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彻,现在进忠想起这个名字就恨得咬牙,一颗心妒火中烧。
就像他没意识到凌云彻在嬿婉心里有多重一样,他也没预料到卫嬿婉能在进忠心里扎到多深。他自从杀了凌虐他的那个老太监之后,几乎算得上顺风顺水的人生助长了他的自负。他太看得起自己了,也太看轻了嬿婉。他早该在她一双狼一样的眼神盯住他,从他身上汲取这深宫赖以生存的手段和血肉的时候,就开始防备的。
狼崽子,偷偷藏着已经长出来的利齿,装出一副红眼睛兔子惹人怜爱的模样,一步一步小心的、有预谋的、悄无声息地蹦进他的心房。然后露出利齿,找准他藏起来的最后一块软肉,狠狠的咬下去,吞进了自己嘴里。
他的嬿婉,他的雀儿,他的兔子,他的狼崽子。
他的,进忠想,她得是他的才对。就算她衔住了他的心头肉,她也该是他的。
不是什么劳什子凌云彻的,呸,什么玩意儿。
他的嬿婉因为那个王八羔子差点儿病死了,他现在想起来那晚在她窗下听到的那些,他不曾知晓的细碎的过往,都心里拧着劲儿的疼,仿佛吞了一口瓷器茬子,舍不得吐,只能慢慢的合着血吞下去,眼睁睁看着它们割破他的喉咙、磨过他的心脏、刺破他的肠子、又深又重的合着他的血肉,落进他的肚子里去。
妒火和怒火烧得他整个人都在炼狱里煎熬,煎熬着他那一颗黑透了的心里仅剩的一丝真心。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什么都不剩了,这么多年在紫禁城这个人间地狱里翻滚,无论它多么富丽堂皇,对奴才来说就是地狱。他把一颗心染黑,然后在这里悠游,几乎如鱼得水。可是他怎么就那么倒霉,又那么幸运,遇到了卫嬿婉。
她大概是漫天神佛给他这个恶人的劫难、也是最后的慈悲。
所以她必须是他的,他谁也不让。
进忠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只顾自己喝茶、优哉游哉的女人,她拎着嫩笋尖儿一样的手指掀起盖碗,去撇清亮亮没一丝杂叶的茶汤。
她故意的,狼崽子。进忠在心里恨恨的骂她。
“炩主儿这么久没见着奴才,就没什么想说的?”进忠换了个说法。
“公公又不来,我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跑去养心殿,当着皇上的面儿说,进忠公公,请您来永寿宫吧,嬿婉有话儿跟您说呐。”卫嬿婉掀了掀眼皮。
“奴才这不是来了吗?”进忠坐到了她对面儿。
“可是本宫不想说了。”卫嬿婉看着他极罕见坐到了与她对立面的位置,眼神凝了一凝,头一次对这个一手提携她起来的御前大太监,用上了标明尊卑的称呼。
卫嬿婉知道他在和她博弈,她不知道进忠现在心里是怎样的想法,她之前的算计里也拉进了进忠。
这个奴才太聪明了,她之前幼稚懵懂的时候被他有意蒙骗和误导,差点儿被他蒙住脑子领进属于他的兽夹里去。倒不是说他一定会对她不利,只是卫嬿婉很讨厌被人设计着掌控的感觉,那让她感觉回到了什么都无法握住的樱儿时期,一举一动不得自控,只能受人摆布。
进忠把她拉出了启祥宫的地狱,却想一手牵着她,甜言蜜语的哄骗她进入另一个。如果是这样,在进忠掌下和在金玉妍的手中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都是不得自由的玩意儿木偶罢了。
但她极为敏锐的抓住了他心里对她的那一点不同,这个蛇一样的奴才心思深重,轻易不肯露一点儿。或许他露出的那一点儿也是他有意为之,真情假意,卫嬿婉不能确定。即使那一点儿是真的,她也不晓得他层层掩盖的面具之下,对自己的心思究竟几何。
她要试探一下,她要搏一搏。
虽然这个赌很大,大到万一她在进忠心里的分量不够,或全都是假,他掀了棋盘冷眼看她杂耍,最终她和他大不了重新回到虚假的面具之下,彼此更加赤裸的权钱交易,或许还要赔上一点儿她虚与委蛇的美色,把对着皇帝的那一套复制到他身上,她更加辛苦一些,谁让她开赌桌、坐庄还输了棋盘;但是万一她赢了,她就得到了这一把锋利的好刀,一个只属于她、任她驱使的刀。
她向来胆子大,遇到想要的敢赌敢拼命,卫嬿婉觉得这买卖可以做。
对面坐着的进忠冷了面色,一双眼阴鸷冷冽几乎带了怨毒,他咬着牙做最后的试探:“嬿婉,你已是那梧桐上的凤凰,往后还会有更高的冠冕、更深的荆棘,放着这大好的前程不顾,你见凌云彻做什么?”
“本宫乐意见谁就见,不乐意见谁就不见。进忠公公,你还能管的了本宫爱向谁边?”卫嬿婉见他一双眼几乎要冷的滴水成冰,倒是心里生出几分笃定来,她准备加大赌注,也加一把火,“至少他心里念着本宫、帮着本宫,子孙万年。”
进忠唰的一下煞白了脸。
【嬿婉:让你设计我、让你仗着我不懂骗我。气死你!】
【进忠:炩主儿,您这刀子是瞅准了心窝子扎啊?】
第13章 来个甜枣儿
等御驾行进到了江宁,卫嬿婉在几乎堪比圆明园的行宫里住下,进忠都没再跟她对一次眼。她扶着春婵的手缓步在如烟如幕的江南烟雨里,看着满目婉约的繁花绿柳,脑子里却在转那天进忠脸上几乎控制不住的神色。
他看起来要吃人,或是要发疯,却强自忍住了,甩袖出了内殿。守在外头的春婵都叫他吓了一跳,看他出门风一样的走了,颇有些急切的赶进来看她。见她仍好好的在榻上坐着,才舒了一口气,快几步走上来端走她手里已经凉了的茶碗,含在嘴里的话忍了几次,才在给她换上新茶的时候轻轻的吐出来劝道:“主儿何必跟进忠公公置气呢?他毕竟是御前得脸的太监,又是那么个性子。一句话说不好,背地里怕是就要下死手的。咱们毕竟还没完全立住,若是把他惹急了闹起来,吃亏的恐怕是咱们啊。”
卫嬿婉绷着的背这时候软下来,拉了春婵把身子靠着她,也不接茶盏,就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的小口的嘬。
要不是有更大的所求,她也不想跟进忠针尖儿麦芒的对上,跟心狠手辣的前先生对阵,各自执棋,她甚至都不敢说自己一定是执黑子的那个。
所以她近乎耍赖的跟春婵撒起了娇:“我的好春婵,好姐姐,你可心疼心疼我罢,怎么不说他欺负我,还胳膊肘往外拐呢?”
春婵被她闹得没脾气,一边想这美色误人也不只是误男人,一边抚着她的背给她松乏筋骨。终于把她的背给揉软了,想了想还是张嘴劝道:“主儿,您这么费劲是为着什么呢?说到底,他再有能耐,也不过一个太监。传传消息、递个话,让咱们在皇上跟前儿不至于当睁眼瞎,多拿银钱笼络着也就是了。”
“你当他是李玉呢?”卫嬿婉看着春婵轻轻的笑,她这个大宫女倒是全然为她想,这话放到一般太监身上也没错儿,可那是进忠。
“半师之谊啊。”卫嬿婉玩笑般的叹道,看春婵惊讶的睁大了眼。
春婵不是特别清楚进忠公公溜进永寿宫的时间里都跟自家主儿说的是什么。主儿虽跟她认识的更早,但是却是进忠公公一手捧起来的,他们有段时间经常是一有可能就钻进内室,说很长时间的话。有时候进忠公公待很长时间才走,她进去伺候嬿婉的时候会感到她极为疲惫,眼睛却亮的吓人。
她一直觉得嬿婉承宠后,突然间就不是之前那个跟她一起抱怨差事苦累的小姐妹了。成了主子的她在不见皇帝的时候,大多都极少说话,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或者握着本书,或者执着只笔,或者什么也不做,只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于是她知道嬿婉这时候是在心里盘算事情。因为一般她看见这种神色不久,要不就是领差事,要不就是皇帝来赏赐。
她本来见卫嬿婉一朝得宠、连续晋升,快的她都有些目不暇接,只能紧跟着她,努力不被卷着嬿婉的大潮落下,心里却也打鼓。可是她渐渐地看着嬿婉,看着她越来越像个主子,眼神愈发坚定,心也就跟着她一起定下来了。她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早早上了嬿婉的大船。只是她有时候也禁不住生疑,同样是小宫女,她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厉害了呢?
任她怎么想也没想到是因为进忠公公,一个太监。或者说,她没敢想。一直以来,紫禁城里,就算都是奴才,太监也都是最低贱的,宫女大多看不起他们。可主儿说进忠公公于她是“半师之谊”,竟是如此!果真如此。
春婵看着扶着她的手走得婷婷袅袅的嬿婉,她现在很少在心里叫她嬿婉了,在她眼里,她更像是由皇权喂大的主子们之一了。可是有时候嬿婉又粘着她,跟她真心实意的撒娇,她的心思她早就猜不透了,可是春婵还愿意当她是在受委屈的时候,要抱在怀里安慰的嬿婉妹妹。
分花穿柳的烟雨迷蒙里,卫嬿婉撞见了进忠。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特意等在这里,或者只是偶然碰巧遇上了,一袭深蓝孔雀锦袍背对着她倚在柳枝浓郁的阴影里。江南的柳,生的太茂密了,拨开极近了才能见人,进忠听见声响转过脸来,冷的骇人的神色见到她倒是一愣。
再避开也太刻意了,卫嬿婉摸了一只耳坠子下来,放开了搭着春婵的手,春婵接了翡翠耳坠,悄然退出去了。
两个人一时没说话,进忠神色在一晃之后又冷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笼在一层烟雨和柳枝后的嬿婉,看着她明艳冷然的眉眼,不合时宜的想,嬿婉真是怎么都是美的,美的太合他心意,美得他跌成了万物刍狗一样的凡夫俗子。
她不笑的时候,神色带着凛然,不像他,眉眼一低,全是森森寒意。可她拿了最狠厉、最让他无可奈何的一把刀,明晃晃的扎进了他的心窝子。
他也是个人......
不,或许只有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从没有人把进了紫禁城的他再当做一回人。
进忠看着眼前被雾气湿了薄衫的美人站在一臂远处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从不曾动摇。她变得他看不清了,无论是眼前随着浓雾丝雨渐渐模糊的身形,还是她愈发玲珑、也愈发狠绝的心思。
“进忠公公。”她还是这般喊他,推远了称谓,低回婉转的音色却又拉了他的一颗心不放。
进忠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恨她,应该撕咬着她一起入地狱。
凭什么?是他从泥里拉了她上来,是他一步步教着她走上去,是他一点点的哺喂着她长成这般让人再也捉摸不透的样子。可看看她都回报了他什么?一匣子零碎银子?几个他眼皮都懒得夹一眼的赏赐?他进忠在后宫横行的时候,她还在四执库,或者花房,或者启祥宫苦熬着呢。
然后他又想到那天晚上她哀哀的倾诉,哪怕不是对着他,他也觉得心苦难捱。想着想着又恨起了那个混账侍卫,他怎么就能舍得任她委顿在地上,花朵零落入泥一般落在他膝头。
进忠那时候恨不得冲进那仿若洞房的内室,将她一把抱起来,离了那冰冷的地面,只窝在他温暖的怀里。
可是他只能在窗外看着、偷窥着,仿若窃贼,在不见天日的阴影处,井中捞月一般做那偷香窃玉的勾当。
他还揣着那对玉钗。
卫嬿婉看到进忠微张了张嘴,却没立时喊出炩主儿或者嬿婉。他刚才神色明灭,不知在想什么,一双眉眼落在别人眼里怕是百分百的不怀好意,卫嬿婉却看见了他藏起来的一丝踟蹰。
她渐渐地能看明白这个人的心思了,原来他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般难猜。又或者,是她略占了上风的缘故?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了,他又恢复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样子是打算打个千儿就走。卫嬿婉心中有些可惜,她还想借着这次偶遇再探一探呢。
老天爷好像听见了卫嬿婉心里的嘀咕,还没等进忠的腰弯下去,外面就响起了春婵的请安声,“嘉贵妃娘娘吉祥。”
卫嬿婉和进忠皆是一愣,两人快速的对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往柳荫更深处避去。好在卫嬿婉因着是汉军旗,到了文人墨客的江南就换了软底的绣花鞋,走起路来小心些就不容易有声音,进忠常在御前更是早练就了一门无声的脚上功夫。
进忠尽量小的拨开更深处的柳枝,比落雨打下来的一点摇晃大不了多少的程度,引了卫嬿婉悄无声息地往里躲。他之前看见这百年柳树的另一侧有个一人多的罅隙,若实在避无可避,嬿婉可以在里面藏一藏,他去应付金玉妍不会被太过刁难。
情势危急,他没工夫细想为什么他下意识的护着嬿婉,哪怕她之前刚捅了他拔筋剔骨的一刀。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春婵嘛?怎么没伺候着你那好姐妹的主子,搁这儿转悠呢?”嘉贵妃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
“回嘉贵妃娘娘的话,奴婢是来寻我们主儿不小心掉的耳坠子的。刚刚路过这里,雨地湿滑,我们主儿歪了一跤,险些摔了。好不容易回去了,才发现丢了只耳坠子,因是皇上赏赐不敢怠慢,忙吩咐了奴婢一路寻来。这才刚找到,正要回去给我们主儿复命。”春婵早就编好了瞎话,说的详细,也给里面的人留出时间应对。
“哼,掉了耳坠子?真是个好由头啊,谁知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弄什么鬼呢?耳坠子呢?拿来我瞧瞧。”
“奴婢不敢欺瞒,这的确是前儿皇上刚赏我们主儿的耳坠子。”
“哼,不过是本宫宫里出去的下贱奴才,得了皇上几次圣恩就夭乔起来了?在本宫这儿显摆什么呢?谁稀罕似的。滚吧!”
“奴婢告退。”
春婵疾步退出去的声音渐渐远了,似乎确是急切这离开这里的样子。
嬿婉和进忠已经避到了浓阴深重的另一侧,却除了一个罅隙再避无可避,又不能从这一侧再分枝拨柳的出去,万一碰上绕过来的金玉妍,他们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卫嬿婉收到进忠的眼神,悄悄深吸一口气挤进了潮湿的古树罅隙里去,一抬眼却见进忠似乎要原路折返。吓得她赶紧拉住了他的手,眼神带着焦急的示意他一起进来。
进忠看着她拉着自己的一只手,停了转身的动作,却是也不动了。卫嬿婉听着来处方向明显的衣衫穿柳的琐碎声响,急得她拉着进忠就往自己身前带。进忠又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也深吸口气贴着她紧紧的钻了进去。
因为这古树并没有老的中空,只是因着冠部太过茂密,主干不撑其重,硬生生挤的裂开了一条缝,经年的雨水侵袭,才溶出个一人多大的缝隙。好在卫嬿婉和进忠都腰纤体长,却也要紧紧的贴在一起才能好歹藏住身形。
保命在先,两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冒不冒犯了,皆是紧紧的抱着对方的腰背,还各自伸了手出来,抓住对方的裙摆袍角,紧紧攥着贴到对方身上,生怕微风细雨吹出一点点影子让人看见,把两人打入再无法翻身的永劫之地。
这样紧紧的贴着,卫嬿婉的脑袋刚好落在进忠的颈窝处。平日里因着太监总要弓着腰伺候,卫嬿婉倒没觉得进忠有这么高,她自己不算矮,之前和凌云彻牵手拥抱,差不多也是这般高的。进忠的下巴贴在嬿婉的头顶尖儿上,她今日梳了汉女的发髻,衣裳也偏向江南小家碧玉的款式。幸好不是累赘的大裙摆,他们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嬿婉一时情急,没想到万一两人以这种情境被金玉妍抓到,就是有一千张嘴也得是两人份的加官进爵。其实进忠的做法才是对的,他们今日所遇的境况本就是下下,能舍一保一已经是上策。可是卫嬿婉不知怎么回事,下意识就把进忠拉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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