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是王爷的格格,胡氏胡芸角。”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胡芸角身上,进忠从门口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便悄悄离了岗位。
“额娘违背皇后娘娘意愿,赐死了凌云彻,皇后娘娘因此与额娘日渐生疏,王爷担忧皇后娘娘怀恨在心,这才一直避嫌,不敢用江与彬。”
“她说的可是实情?”乾隆问荣亲王福晋。
“王爷一直是胡芸角贴身伺候,许多事妾身并不清楚。”福晋抹了两滴泪,答道。
乾隆默然半晌,才看向胡芸角,“你继续说。”
“若王爷能好好养病,或许也没什么大碍,”胡芸角的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滴在花纹繁丽的毯子上,晕出两小片水渍,“可额娘总是不满王爷事事争先,总教他要做忠臣,好好辅佐十二阿哥。自从王爷封了亲王,午夜梦醒都是额娘责骂他的景象。”
“王爷一直郁郁寡欢,重重心事无人可表露,这病才一直不见好啊。”
荣亲王偏爱这位格格,许多事只说与她听,福晋也摸不准这些事是否属实,听得胆战心惊。
“你在这胡说什么!”胡芸角话音刚落,海常在突然冲进来指着胡芸角道,“你在永琪身边向来乖巧,连我也没瞧出来原是个蛇蝎心肠。永琪带你如此真心,你怎可在他走后如此构陷他、构陷他与皇弟的情谊。”
乾隆冷眼瞧着,并不表态,海常在虽位分低,可到底是荣亲王的亲额娘,无人敢拦她。海常在上前握住荣亲王渐凉的手,转头看向乾隆,“皇上不可只听她一面之词啊。”
“信不信在皇上,妾身不曾有一刻负了王爷,可额娘您敢说毫不愧对他吗?”胡芸角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决绝,“王爷日子过得憋屈,额娘心不在您身上,妾身心疼您,这就来陪您。”
说罢,她发了狠一头撞向桌角,血自额头流了下来,人当即失去了意识。
满屋女眷被这场景吓得慌乱,仆从也没秩序地奔走,先前溜走的小太监趁机溜了回来,远远地向进忠示意——后事处理好了。
第18章
养心殿光照充足,龙头的积雪迅速消解,被雪水洗过,颜色都鲜亮了几分。
乾隆回来后见了毓瑚一面,便将众人都遣出去,一个人呆着。
估算着晚膳时分,进忠叩了叩养心殿的门报道,“皇贵妃娘娘求见。”
想起今日海兰分明还在禁足,却闯进了荣亲王府,乾隆没作声。
进忠心下明了,开了门放人进来。
“荣亲王猝然崩逝,皇上忧思过度,臣妾被永琪叫一声炩娘娘,心里也不好受。”卫嬿婉拎了个红木食盒,里面的黄瓷碗中盛着刚熬的山药莲子粥,她将粥递到皇上眼前,“但永琪是个孝顺孩子,定不愿看到父皇因他伤了龙体。”
卫嬿婉换了身素净衣裳,眼睛里还有些红血丝,像是真的替永琪伤心一般。
山药莲子粥弥漫出一股清香。
乾隆接过粥,却不曾入口,只用瓷勺搅了两下,语气听不出波澜,“是你允海常在出宫的。”
“皇上恕罪,”卫嬿婉蹲下请罪说道,“臣妾也是做母亲的,想着荣亲王抱恙,海常在定然无比担忧,这才擅自解了她的禁足。还请皇上体谅她一片为母之心,若要责罚,先责罚臣妾吧。”
乾隆审视眼前女子良久,只见她满目戚戚然,似乎真是以己度人的善意之举罢了。
没有精力细想,今日胡芸角所言有的进忠也提过,有的则是初次听闻。
事关皇储,不敢大意,一切只等毓瑚查过再盖棺定论。
“时辰也不早了,朕乏了,”乾隆放下勺子,捏着鼻梁向门外唤道,“进忠,送皇贵妃回去。”
到了夜里,紫禁城里又飘起细雪,打着灯笼才能在光前看到一点。
进忠还是撑了伞送人。
他一手在前打着伞,另一手扶着卫嬿婉。皇贵妃宽大的袖子下,是一双交握的手,冰凉的护甲贴在进忠手背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春蝉带着人在他们身后远远走着,宫道上的雪扫净了又添一层,留下两排并行的鞋印,随后又被一众人踩乱。
一路走完,伞上也积了薄雪,像是结了糖霜。
进忠一路撑伞将卫嬿婉护得周全,自己半边身子落了白。担心寒气被带进屋,他在外面将雪抖落干净才敢掀帘子进去。
宫人都换了冬装,进忠帽子上的黑色绒毛边还是完整保留了几朵雪花。
在外唯恐隔墙有耳,进了屋才觉得自在。卫嬿婉本一到冬日便四肢冰凉,被握着的手倒一路被捂得温热,她拿食指覆在进忠帽檐边的白花上,那处便化作几滴小小的水珠。
她像得了趣味,点着雪花问道,“本宫给你的东西放好了吗?”
进忠垂着脑袋任她取乐,捧起炩主儿另一只被风吹了一路的手暖着,“都打点妥当了,您擎等着看戏就成。”
屋里炭火足,星点白花眨眼就融了。卫嬿婉失了乐趣,视线回落在进忠的动作上。
即便御前太监比旁人多些体面,说到底还是伺候人的。进忠指根处有层薄茧,如今覆在卫嬿婉手上细细摩挲,惹出一片痒意。
“如今皇上爱子心切,你说本宫要不要趁此机会请旨将璟妧接回来,成全一段母女情分。”
“七公主不曾在您身边喂养过,”进忠想起颖妃有几次带着七公主来请安的场景,回道,“恐怕早就受了影响,与主儿不是一条心呐。”
后位夺不得她尚不在意,皇贵妃册封礼的兴头过去后,她也明白自己的出身做不得国母。
可接二连三被阻挠,瞧不上她的妃嫔惩治不得,亲生的女儿见不得。费心走到如今地位,还是要处处小心,卫嬿婉只觉得皇贵妃当的憋屈。
她将不满撒在进忠身上,推开人坐到红木雕花的椅子上,抱怨道,“本宫真是命不好,这也使不得,那也干不成,本宫当的这是什么皇贵妃啊。”
进忠早就习惯了这脾气,不在意卫嬿婉将他看作什么,不在意卫嬿婉利用他每一寸可用之处,只要这主儿心里也没别人。
“眼前爽快算什么,”进忠绕到椅子后面,将炩主儿鬓边碎发别在耳后,“荣亲王没了,皇后也做不了十二阿哥的依仗,往后您才是顶尊贵的人。”
荣亲王的死彻底推开了卫嬿婉光明前路的大门,唯有想到往后,才觉得脚下的石子不值一提。
“还好有你在,”卫嬿婉悠悠叹了口气,“若是没了你安抚劝解,本宫大概会坏了许多事。”
不知为何,卫嬿婉近来示好的话频频说出口,让进忠觉得自己像是那陈世美,才叫糟糠之妻要拿甜言蜜语拢住人心。
分明过河被拆的桥是我,进忠想。
那日一吻让两人生出了情人似的奇怪平衡,好像真是皇权下的一对苦命鸳鸯,只要谁也不戳破这背后你来我往的算计,他们就是真心相依的伴侣。
进忠笑着应她,“奴才会一直在。”
毓瑚行事利索,第二日一早便带了东西回养心殿复命。说是事关佐禄,周清领命来永寿宫请皇贵妃前去一观。
到了养心殿,卫嬿婉已然是一副泪眼婆娑的关切亲弟模样了,她带着哭腔请安,勾出了乾隆几分怜惜。
“在永琪府里发现了这些,”乾隆将几张信纸递过去,“你看看。”
卫嬿婉接过定睛一看,正是她让进忠藏匿于荣亲王府的东西,信纸上特意仿了海兰的字迹,嘱咐永琪如何威胁利诱佐禄。
“这...臣妾一直知道佐禄是个性子软的,却没想到会为了这些来抹黑他亲姐。”她按下心中成事之喜,显得震惊心痛,又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好让眼泪落得更利索些,“受他人利用还落得如此下场,臣妾实在...”
乾隆只把她当做一手培养的乖巧宠物,旁的妃子瞧不上这样得来的恩宠,卫嬿婉偏要利用这点将敌方一军。
宠妃哭得说不出话来,乾隆觉得这不单是妃嫔间的勾心斗角,更是在挑战他的威严。
“朕已经吩咐人去唤珂里叶特氏,一定还你清白。”他轻抚卫嬿婉肩头以示安慰。
不多时,海常在被带了过来,刚行至皇上面前,便被一沓信件打在脸上。
纸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她跪在地上细看一张便已明白来龙去脉,“皇上,这些东西臣妾从未见过,您不要听信小人之言。”
卫嬿婉默默擦着眼泪,并不搭话,见皇上也面色沉沉,海兰又说道,“当年金玉妍模仿皇后娘娘笔迹陷害她与安吉大师,今日臣妾也是被此计所害啊!”
“好端端地提起皇后,可是皇后唆使你让永琪安心辅佐他十二弟的吗?”乾隆斥责道。
提及此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固然能让皇上疑心信件真假,却也会让他想起皇后身上从未停息过的风波。见局面还在自己这方,卫嬿婉耐着性子不语。
海兰私心确实不愿永琪登基,这话她不好解释,只道,“如果威逼利诱皇贵妃亲弟的确是臣妾所为,为何这些信件永琪不烧了,还要放在屋里等人抓住把柄?”
这话还算有几分道理,乾隆也多了几分猜测,卫嬿婉怎能让大好的形式扭转,当即开口,“海常在只把永琪当作替自己做事的人才会这么想。皇上每一次批注,永琰都妥善留着,这样的孺慕之情你不懂吗?臣妾的娘亲、弟弟说穿了也是他们经不住考验,怨不得别人,可皇上,臣妾实在可惜永琪这样乖的孩子竟然沦为海常在的工具。”
说理不通的事,她便引皇上共情。一个妃子被冤枉不值得皇上动怒,可堪当国本的皇子因此没了,才是他无法忍受的事。
一想到永琪,乾隆失了耐心,“永琪病重你却不知情,他讳疾忌医不加以规劝,满脑子都是不该想之事。”
他朝门外喊道,“来人,珂里叶特氏构陷妃嫔、愧为人母,即日起贬为庶人,朕不愿再见她。”
第19章
荣亲王病逝和海兰被贬为庶人的消息一起传去了翊坤宫,一个月前就抱病的皇后遭不住打击,病情突然加重,太医说如今已不能起身了。
内务府是个有眼色的,先来永寿宫询问要不要告诉皇上。
本也没必要瞒下来,谨记着进忠让她稳住如今局面即可,这病她可没做手脚。
何况皇上芥蒂未消,拉不下脸去看望,若是有所欺瞒,日后再被倒打一耙才是不值得。
她极为大方地允了,果不其然,皇上知道后只应付了句好生医治,并未去翊坤宫。
倒是如懿打发人来,说想见她一面。
卫嬿婉携着春蝉带了补药,大摇大摆地踏进翊坤宫,容佩立刻就要想上前阻拦,如懿却喊住她。
屋里炭火烧得旺,卫嬿婉都起了一身薄汗,如懿却盖紧了被衾,瞧起来真是病恹恹的样子,倚在床上偏头看她,“你来了。”
“皇后娘娘召唤,怎敢不来。”
卫嬿婉卸下斗篷,让春婵将容佩领出去,容佩不肯,大有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你去替本宫看看药是否煎好了。”如懿轻咳了一声,对容佩说。
她这才愤恨地瞪了卫嬿婉一眼,不甘地出门去了,春婵随她一同出去,将门带上站在外面侯着。
房间里静了片刻,卫嬿婉也不急,挑了张正对她的椅子坐下来等人开口。
如懿将一袋东西扔过来,“当年舒妃自尽、本宫腹中胎儿胎位不正、十二阿哥的蕈菇汤、五阿哥的死,或许还有许多本宫不知的事,都是你的手笔吧”
布袋散开,里面的蕈菇撒出来,卫嬿婉不以为意,给自己倒了盏茶,“这不过是皇后您的猜测罢了,若有实证,我们就该在养心殿见了。”
此话不错,进忠心思缜密,况且许多事情早就过去了,如懿拿不出能让皇上信服的证据,有进忠在,一时也无法让卫嬿婉自乱阵脚。
如懿明白自己寿数将近,海兰尚且自身难保,她应是无法与之抗衡了,想看看这样的恶人能否活得心安。
“本宫时日无多,可因果循环,轮回报应。皇贵妃,你做尽恶事,本宫绝不会放过你,上天也都看在眼里。”如懿将被角往身后掩,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
“皇后娘娘信这些吗?”卫嬿婉反问道,“钦天监也不过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命还不都是靠自己挣的。”
“报应?”卫嬿婉重复了一遍,突然笑出了声,“这真是本宫听过最无力的诅咒。”
“凌云彻与你自小相识,却被你屡屡抛弃;为了活命,你连你亲娘和亲弟弟的命都可以不要。”如懿像看怪物一样地看她,“你要如何做到一点都不愧疚。”
“如果佐禄一直在边境安生着,我自然不会让他缺衣少食。也是您的好妹妹亲自赏给凌云彻加官进爵,如今倒把自己撇得干净。至于扳倒您与珂里叶特氏的法子,还是臣妾进慎刑司才学会的。”卫嬿婉仍是笑吟吟地望着皇后,“皇后娘娘,您也没有自以为的那般高洁吧。”
如懿气急,她又咳了两声,“你、你怎可这般颠倒黑白!”
“实话实说罢了,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无辜,可是这后宫没有一个人的手是干净的。”卫嬿婉直勾勾地盯着她道,“包括您,皇后娘娘。”
“卫嬿婉,”如懿拍着床榻将自己支起来质问她,声音都气得哑了下去,“这不是你残害皇嗣、陷害妃嫔的理由。”
“皇后娘娘莫急,慢慢说。”卫嬿婉抿了口茶,慢悠悠道,“这宫里都不齿我上位的法子,觉得即便做了皇贵妃,贵气的皮囊下还是个心虚的宫女罢了。可我就是靠着谁都瞧不上的东西,走到了你们之上,这些年我付出的、失去的不比你们每一个人少。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大家心里有个猜测又能如何,登不上大雅之堂,还指望让皇上信吗?”
“那你孤身爬到这个位置,拿到你想要的了吗?午夜梦回,当真梦不见那些惨死在你手下的冤魂吗?”如懿平静了些,又端回高高在上的菩萨样子。
“这话您若从前问,我许是答不上来。”卫嬿婉摸着手上的珊瑚石戒指,沉默片刻后笑里突然多了几分温柔,“可如今确实是了无遗憾,晚上也睡得极好。”
她突然有些可怜如懿,“有求皆苦,您还不知道吗?这宫里狠毒从来不是致命的刀子,真心才是。舒妃和您都栽在这里,金玉妍聪明一世,不也傻傻替那玉氏王爷卖了一辈子命。”
“可本宫也曾有过年少相许,两心相知,”如懿闭上眼,在脑海里努力摸索着还算美好的回忆,“真心对待一个人的感觉,你体会过吗?”
半晌没听见声音,如懿本以为她答不上来,却突然听见一声坚定的回话,“当然体会过。”
话音一落,如懿诧异地望向她。这人笑得甜,嘴里吐出的话却伤人得很,“只是我最后选对了人,不曾真心错付罢了。”
卫嬿婉瞧见如懿眼里隐含着水光,从前只敢小心讨好的人要在自己手下苟且,她生出些畅意快感,“我还记得当年在启祥宫侍奉的时候,你原是为我求过情的。这后位,我自知无缘,你好自珍重,我还能留你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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