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将眼睛瞪得干了,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冷着脸,站起身来,“好,好极了。多谢傅公子为我做了这么万全的准备。我这就收拾东西,我马上就走。”
玉止跟着仰起脸,有种不由自主的神态,“不必那么急,离启程还有几天日子。”
说完后又喃喃补了一句,“别走得那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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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赵蘅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她现在满心悲伤,一种被抛弃的委屈。“不急怎么行,你要我留下来吗?”
玉止怔怔地望着她,最终微微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我不会留你的。”
心彻底坠下去、坠到底。
赵蘅开始在屋子里面收拾东西,本以为根本不会有多少属于她的私物,结果越收拾越多。衣服、汗巾、首饰,玉止专门给她置办挑选的笔墨、临摹的字帖、她为他抄的药方,还有平时他总会替她带的一些小玩意、小零嘴……越搜出来,她的鼻子越发酸,更不转头看他,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阿蘅。”玉止在身后哑着嗓子唤她。“你真的不要走得那么急,这样一时怎么能收拾得齐全呢。”
“我只把一些贴身之物带走,不劳傅大公子再费心。”
“我还准备再去兑一些银钞给你,还有一些常用的丸药,出门在外——”
“不必了,都已经添扰了你一年多,哪里还敢让你再破费?”
“……你怎么说得这么疏远?”
赵蘅将包袱一放,回过身,手背在身后:“是吗,我同你疏远?你怎么说的仿佛我们两人很亲近一样。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已经完全在用感性说话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不讲道理过,她在他面前才不讲道理。这种不讲道理,本质上是一种深入骨髓不自知的依赖和撒娇。
可这个人现在要她走。
她将后背硌在硬硬的桌沿上,“从今以后,我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不需要你傅大公子来操心!”
她这种自弃不祥之话,让玉止也着急起来:“你在闹什么脾气?什么叫不需要我担心,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深更半夜说走就走,你就不顾自己的安全?”
赵蘅不理他,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你站住!”他一伸手扣住她手腕,用从来没有过的强硬语气道。
赵蘅酸心哀恨地瞪着他,双目含泪,却倔强地一句话都不说。玉止也气,气得心疼,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两人这边僵持着,门外丫鬟却急匆匆进来。
“少爷,大少夫人,你们快去看看吧,老爷和夫人吵起来了!”
屋里的两人齐看过去,那一瞬间,脑中同时闪过一个想法:
这么热闹?
赵蘅和玉止才到小院门口,就看到房间里摔出来一只瓷盏,碎了满地。
屋里隐约传出傅敬斋的声音:“你小声一点,小辈们看到成什么样子?”
又有傅老夫人芳仪的哭声:“你自己做了丢脸的事,倒怕人知道了?”
二人急急进门:“爹,娘,究竟怎么了?”
傅敬斋一看到他们,有些尴尬起来,“玉止,阿蘅,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
却被芳仪拽住,因见儿子来了,感到有人撑腰,更加委屈:“当着小辈的面,你就说,你有脸做,为什么不敢说?”
“你简直!”
二人见状,一个拉住婆婆,一个拉住公公。
芳仪被赵蘅劝到榻上,用丝绢抹着眼泪道:“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的一个人,哪想到也干这种不干不净的事情。我今日安排赵小姐和玉行见面,从茶楼出来,你知道正撞着这老东西去哪儿了吗?——甜水巷子!那是个什么地方?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特意跟过去一瞧,我还什么都发现不了呢!”
傅敬斋一听,头疼不已:“你又去管赵小姐和玉行的事情!我早告诉过你,他们俩成不了,那赵小姐哪里压得住玉行?”
芳仪道:“你别把话扯到旁的事上去,你敢做不敢认吗?”
玉止一听就明白是哪件事情了,和赵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
“婆婆,”赵蘅劝说道,“公公去甜水巷子,不是去那些地方。他是去那巷子后头一家首饰铺,替你定做那只丢失了的翡翠镯子。”
芳仪原有一只刻兰花的鎏金翡翠镯子,是带了十几年的旧物,上月丢了之后便一直长吁短叹。
玉止也道:“父亲打算订只同样的回来给你个惊喜,这才没让我们告诉你。你误会他了。”
芳仪一听,这才慢慢收了声。想到她确实是为这玉镯向傅敬斋抱怨了许多次,又想到甜水巷后面的确是有一家首饰铺子。
她手上还绞着丝绢,犹疑地看看玉止,“这事你知道?”
玉止点头。
她又看向赵蘅,“你也知道?”
赵蘅也点头。玉止知道之后自然是告诉她了。
芳仪这才心知确实是错怪了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又为自己闹了这一出感到些羞惭:“这……谁让你们瞒着我了?”
“我都跟你说了,让你先别闹,慢慢听我说。你这人就是小心眼儿,一点点事就急起来。这么多年,这脾气也不肯改一点点。”敬斋嘴上虽然怪罪,但是看到芳仪已经不生气了,自己也高兴。“还让两个小辈过来劝架,多不像样!”
芳仪哪里还好意思再说什么,当着赵蘅和玉止的面,又不好认错,只好拍拍二人的手,抬手四处张罗人拿衣服来,只说怕二人着凉,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等赵蘅和玉止回到房中,这一夜都快过去了。
力气早在方才劝架时全都泄了出去。两人自己的架,这下是吵不起来了。
听到鸡叫时,赵蘅第一反应是:“你赶快歇下,不然一会儿背又要疼了。”
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下意识,又扭过头,只假装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股涩涩的酸、密密的刺重新又泛上来。
玉止抓着空隙,柔缓了声音劝她:“别说要走了,好吗?”
赵蘅深深望着他。
他说别走了,是今晚别走,还是再也别走?是不放心,还是舍不下她?
但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晚上睡觉时,两人都沉默无话。其实都睁着眼睛,一个也没有睡着。
细心些的人会发现,赵蘅和玉止这两天有些不同。
二人都是内敛的性子,平时在人前也并不十分表现出亲密,但即便不刻意表现,彼此间随意流转的眼神、一句不经意的笑语,就可以看出关系与旁人不同。
这两日二人虽然还是相敬如水,却总显得生疏僵硬了很多。
“你和赵蘅出什么事了?”傅玉行倚着门问。
玉止微愣,没想到连随意路过的玉行也能一眼看出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但他也只是说:“夜里没休息好,没怎么,你多心了。”
“那就是那女人没照顾好你?”
“傅玉行,你别这么跟她说话。”他本来想说她是你的长嫂,但转念一想,她哪里是他长嫂,她哪里是他妻子?
他本来很喜欢手上的这本拓本,这时候看着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纠纠缠缠密密麻麻纠纠缠缠,乱得不得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直接丢到了桌上。
傅玉行从来没见他哥这么烦躁过。
“你一向习惯掩饰情绪,凡事先退一步,总是自己吃亏。若是她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玉止脱口道:“像你一样处处只考虑自己吗?”
这话一出口,他又嫌太重了。平日里可以训诫,但不该迁怒。他意识到他的理智失去了平衡,但也无心去管了。
“你倒有心思管别人的事。母亲替你安排了和赵姑娘见面,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那赵家娘子回去之后也不说话也不吃饭,终日躺在床上,痴痴望着天花板以泪洗面。几日前早上醒来还把头发绞了。人家父母上门来找爹娘讨公道,还是父亲拼命道歉,才把事情翻过去。”
傅玉行本意是关心他哥,反吃了一顿教训,不过他在大哥面前一向也不还嘴,知道他心烦意乱,索性自己退出房去了。
下了台阶,出了院子,一路上都没说什么。
在无人处,刚刚和大哥对话中察觉出的那一点真相,和随之而来的意外之感才慢慢浮上来——
那个赵蘅,如果他没估摸错,大约这几日是要从傅家滚蛋了。
第二十二章 衷情
傅玉行本就心细眼毒,平日里万事不在心,其实早将赵蘅和他哥之间那点微妙的情愫看得清清楚楚。又想到有个廖南星,再把他哥连日来的去处一思量,两下里一联系,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那女人只怕是要坐着廖南星的航船被运走了。
虽然有过各种不愉,但无论如何,也是相处了一年多的人。
如今乍然得知那女人可能离开,即便是傅玉行,也不由得感到……
大快人心!
简直是云开雾散天地宽,胸腔里一片光明涤荡,神清气爽。
这种畅快让他对所有不顺眼的东西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包容,乃至于当他看到坐在水边黯然落寞的赵蘅时,还愿意投给她一对怜悯的眼神。一个马上就要消失的人了,值得他三分宽让。
所有人愁云惨雾,傅二少爷独自快乐。
面对赵蘅的沮丧,廖南星不解地撑着脸:“如果你不想走,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赵蘅抬起眼,幽幽看了他一眼。
廖南星被那股九曲十八弯的哀怨看得背后发毛,尤其那哀怨还来自赵蘅。“怎么,是他把你托给我的,又不是我的主意,你可别怪到我头上。”
“他和你说过什么吗?”赵蘅闷闷地问。
廖南星看她的模样,一想,先不回答她的问题,“你先告诉我,你想没想过离开傅家,离开宣州城,去看看外面更广大的天地?”
赵蘅有些呆住。她沉浸在玉止不要她的哀伤里,直到此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离开宣州,离开玉止,到外面的天地去?
廖南星其实也看出,她对感情的真味根本还懵懵懂懂。不知外界,也不知自己。
“你能够分清,你想要留下来,是出于对玉止的感激还是真心的爱恋吗?你是因为真心眷恋傅家,还是从小到大除了傅家再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如果今日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有更多选择,你还愿不愿意留下?你会不会在往后的某一日,遗憾自己没有把握住另一个可能?”
赵蘅听着他一句句娓娓点拨,只觉得每一句都敲在心上,恍然神动。
她……她是喜欢玉止吗?
她想走吗?
她会后悔吗?
廖南星看出她迷乱动摇了,也叹口气,“玉止不是对你心狠,他恰恰是怕自己困住你。他是对自己心狠。”
临走前,廖南星对她道:“我的船会在初九那天出发,第一步先去登州,途中你可以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落脚。今后你的人生要停留在哪里,由你自己决定。”
这几日,赵蘅已将行李打包得差不多了。
玉止本来该去药堂,如今也不去了,只一直留在房里。他也帮不上赵蘅什么忙,也说不上话,但两人就在寸步大的房间里踅折,似乎有什么扯着他们不能离开太远,又有什么隔着他们无法靠对方近些。
“你今天不去药堂吗?”
“嗯,不急。”
他凝眸望着她的背影,一眼也不错的。“走了之后,有时也寄封信回来吧。”
“好。”赵蘅语气也很平静。
他给她准备的东西太齐全,乃至于想要假装有什么不齐全的,留她多说两句话都做不到。
“今晚陪我去个地方,好吗。”他忽然道。
他说得没有任何预兆。赵蘅不解,要做什么?
玉止竟是打算带她去看影戏。
药神节前他们说好的,可结市的那一天早已过了,就在她和他赌气的日子里过去的,没想到玉止又忽然提起。
“不是早就已经结束了吗?”
“竹子巷那里还有一对老夫妻,我请他们再多演一场,就在今晚。明天他们就要回县了。”他极少极少的一次,向她提出了请求,“和我一起去吧,我们至少也看一场。”
不是想看影戏,只想能多一份和她之间的回忆。
巷口灯火阑珊,晚风微凉,一只用半透明驴皮蒙起的小小戏台,在深蓝夜色里透出淡淡的暖光。
收市的人们扛着桌椅瓦棚,陆陆续续从戏台旁走过,并不留心。
有对年轻男女却认认真真坐在戏台前。
台上演的是《尾生抱柱》。尾声和女子相约在桥梁见面,女子到期不来。河水上涨,尾声不愿离开,最后抱着桥柱而死。尽是痴人,尽是痴情。
赵蘅看得专注。灯火流溢在她褐色的瞳孔中,成为一种温润的光彩。
她在看戏,他在看人。
这个由灯光隔开的小小的世界,是要存进眼里、心里,在往后的日夜里一遍遍观看回忆的。
最后,赵蘅回过头,对他说:“傅公子,谢谢你。”
来到傅家的第一晚,她就这样对他说。他们之间从这句话开始,现在也由这句话结束。
“真的谢谢你。”
第二天,玉止醒来的时候,赵蘅已经走了。
他睁着眼等在里间,没有起身,因为不想目睹她离开的背影。
她走后,他没有出门,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花树下。春花已谢,满地湿润的残红,淡淡的阳光在地上拉出一个淡淡的消瘦的影子,随时间一点点流转。
四周空落落的,连寂寞都有回声。
桌上静静放着一只石青锦盒。他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海棠花玉石印章。线条稚拙,一看就是生手。
原来那段时间她日日出门,就是为他刻的这个。
玉止明白她的意思,兰心寺上的西府海棠他无法亲眼得见,她便用这种永恒的方式把春色保留下来,装在一只小小的锦盒里,装回来送给他。
真是她的做事办法。
他嘴角浮出一丝笑,似苦涩似温情,将这枚透润的青白玉握在手里,一点沁沁的凉。
仰头时,恰好看到花瓣落到树下水缸里,水面上泛起小圈细细的涟漪。
她若在这里,这时候应该俯着身,专心致志地看上许久,然后抬起头,隔着院中的阳光对他笑:“玉止,你看,杏花落了。”
可她不在。
从今往后,日日岁岁,她都不在了。
“阿蘅……”
不自觉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音低低的,融在周围寂静的空气里。
“喊我名字干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手中锦盒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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