳闷儿他这是躲哪儿去了,就见一个平静着面色、低眉敛目的人从围帘后的阴影里躬身转了出来。他倒是会藏,躲在离外堂这么近的地方,万一傅恒有个急事顾不得规矩闯进内室来,他也能趁机转个脚就从另一侧溜走,一手灯下黑玩儿的真溜。
不过看进忠低着眉眼一声不吭地上来扶了她,依旧仔细伺候着她去榻上坐了,又半跪着给她重新解鞋袜,卫嬿婉就知道他这是听完了她和傅恒密谈的全程,加上富察家主无论言语还是行为上透露出的对于他这种奴才明明白白的不屑一顾,而她又和傅恒达成了私人交好的协议,导致进忠自己在心里又拧上劲儿了。卫嬿婉很是苦恼的想,傅恒这人还真是难顽,不仅不肯上牌桌,还阴差阳错的给她刚打磨好的刀又绑上了思想上的套子。虽然他完全不是有心的,但卫嬿婉也觉得很棘手。
她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的切断傅恒对进忠的影响才行,可不能让他在进忠心里发展成另一个凌云彻,她可不能像对凌云彻一样去毫无顾忌的算计富察家主,凌云彻可以算计利用完了就不管他死活,进忠早就恨得咬牙也要杀了他,可是富察傅恒不一样,她就算到头来都结盟或利用不成,也绝对不能把他变成敌人。
春婵在傅恒走后没一会儿就重新悄悄进来给卫嬿婉换了新烧的泡脚药汤,还拎了一个包着棉套子的滚水壶,方便进忠给她随时加水。春婵是个心细的,见傅恒来找她深夜密谈就知道肯定时间短不了,早早就重新预备了这些,卫嬿婉见她放下热壶之后抬眼瞧着自己,又转眼瞟了一眼底下半跪着的进忠,意思是询问今晚是否仍旧由自己守夜。卫嬿婉想了想,冲她摇了摇头,对着低着头沉默不语、只规矩的伺候她脱鞋袜的进忠抬了抬下巴,示意今晚让进忠跟她换班。春婵得了她的授意,又悄悄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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