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仪接口道:“正是这样说。我当初也是一看这孩子生辰八字,才打定主意要了她!”她说完后自知失言,再看赵蘅,神色果然有些不自在。芳仪只当她最近照顾玉止太过劳累,又对吴守清道,“这孩子进门后对玉止实在用心,本来玉止的身体眼看也有了起色,这半年来不知怎么,又反反复复,真是成了我心头的一块病了。”
吴守清马上换个声口,“一时的亏损也是有的,大约是撞上流年,星宿不利。我近日观大公子星象,本命星宿恰好运行至凶星之旁,受其影响,星光黯淡,想来是运势受了压制。”
芳仪一听便急,“凶星,怎会突然有个凶星呢?”
“按说该是不会的,这府上布局风水贫道也一应推算过,从未见有什么不妥。可又的确有一凶物在大公子星盘当中出现,潜伏身侧,不时发动,这才害了大公子的运势。——不过老夫人莫急,设个斋坛,办场大醮,为大公子祈福禳灾,总能化解。”
芳仪一听,忙不迭连连应下,又问起要备的供品醮款。二人说得热闹,全然没注意到赵蘅从道士说起凶星时便恍惚出神。
角落里的傅玉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奇异带笑,又好像一切尽如所期。
待到送道长出门时,赵蘅还发愣,下台阶险些崴了一脚。随在她身侧的傅玉行伸一只手扶了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千万小心些了,大嫂。”
那道士吴守清来过之后,傅家连着几天便是斋醮科仪,上下各人风风火火准备起来。无人注意到,少夫人趁着众人忙碌时,换过一身箱底的旧衣裳,戴上斗笠,也不乘车,也不叫丫鬟,独身从后门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眼泪
整个宣州城不过三座道观,紫云观去不了,赵蘅去了最远的玉皇庙。隔着殿中拉下来的帷幔,她把两份庚帖送到道士面前。
那道士先看了男方,说的话倒和吴守清如出一辙,“木气盈门,火势初升,金气内敛,水气润泽——从命盘看来,性格温柔而体质稍显不足,然火木相生,运势尚佳。”
又看了另一份,一看,便啧啧道:“这女子的八字,排得很是不妙啊!”
赵蘅一听,心先沉了三分,“怎么?”
那道士随批随解,烂熟道:“庚子年冬水盈门,丁亥月水火相济,戊辰日土气虽存,然被水润湿,难以发挥。癸丑时水气更重,土金受制。此女生于隆冬,性格坚毅。可命中带寡,注定了一生命途多舛,诸事艰难,亲缘寡薄呀。”
赵蘅只道:“别的不必多说了,你只告诉我,女方的八字对男方是否有碍?她会害了他吗?”
道士一听便闭目摇头。
赵蘅乍喜,“不会?”
道士伸出一根手指。“此二人若长久相伴,可不是轻轻有碍二字可解的。此女庚金锐利,如同利刃,直刺男方命宫,令其生机受损。丁火与己火相加,火势过旺,足以焚尽男方乙木之根,使其生命枯竭。癸水泛滥,又将男方淹没,凶多吉少,严重者甚至害其性命,不得善终啊!”
赵蘅被吓着了,口中犹不相信,“道长,你不要唬我……”
道士冷笑道:“施主既然不信,还来求我作甚?我问问你,他这半年来是不是劳形苦心,卧不安枕?是不是沉疴复发,日渐憔悴?”
赵蘅怔忡点头,“是,是这样……”
“那正是因二人八字交织,被女方的杀伐之气所伤。如今还只是伤在表面,时日一久,只怕不仅这男子万劫不复,连她身边亲近之人也要尽数遭逢死难哪!”
赵蘅听得呆坐原地,脸色惨白,许久回不过神,“那……那我该离开他?”
“事已至此,就算离开也有贻害。还需别的办法替他化解。”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见道士迟迟不语,赵蘅又追道,“需要什么供奉,道长只管说,我无论如何会想办法!”
“供奉倒是不必,施主切勿将贫道当做什么谣言作乱以谋私自肥的人。只是这法子太苦,我只怕你不能坚持。”
涉及挚爱,赵蘅早已方寸大乱,只要是一线生机便极力抓住,拿顾细想什么道理,“你说,什么都可以!”
……
紫云观座于城北玉泉山,一条石阶直通山门,每日上山香客络绎不绝,烟气缭绕。
今日山间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一位沿着石阶一路跪拜的女子。
来道观的,无非求财、求官、求子,求阖家美满,身体康健……寻常些的,烧香礼拜,虔心些的,从殿门外礼拜而入,却从来没见过有人从山脚开始一步一步叩拜上山。
赵蘅全然不顾别人眼光,眼中只有这蜿蜒而上的三千台阶。
“你先往城南,到如意坊的香火铺,用随身之物换一只祈福宝牒,刻上你的姓名八字。”
“接着往城北,用清流山大仙祠旁的井水,将宝牒细细清洗,记得务必潜心,用清净之水洗去凡尘恶浊。”
“再到城东大琉璃塔,须得手捧宝牒,绕着宝塔走上九九八十一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方可为家人消灾解难。”
“我还没有说完,这最后一关是最难,假如到此不能坚持,此前所有便全部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城西紫云观莲花池内有七宝莲花,你将一切做完,将宝牒系于莲花之上,摘回家中供奉七七四十九日。但要记住,紫云观上山路上,有石阶三千六百级,这三千六百级石阶,你需要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
“此事你要做便可,如若半途而废,你的家人反倒更受反噬,也许都因你而死啊!”
赵恒衣缕沾土,在细细的山间小径随阶而上,眉目虔诚,将宝牒合在掌中,红绸带随风拖动在青石阶上。
“娘,你不是已听人说了吗,那傅家娶亲,是为了替他大公子冲喜,我们用假八字骗他,岂不是害人性命?”
“哼,你自己一身病,倒关心起别人脑袋疼?他是死是活和我们什么相干,你要嫁过去没多少日子就把他妨死了,满屋子家产还不是你的,我倒算你有点本事!别想那些不相干的,什么命好命坏,都是空口白话,要是能信,我陈翠兰早该是个官夫人,还用得着在这个家里熬苦日子?”
“……”
漫天神仙菩萨,弟子自知是不祥之人,自幼亲寡缘薄,只遇过这么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不该骗他,也不该害他。此番是我的罪过,千罪万罪都怪在我一人身上。
“我告诉你,你可别发糊涂给我做老好人。你生在这种地方,就是个贱命,这辈子别指望能找个好男人,哪有好人看得上你?什么都是假的,把钱攥在手里才是真的。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们想!”
“……我知道了。”
一叩头,望神明能听到弟子祝告……二叩头,有灾病祸害,请降在弟子身上,不要伤害我身边之人……三叩头,求神明保佑玉止他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等到日落西山,三千台阶跪完,终于看到夕阳下矗立的殿门。
赵蘅已连疲惫都感觉不到了,眼前只有模糊的光晕。
她脚步迟缓地走过前殿,走过石桥,走过香鼎,终于看到一座青石莲台,池水清浅,一朵白玉般的碧莲冒水而出,在风中亭亭伫立。那便是道长说过的七宝莲花。
赵蘅又累又喜,踩着虚浮的步子上前,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看到她竟探身摘花时异样的颜色。
她按照道士所所说,把宝牒绑在花茎上,将花小心摘下,捧在怀中,满心欢喜。好了,这下便好了。
还未走出两步,却听到身后爆出一阵厉呵:“站住,快站住!”
等那声音追近了,赵蘅才发现是在叫唤自己。一个胖胖的青袍道士一脸气急拦住了她,“你……你干了什么?”他定睛看清赵蘅怀中莲花,彻底脸色一变,呼天抢地跳脚起来,“哎哟哎哟!什么无知莽妇,你求神便求神,烧香便烧香,做什么把我们的镇观之宝给摘了去!看你打扮得倒一副人样儿,却来道馆里做贼来了,还是个妇人家,你要脸不要,羞也不羞?毁了我们观中宝贝,这下可怎么是好!”
赵蘅被他劈头盖脸骂得懵了,“我没有偷东西,是玉皇庙的道士说这七宝莲花可以禳灾祈福,香客都可以摘回家去供奉——”
“放屁!玉皇庙哪个像样的道士,他能说出这种话。你让他来找我!谁不知道这是我紫云观千年古莲,建院祖师亲手所种,独此一株,独此一朵!让我们住持知道了,白连累起我来,你如今再不能走了,我让监院住持来见你,看你如何担待!”一边说一边就来拉扯她。
女主怕他把莲花扯坏,双手护着,“我不是,真是玉皇庙的道长……”
“你还想逃,你还想逃?”
推搡间,周围香客越聚越多,赵蘅被那胖道士一拨拉,正撞在路过两个道童抬着的供桌上,供品哗啦啦翻倒在地,香炉香灰洒了一身,狼狈不已。
“明轩,什么事情大喊大叫的?”远处传来一声问话,只见吴守清道长从石阶走下。
胖道士一见他,立即趋前施礼,“师父,不知哪来一个妇人,来偷摘我们的七宝莲花,被我当场抓住了,她还想逃,我正拉着她呢!”
吴守清听到莲花被人摘去,当时双眼一瞪也欲发作,再看那人,却当场愣住了,“傅家少夫人?”
赵蘅坐在满地狼藉中,此刻那副尘土飞扬的尊荣几乎让人不敢相认,吴守清更怀疑刚才弟子的告状是他误听了。周围全是看热闹的香客,更显得场面闹哄哄乱作一团。吴守清只好先沉下气道:“还看什么,不快去把少夫人扶起来!”
几个道童七手八脚去扶。那胖道士一听赵蘅原来是他师父的信客,吓得吐舌缩颈,趁无人注意先溜了。
赵蘅不坐下还好,一坐下就感觉双腿发软,站不起身。她根本还茫然失措,想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她全是按吩咐做了,她还有做错什么?
直到这时,她看到吴守清身边有一人施施而来,衣袂翩翩,纤尘不染。
那张脸上客气虚伪的面具彻底揭开,只留一层薄薄的讥诮。“大嫂,怎么做这种傻事?”
看到他的瞬间,赵蘅终于什么都明白了,恍若雷击,当头一棒。什么八字凶煞,什么神神叨叨的道士,什么避凶消灾,几千个磕头、几千步台阶,全是假的,骗人的。利用她的恐惧,利用她的愧疚,把她耍得团团转……
“你骗我……”
傅玉行凉凉地笑起来,“我骗你,究竟是谁在骗人?”
他来到她面前,俯身从她怀里摘下莲花上的宝牒,一面看,一面冷笑:“哼,好一个旺夫益子,多福多寿。”
他居高临下,垂着眼皮看赵蘅,“你无钱无势,无才无份,唯一靠的就是那一封八字才嫁进傅家,可你连八字都是假的。”说完,把指尖宝牒丢到她身上,像判官丢出一张斩立决的令签。
赵恒整个人如褪了色般惨淡委顿。
“为了攀高托贵,你们这些人可真是什么话都编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到。你,还有你的父母,就凭你们这样贪财好利欺天罔人的不祥之人,也配赖在傅家,也配留在我大哥身边么?”傅玉行从未感到如此快意,所有的新仇旧怨,所有的怀恨在心,一次清算。
他的恨,不是那种穷凶极恶、咬牙切齿的,是那些夜里躺在床上,身上时时刻刻提醒他的酸刮的痛楚,阴阴的,一阵一阵浮上来。他知道,他迟早要对她来这么一下的,谁让她一次一次招惹了自己。这回她还怎么爬得起来,从此她还怎么跟他作对?
赵蘅从头到尾没有说话,连争辩的意思也没有,任周围一道道各异的目光尽数射在她身上。
许久,她才慢慢从地上爬起,一动,身上便扑簌簌往下落灰,显得滑稽,低着头,人被笼在一团蒙蒙的灰雾里。
除了几缕汗湿的乱发遮住眼睛,她整个人仿佛被剥光扒净了,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
但傅玉行还不满意,他走近她面前,低头凑近了,眼神里有种落下最后一刀的淡淡愉悦:
“你从前不是尽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大义凛然高不可攀模样么,如今你还能神气什么?”
赵蘅还是没有说话。傅玉行等她反击,却一直没有等到。他离她近在咫尺,鼻尖莫名感受到空气中一种濡湿之意,低低地、闷闷地弥散开来。
他来不及愣神,赵蘅已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里蓄着一汪泪水。
傅玉行原本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可以羞愤、屈辱、怨恨、暴跳如雷、窝火憋气、惭愧而逃、懊悔莫及、赌咒发誓、跌脚捶胸、矢口狡赖、撒泼放刁、软磨硬泡……
他唯独没有料想到这双眼睛。
不该是这样,无声含泪,说不尽的委屈、凄楚。它承认了他的胜利。是,他赢了,他彻彻底底把她踩在脚下,一脚跺下去,就是一堆灰,她完全消失了,什么也不剩。
只有一颗眼泪在虚空中凝结,顺着脸颊滑落,刚好落在他手背上,一烫,连着他心头也缩了一下。
天地忽然失声,只有她单薄伶仃地抓着裙摆站在他面前,整个世界只有这一双含泪的眼睛。
很多年后傅玉行回想起这一天,仍记得那一滴眼泪灼穿手心的痛感。他那时不知道,他将永远地被困在紫云观莲花池旁一个落泪的姑娘面前,再也无法从她眼前脱身。
“傅公子!”远处有人带着惊异喊了声。
赵蘅闻声回头,山门之外,她一眼撞上玉止安静而冰冷的眼睛。
她如堕冰窖。
第二十七章 逐出家门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让心上人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
赵蘅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敢面对眼前的场面。
真狼狈。
她怎么会这么狼狈。
玉止推着轮椅,平静来到她面前。
傅玉行在一旁抱着双臂哂笑。他哥出现在此是他派人通知的,好戏总要人多才热闹,只可惜爹娘不知为何没有到场。“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大哥,我总不能让你白白受这女人的愚弄。”
玉止将视线从赵蘅脸上转到周围众多看客,最后落在傅玉行身上。
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赵蘅错愕。
傅玉行也是一愣。
玉止盯着他,缓缓道:“你所谓的家丑,是指一个双腿痿废无人愿嫁的男人吗?”
这话一下子将傅玉行打在原地,动弹不得,更说不出话。
玉止在衣袖下牵起赵蘅的手,这是他让她心安的方式。“一个女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受你奚落的理由。对我来说,她本就不是什么家丑。”
话锋一转,“可你,傅玉行,你不孝不悌,伤人伤己,你扪心自问,傅家的家丑,究竟是谁?”
“从前你一再胡作非为,我都容情姑息,是盼着你总有回心改过的那一天。可看来你这辈子也学不会敬恤二字。”
赵蘅从来没听玉止对傅玉行说过这么重的话,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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