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在她等得几乎要放弃在江南这趟省亲中勾搭那位身正影直的一等忠勇公的时候,富察傅恒以接风宴之名正式下了帖子,请炩贵妃娘娘下榻他的府邸,为她湖州省亲之行接风洗尘。卫嬿婉看着拜帖脸色十分古怪难言,接风?她都快走了!而且为什么只邀请了她一个人?皇旨亲封的二品督察使不配拥有姓名吗?进忠立在一旁,脸都快绿了,他可没收到接风宴的请帖。
卫嬿婉皱着眉头把请帖递给进忠瞧,她脑子里在想的是别的方向。富察傅恒这是什么意思?鸿门宴?有备而来?他是要把她和进忠隔离开、然后逐个击破吗?可是他们一直很小心,除了那次在别苑花园,被突然赶回湖州直奔别苑找进忠的傅恒撞到一次一起赏园之外,虽然不再能演针锋相对,但在外人看来也绝对称得上礼貌疏离、相敬如宾。傅恒是个磊落的性子,又是个当世家贵族家主培养出来的大少爷脾气,按理说不该会疑心他们俩之间有什么瓜葛勾连之类的啊......她在心底里转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最后决定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嘱咐了进忠到宴会结束之后去接她,然后正式梳洗打扮了,去了傅恒在湖州的府邸里赴宴。
然后她就在傅恒的亲自接引下,进入公府后园的待客正厅,在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下人之后,见到了一位她完全意想不到、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故人。
“永璜!”她震惊的从正厅上首的椅子上“蹭”地站起来,往前疾走了两步才敢确认这个从旁边侧门里蹦进来、笑容疏阔俊朗的青年人,就是若干年前她从皇权夹缝里求出一条命来的大阿哥。卫嬿婉睁大的眼睛里几乎是瞬间就涌上了泪,掉出来砸在衣襟上都没意识到,青年人本来笑意盎然的看着她正打算请安,见她紧攥着帕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只掉泪,淡色的唇紧紧的抿着都还有些抖,倒是收了笑、眼眶也发了红,紧赶上两步近前来,也没再管什么身份规矩、男女之防,握上她犹自冰凉颤抖的手就赶紧轻声的开口劝慰她:“娘娘可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听人说您得了省亲的恩典到了湖州,我和内人从云南跑了半月的快马才赶得及在您动身去杭州行宫前到了这儿,求了舅舅安排我能偷偷跟您见一面。怎么说话就要哭,这还是咱们湖州百姓嘴里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炩贵妃娘娘嘛......”
卫嬿婉看着眼前如今风华康健、精神昂扬如同鹰击长空一般利落英武的永璜,她上一次见他时那个病入膏肓、几乎气绝的样子还仿佛就在眼前。她紧抓着他的胳膊忍了又忍,才没失态地哭出声来,好不容易能说话,顾不得声音又抖又哑,连声的问:“身子都大好了吗?你怎么逃出去的?这些年可都安好?我后来再没得着你的消息,我那时候没法子......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在一片泪眼朦胧中上下左右的查看他,他如今长得壮实又鲜活,在她的印象里他似乎从来不曾如此活泼康健过,他总是忧郁瘦弱的,她作为大宫女刚照顾他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伤,他没有亲娘照拂,即使成年开府出宫后也一直因着皇权倾轧而抑郁成疾、痛苦难捱。
她那时候只是一个倚仗着薄情帝王的一点利用之心艰难求生的小妃嫔,只能口头去求皇帝看在最后一点慈父之心上,暗地里允诺给这个苦命的孩子留一条命下来,他之后是否安然的离了京城、是否病愈、依靠什么生存......她统统不知,似乎永璜这个人随着大阿哥的死讯一同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她之后忙于在后宫夹缝中苦苦求生,再没时间精力去探寻过他的消息。这个承载了她飞出紫禁城、飞往自由生活的愿望的孩子,他终于还是活下来了,摆脱了束缚和枷锁之后,在江湖之远的世界里活得这样昂扬灿烂,这样开心舒朗,还能在她也暂离囚笼之时,奔袭千里来见她一面,只为让她安心,怎么能不叫她喜极而泣,怎么能不叫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
永璜本来还想着说些轻松的俏皮话,能劝着自己这位恩人娘娘别哭了,也实在没料到她如今身居高位多年,再次乍见到他却似乎还是当年那个自身犹难自保、却坚持着握着他的手、挡在他身前护着他的嬿婉姐姐。他看着她似哭似笑的泪眼,里面是真切的为他能活下来的欢喜和庆幸,她紧紧握着他的那双手一直在微微的发抖,她的身体似乎太瘦弱了。永璜心底为这个救了他半条性命的、可怜又可敬的女子叹息了一声,她这样的心性,在那样的深宫里,可怎么活得长久啊,她还有四个子女呢。
他也是脱离了皇权的旋涡很久之后才释怀,也才意识到当年那么弱小的炩妃娘娘能赌上自己的一身荣华和可能再也见不得面的女儿,在皇阿玛面前给他求情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曾经养育过他的两位家世显赫、位高有子的后妃在当年那样的形势下都只愿意、也只敢带着太医和赏赐来说一句勉力医治,她一个宫女出身、没有家世倚仗、没有皇子傍身的低位嫔妃,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求来了心里只有江山社稷的至高帝王的一丝怜悯,让他带着一个“可”字逃出生天,得了只作为自己再活一回的机会。
他扶着她慢慢的坐下来,一边强自压下眼中的泪意,一边轻声解答她的疑问,说他得了上面的暗许,抓着那一线生机,想了许久才去求了另一支富察氏的族舅,也就是孝贤皇后的胞弟,沙济富察氏的当家,傅恒大人,当时除了他没人敢、也没人有能力在众势力围堵之下偷梁换柱、安排假死偷渡大皇子出京。只不过他逃出来很久之后才病愈,又为着不引人注意一直不曾与京中族人联系,就是救他逃出生天的族舅傅恒也不曾有书信往来。他如今在西南和西北各地做行商,行踪不定,消息也滞后,她到了湖州发了谕令,他才从有合作的商队那里听说她的行踪,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赶了过来,想办法见到了傅恒舅舅,才将当年她为他求来一线生机的事跟舅舅详细说了,求了他想法子安排自己来见一见她。
卫嬿婉听着永璜轻声软语的低声跟她解释原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拿帕子拭了泪,听到傅恒是他族舅,又是当年救他逃出生天的人,脸转向自从带她进园就一直默然无声的傅恒,很是感激地向他点头致意——要不是傅恒,她就是求到了皇帝的暗许也没用,她当时太弱小了,根本没有能力去做一切后续的安排。
傅恒见她向他点头,无声的表示着感谢,倒是很是沉默地看了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睛,他真的看不太懂这位炩贵妃娘娘了。她的手段城府、所谋所求,傅恒不是不明白,他就生在长在权谋之中,但他作为富察氏的家主,不想跟一个有皇子的后妃扯上关系,所以无论她如何出招,他只是看着,不接也不推,他只安心办好皇帝给自己的差事,太后那里能应付的过去,也就罢了。他是个前朝的重臣、讨逆的将军,为国为民做好自己为人臣、为百姓应该做的,护住富察家百年的荣光,忠于皇帝、平衡各方的同时独善其身,才是正道。至于下一任帝王是谁,无论出自哪族哪派都要继续重用富察家,朝政、军功,富察家的家底在那里摆着,他的儿子们也已渐渐长成,他只需要看着、等着,到皇帝大行之时遵守遗诏、护卫新君,做一个忠君之臣就最好、最安稳。
可是三日前他的马被一个英武的女侠客在乡道偏僻处拦了下来,紧接着他就见到了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一张旧面孔,大清国早已宣告了死亡的、帝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大阿哥永璜。傅恒再次听到当年的旧事时是震惊的,他当时接到永璜的求助,只是在确认过皇帝的心意之后,顺水推舟的救了个从此之后再无名无姓的平民百姓而已。可这个宫女出身的女人是怎么敢的?太后和家世煊赫的众后妃都避之不及,她当时是怎么敢向皇帝开这个口的?他不明白,但是仔细思考过后又仿佛觉得,可能只有她这个无权无势无子的人才能在皇帝面前开这个口,才可能在不引起各方猜忌疑心的情况下,为永璜求出这一线生机。可是这个险太大了,她就只是因为曾经当过照顾了永璜没多少时日的大宫女?就能连命都赌上?他不理解。而且她现在在感谢他什么?按亲疏,他才是永璜的族舅,要谢也该是他富察傅恒谢她这个没什么血缘关联却赌上性命去求情的炩贵妃吧?
永璜见她的泪终于收住了,才朝侧门外阴影处藏着的人招了招手,一个男装打扮的英气女子脚步轻盈的走了进来。卫嬿婉见着她一身利落的江湖行走的打扮,头发高高的束起来,没有珠钗、不饰浮华,只用一段简单的布条扎紧了,荡在脑后,不见女子的娇羞柔美,眉眼间却英气十足。她想这大概就是永璜说的新婚妻子了,倒是忙站起来福了福身。她跟永璜新婚燕尔就一路千里奔袭而来,这份心意卫嬿婉是要领的。永璜夫妻俩见她起身福礼倒是都愣了愣,那女子也赶紧抱了拳,想想不对,一撩衣摆似是要拜,被卫嬿婉赶紧一把托住了,说这孩子多亏你悉心照料,你们夫妻俩日夜兼程、费心劳力的赶来,我什么都不曾准备,待我回别苑给你们挑了新婚贺礼,再着人送来。
那女子似是有些羞赧,却也是个落落大方的性子,只是此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位温柔似水的贵人娘娘,只张口说了句谢恩人救我夫君性命,贺礼不急。话一出口似是又觉得不妥,抿紧了嘴只拿胳膊杵了杵身边的永璜,让他赶紧接话。卫嬿婉见她这种直爽性子倒是很喜欢,看他夫妻俩亲密自然的样子,也很为永璜高兴。历来皇室子女的婚配都不是自己求来的,而是按照家族利益互相结亲,永璜没了天潢贵胄的身份,却寻到了自己真心喜爱又能相携相伴的妻子,她是真心为他高兴。他几乎是承载了她对自己再无可能的另一种人生的祈愿——自由自在的生活和真心相爱的伴侣。真好,卫嬿婉想,她曾为永璜求出一线生机,他带着她的希冀逃出了樊笼,她就当作是永璜替她活了一回这样潇洒恣意的人生。
永璜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不善言辞的直辣性子,他仔细看着炩贵妃娘娘的面色,她似乎对这种不经心的无礼之举并不在意,反而看着他妻子的英挺眉眼似是很有些欣赏羡慕,他心里倒是无声的笑了笑,开口解释说我如今行走在外,名字是叫王大黄,伙伴亲朋都叫我老王或者老黄,娘娘若是不嫌弃,叫我阿黄就是。内人姓赵,小字余兰。
卫嬿婉听到永璜给自己起了这么个接地气的名字,倒是眼睛忍不住睁得圆溜溜的眨了眨,很是努力的压下了翘起来的嘴角,轻咳了一声才忍住笑,瞥了笑得有些得意的永璜一眼,才去拉了余兰的手,一边拉了她到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一边轻声细语的问她些籍贯家眷之类的贴心话。
傅恒一直在旁边沉默又耐心的等着他们认完亲,才开口说后花园水榭凉亭里备好了宴席,自己早就安排好了人守着外头,不会有外人打扰,咱们边吃边聊罢。
【嬿婉:谢谢作者帮我圆梦】
【os:永璜啊我可怜的永璜,他终于做了自由天地间展翅翱翔的雄鹰】
第78章 酒酣酡色 醉影摇红
傅恒离了朝堂官场的规矩,本身就是个性格豪爽、潇洒快意的世家公子。永璜自从脱离了身份束缚,又兼江湖商旅行走多年,性子也渐渐洒脱不羁。余兰更曾是仗剑江湖的侠客,虽是女子之身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家传的武艺本事极佳,一手双刀也曾江湖有名。卫嬿婉和他们一起,在这一片碧水隔绝而出的水榭亭台里,各人都暂时抛开了身份规矩的桎梏,只作亲朋旧友之间一次畅聊酣饮,听他们说天地之大、江湖之远,聊到畅快处击节而歌,唱黄河之水天上来,吟梦游天姥吟留别。
余兰与她越聊越投契,见她并不拘泥于自己贵妃的身份,喝嗨了之后便敞开了性子拉着她起身,要教她舞剑。卫嬿婉自己有些能歌善舞的底子,曾因着皇帝的差事被毓湖狠练了几个月,后来自己也没撂下,她被余兰拉着,也不扭捏推让,借着她的手劲儿踮脚起势,愣是把两人舞蹈和舞剑一柔一刚的揉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收势的时候她被余兰揽着折腰,仰头倒悬着颀颈去看观舞的两位天潢贵胄脸上惊艳赞叹的神色,她在一片醉意中清楚的知道,自己终于在富察傅恒这个国之重器的眼里排上了号。
与永璜重逢的喜悦和终于得偿所愿和傅恒有了私交的志得意满,几乎要让卫嬿婉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不得自由的帝妃,她放松心绪歪在余兰的身上,似是像往日里赖在春婵身侧撒娇一样,借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去抿酒杯里甜甜的桃花酿,醉眼朦胧中仿佛步下了神坛的菩萨低眉,月中仙子下了凡尘、一响贪欢,沉醉不知归路。
傅恒一直知道这位深得帝宠的炩贵妃好颜色,但是如此娇憨之态确实在紧守规矩的世家女子中少见。他见余兰被她闹得勾着她下巴,要去亲她醉红的脸,傅恒再醉也还记得她是个高位的主子娘娘,推了推身侧笑得打跌儿的永璜,示意他赶紧去管一管自己胆大包天的夫人。永璜终于忍着笑去拉了自己妻子的手,把她从卫嬿婉身侧拉开,似是有些醉蒙了的美人抱着余兰的腰不撒手,伸长了脖颈要去叼她手里还没喂完的半盏酒。被永璜眼疾手快的抢走了泼在地上,她眼神还追着、勾头瞧了好一会子,才撇了撇嘴,满脸不乐意的撒了手,自己捧了一盏茶汤小口小口的喝。
傅恒无奈的摇了摇头,叫人上了醒酒汤,这位娘娘喝醉了倒显出几分真性情来,只是如此她今夜怕是回不去别苑了,叫那位督察使看见了,还不知密折里要怎么参她半本呢。只是各人刚用完醒酒汤,他还不曾安排人去别苑知会一声,就听下人来报,说督察使大人按着炩贵妃娘娘下午离开时的吩咐,来接人了。
傅恒皱了皱眉,刚打算叫人回了他,却见炩贵妃怔了怔,重重的闭眼晃了晃醉酒的脑袋,眼中挣扎出了五六分的清醒,扶着桌子起身,竟是准备就这么回去了。傅恒见她一时站起来动作起猛了,身子立着、捂着头还有些微晃,赶忙起身去伸手扶了她一把,微蹙着眉问她是不是直接留在府中客房休息,却见炩贵妃摇了摇头,又端起一碗醒酒汤一饮而尽,说麻烦您差人去和进忠公公说一声,让他稍等片刻,我略醒醒酒就来。
见她坚持,而且眼中逐渐清明不少,傅恒略一迟疑也没强留,她一个贵妃留在他一个前朝臣子的府邸里休息也的确不合规矩,虽然他可以按住他府里到别苑这一路所有的消息,但进忠这个御前太监督察使有直接密折上奏的权力,他也得顾忌炩贵妃与御前总管不和的传言,虽然在他看来似乎两人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差。
傅恒叫人秘密的送了永璜夫妻从后门出去,又亲自扶着炩贵妃在府中后花园略走了走,等估摸着醒酒汤的效力起作用了,瞧着她似乎眼中清明之意愈发明显,就单手扶着她往后园的入口处走。
远远的就见一个人影规矩的立在园子入口,明显看见了他们渐行渐近的身影也并不着急迎上来,只是在昏黄的灯笼光影中静静地等着。傅恒莫名的觉得有些萧索之意,还不等他仔细去思忖,就感觉他扶着的人脚步稍稍快了几分,他若有所思的去看炩贵妃的面色,她依旧有些醉着,眼睛有些迷蒙,却是看着园门口处立着的人的方向——她好像并不担心被那个太监看出醉了酒,她并不害怕他会在给皇帝的汇报里给她上眼药吗?
傅恒觉得自己喝的可能也有些多,他考虑这些个无聊事做什么,不过他还是随口问了一嘴:“进忠公公与炩贵妃娘娘的关系,仿佛并不似传言中所说的那般不和?”
卫嬿婉两碗醒酒汤下肚也早已清醒了不少,此时听傅恒出声询问更是心里凛了一瞬,不过听他语气倒不是刻意要问出个结果,她努力调动脑子里清明的思绪转了几转,最终选了个含混不明的说法:“传言如何?不过是宫里人见佛如见我、见我不见佛,众生相皆为己身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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