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赵蘅,点点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前因后果:“怪不得,怪不得你让我到那个地方去买药。”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过来让赵蘅听到。
话里的意思很不好听。
赵蘅知道他就是故意让她听到的,但她脸上全然没有被误会徇私的愤怒,正言道:“我让你到傅家药铺,不是因为我是傅家药铺的夫人,是因为傅家的药材就是最好,价格也最合适的。你又是个外乡人,要是没有牙人引带,买药就很容易受欺,但傅家从不会做这种事情。就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会告诉你去养心药堂。”
话里那股坦荡正直,把男子逗笑了,“你就不怕别人说你徇私吗?”
“为什么要担心这种事情?我问心无愧,知道我说的是该说的话,这就够了。”
“那你怎么不当着我的面拆穿那个男人?”
赵蘅有些不耐了,“我拆穿他又不是为了自己出风头,没必要闹得天下皆知。”
她忽然有种感觉,这人像是学堂里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一句一句试探她的想法,印证他心中的答案。“你究竟什么人,你是要买药的吗?”
那男子笑着朝她做了个揖,“我的确是要买药的,这位娘子能不能替我带路呢?”
白衣男子跟着她一路下山。
赵蘅始终觉得这男的有些古怪,似乎总在有意无意打量着她,眼神说是轻浮也不对,说是不怀好意也不对,总是带一点隐隐的神秘的笑。
一路上她始终和他隔着一条大路的距离,到山脚时,她索性给他指了个方向,自己打算先行回家去。“你往这条路走,第三个路口时往南,就是南大街,街尾就能看到养心药堂了。”
那男子只随便朝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又回过头来,“我对这地方实在人生地不熟,能不能请你带个路?”
她不想再和这奇怪的陌生男人并路同行,又重复了一遍:“第三个路口往南,到南大街街尾。”
男子还是看着她,微笑着摇头,表示无可奈何,表情里是无声的请求。
阿蘅看出来他明明是敷衍,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心下对此人更加反感,便仰着头直言道:“我不想给你带路!你这人心思不老实。”
说着扭头就走,谁知那男人也快步跟上来。赵蘅一边回头,一边加快脚步,那男人又伸手拉住她,想说些什么。
赵蘅摆脱不开,一时又急又气,照他膝上狠狠踢了一脚。
那人“哎哟”一声,被踢得蹲在地上抱膝喊疼。
混乱中,她听到玉止略略惊讶的声音:“阿蘅?”
她看到救星般慌忙跑过去,“玉止,玉止你快来!”马上就把那个登徒子指给他。
玉止看着地上那人乱滚,显然是被踢得不轻,吐出一句:“你早到了宣州,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语气相熟,显然早有交情。
对方苦着脸抬头,“这不是正准备去找你吗?哪知道你这位新夫人这么厉害!”
赵蘅目瞪口呆。
花厅里点了香,上了茶,用来招待他们倒霉的客人。
廖南星换了身衣服,人已经活了过来,饮了口茶,猜道:“白菊和生甘草?”
玉止道:“白菊,甘草,还有一点生地和麦冬。”
廖南星笑着点点头,这好像是他们之间固有的一点小游戏。
玉止问道:“怎么从兰心寺下来?我以为你还要过几天才能到埠。”
廖南星道:“都说兰心寺上的平安符最灵,今天正好赶上庙会,所以一登岸就赶着去求了一道。”
说着捞起裤腿,摇摇头:“想不到啊想不到,平安符还挂在身上呢,就飞来一祸。”
玉止笑道,“谁让你做事总这么不着边际?”
下人送上来一小碗药膏,廖南星用冰过的小铜勺舀了,一边敷也一边笑:“小夫人那一脚踢得可真实在,树都能踢断了。”
他们笑得开心。赵蘅就坐在旁边,满脸菜色。
第十九章 赵蘅落水
这廖南星原来是颍川府的药商,每年药材交易时都会来宣州给药堂供货,也和玉止叙叙旧情。
其人爽朗潇洒,爱开玩笑,得知赵蘅和玉止成亲不久,还要二人补一杯喜酒他喝。
过了两天药市开锣,玉止就肉眼可见忙了起来,经常和廖南星同进同出,商讨事宜。
赵蘅从兰心寺上带下来的那株海棠花都已经干枯了,本来想拿给玉止看,也一直得不了空。
只是她不知道,玉止这边想的也是尽早了事,好在结市那天能有时间陪她去看早已说好的影戏。
廖南星睇着眼,“哦,我还当你紧赶慢赶不得休息,是对我上心呢,原来是为你那小夫人。”
玉止笑道:“我对你上心干什么。”他嘴上打趣廖南星,视线却已流转到别处,睫毛微垂,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是不自觉的柔情怜爱。
廖南星认识玉止多年,知道他待人一贯是好,但哪种好始终带了层一视同仁的屏障,他就坐在那层淡淡的屏障之后,不即不离。这是他曾经唯一不喜玉止的地方,在他看来,一个人没有私心,那也就没有真心。
如今见到玉止这样明显的偏爱心动,他也不由得对那位新夫人有了好奇。
这天赵蘅拿了枯花坐在水边,手上无事,把花一朵一朵摘了抛进水里。
身后忽然有人喊她,她“啊”地一回身,花枝扬了那人一脸。
廖南星被甩中眼睛,在四散的花瓣里疼得蹲下身去。
……
等下人送来水和毛巾让他敷眼,赵蘅还是满脸抱歉。
廖南星一边捂着一只眼睛,一边还是笑呵呵的,“看来我每次见到你都要伤一个部位。”
赵蘅更抱歉了,“你的腿好些了吗?”
廖南星摇摇头:“这几晚都疼得厉害,那块肉已经烂起来了,大概要剜掉了吧。”
她惊了一跳:“这么严重?”
廖南星笑道:“逗你的。”
“……”
玉止和她说过,这廖南星是长年在外行商,北去南来,所以性情也开阔,具体表现就是——一个热情的话痨。
两个人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单方面输出内容就包括:他和玉止多年交往、他的从商经历、他对玉止重病大愈又成喜事的感叹,以及他们近来忙碌的重点。
“我昨天还和玉止说起来,我这回要问你们傅家借这么大一笔钱,他可不得好好和你这个管家夫人商量商量?”廖南星玩笑道。
赵蘅有些疑惑,他听玉止说,廖南星的药帮贩运规模已经很大了,什么样的生意,难道他自己的身价还不够做本钱吗?
廖南星好像看出了她的意思,笑道:“要做成这件事,我的钱可是不够。”
“到底是什么事情?”她忍不住问。
这个男人却不回答,忽然转了个问:“哎,小夫人,你知道宣州城有多大吗?”
赵蘅略一思忖:“有十六个县,三十八坊,临近二十几个乡也在宣州地界内。”
廖南星意外之喜地挑了挑眉,“你记得这么清楚?”
“玉止说过,经商第一步,先要了解本地市场和行情。我替他会过账,所以记得。”
“那你知道,宣州之外有多大吗?”
“外面……”她想到宣州城码头众多,船只林立,“宣州外面应该是江海吧。”
“对,对。”他一边赞叹地笑,一边连连点头,“那你知道那片海有多大吗?”
赵蘅想了想,这回摇头。
廖南星从桌上捏了几粒瓜子做船,摆给她看,“我们在这里,从宣州这个码头,一直往南,一直往南,从南海出去,就出了本朝疆域,疆域之外还有许多国家。我到过一个地方叫占城国,那里的土都是白色的,百姓都不耕种。”
“不耕种,那他们吃什么?”赵蘅好奇地问。
“那个地方盛产乳香和犀角,多数人以采香为生。”
“再远些有个真腊国,那里的人打扮与我们不同,男女都把头发束成高髻,贵族会戴金冠,女子还会把手掌和脚掌用染料涂成红色。此地所产的名香是最好的。更远的西方又有波斯国,我还没有去过,听说那里的人肌理皆黑,鬓发蜷曲,手戴金串,出门则骑巨象。还有个大秦国……”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赵恒闻所未闻的异地风土,她听得入了神。
“这些地方出产的香药品质极高,但他们没有医方,又缺乏我们所制作的成药。所以——”
赵蘅一点就通,“所以,如果可以用船运在两地之间互通有无,获取的利润一定很可观。”
廖南星一拍大腿:“哎呀,我天天和一群固执的老头磨破嘴皮也说服不了他们,还不如和你说几句话通透。”
说到兴起,还摇头:“可惜了,可惜,你要不是傅玉止的老婆,我真该把你也拉上,和我一起出海去!”
“海上不是很危险吗?”
“危险当然是危险的,路上又有海寇。不过我这人天生就是不安分,我想把我们颖川府的药材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两人脾气投缘,说说笑笑间,竟已过了很久。
赵蘅那副好奇而开心的模样,全都落在了前来送衣的玉止眼里。
“玉止!”赵蘅期待地唤他,“廖南星说,他有一张海线图,明天带来给我看,你们明天商事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他和悦道:“当然。”
直到那天晚上,赵蘅还是兴致勃勃,“我从前以为,宣州已经很大了,今天听廖南星一说才知道,原来陆地外有海,海外还有陆地。”
玉止见她高兴,自然也是高兴。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想到,平时傅家的生活对她来说,大约真是太窒闷了。
虽然他从不约束她在傅家的行动,但傅家之外,仍然有种种礼法规矩、世俗眼光。即便是傅家,也是她的一个无形牢笼。一年前,她不就是毫无选择地被投进了这个地方吗?
那时候他告诉她,待到一段时间后风波止息,他便会送她走,还她自由。那时这话说得多么轻巧,他出于博爱的同情,放走一只被关进笼中的小鸟。
可慢慢的,他自己有了私心。
只要她不提,他便假装没有这个承诺。每个拥有她的一天,都像偷来的一般。
然而,就连廖南星,才认识两天的廖南星,也对他感慨:“你那位小夫人,就可惜是个女儿家,如有机会见见世面,练些才学,一定也能别有一番开阔天地。”
连他都看出傅家高墙对她的围困。
玉止的手放在膝上的字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忽然问:“阿蘅,你如今留在傅家,会觉得沉闷吗?”
赵蘅随口道:“是会有些闷,可你不是说明天带我去看地图吗?”
她全无他想,却发现玉止听后,好像有些呆呆的。
“怎么了?”
他过了许久,才重新转回神来,恢复了一贯柔和的神色,道:“没怎么。”
赵蘅想,玉止今夜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第二天早,廖南星在柳丝婀娜的春日碧水边,神态娇羞地塞给赵蘅一个精美的银丝荷包,“你,你拿着这个。”
赵蘅错愕。什么,什么意思,他……送……?
廖南星注意到她的表情,才发现自己的举动引人误会,忙道:“不不,这不是给你的。你帮我看看,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
赵蘅将荷包倒出来,两粒光润透明的艳红在手心里一闪。
是一对红珠耳坠,细细晃动,极为精致,让人一见就心生喜爱。
“真漂亮!”她情不自禁称赞,“你要给谁的?”
廖南星一贯粗放,此刻竟然也显出几分眷眷温情。“自然是送给最适合这副耳坠的人。我觉得你们个性相仿,假如你喜欢,她大概也会喜欢。你可得替我保密,先别让人知道了去。”
“我从前都不知道你有妻子。”
“啊,不是我妻子,是个傻丫头。她没和我一同来走动,最近——”他说着,忽然想起,“对了,我答应过给你的海线图,一时就给忘了,我去取给你来。”
说着又折回刚才谈天的亭中去取。
赵蘅等在原地,将他的那串耳坠小心收好。
忽然听到身后有疾奔而来的脚步声,一转身,吓了一跳,对上个怒目而视的女孩子。
一双鹘伶伶的吊梢眼,菱形脸,漂亮得带凶气,冲着赵蘅劈口就问:“你和刚才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赵蘅从没见过这个女子,只觉得莫名其妙,“你是谁?”
“我问你呢,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赵蘅想不理她,自己走开,女子又抢过一步拦在面前,夺过她手中的荷包,满是愤怒,“这是他送你的?”
赵蘅急了,“你还过来,这是别人的东西!”
那女子身子竟像没骨头一般极为灵巧,一抓就溜,只想把荷包拆了看。
赵蘅抓住她胳膊,却被她抬手一格,不留神身子就往后倒,扑通一声掉进了身后的河水里。
“啊!”
远处的傅玉止和廖南星听到赵恒呼喊,都闻风赶来。
廖南星一见那女子,就急道:“你怎么把人推到水里?”
女子还没意识到是自己推了赵蘅,只当她做戏弄惨,更加鄙夷,抱着手:“又不是我推她,她自己跳下去的,装什么样!”
“还不赶快去把人救上来!”
“我为什么要去?她敢跳水,让她自己游上来呀。”
“她不会游泳!”却听玉止暴喝一声,他心急如焚,竭力往前,双腿却重重将他拖住,整个身子摔到地上。
廖南星连忙又去扶他,被玉止一把推开:“别管我!她……!”
“我去,我去!”廖南星说着往水边冲,那女子急急将他拉住,“你去干什么?你也不会游泳啊!”
“那就由得你把人害死!”廖南星也大吼起来。
女子愣愣的,呆在那里。
眨眼间,赵蘅竟已经被水流冲到河心了,想追都追赶不上,“玉止,玉……”惊恐之下她下意识喊出最依赖的名字,又被四面八方的冷水灌进七窍,将她往水深处压去。
一时许多人也被吸引到河边。有人在桥上大声呼喊一个摆渡的老头,让他赶紧回头去接落水的姑娘,偏偏那老头又是个耳背的,有人说“跳河”,他听成“过河”,摇手说:“不过,不过,家去了。”众人说“救命”,他又听成“水井”,傻呵呵笑道:“有井无波,有波无井。”急得众人跺脚拍掌。
岸上叫嚷喧天,把远处水边一片小舟上的人吵醒了。
傅玉行一身清贵黑衣,很俊俏安闲地在船里躺成一条,拿渔帽挡着脸。
“怎么这么吵?”他从草帽下发出懒懒的问。
“公子,好像是有人落水。”旁边替他系舟的跟班手搭凉棚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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