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
赵蘅就站在月亮门下,眸光深深。
他的心就被这画面重重一撞。
从看到她开始,心跳声就盖过所有。
她走到他面前,“我问你,我走了之后你喊我名字干什么?”
他说不出话。
“傅玉止,”赵蘅郑重地一字一句道,“你告诉过我,喜欢就要说喜欢,想要就要说想要,因为是你,我才有勇气问你一次。可我的勇气也只够我问这一次。”
她先把自己剖开了,求他一个答案,“你……是不是舍不下我,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阿蘅,你……”
她看出他想说什么,第一时间摇头:“我不要听那些为我好的话。我只问你,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是想我离开,还是想我留下来?如果以后的每一天不能够再看到我,你会不会难过?”
玉止胸腔中仿佛有一汪没有方向的海水,横冲直撞,洋溢流肆,极力想要冲破他用理智浇筑起来的那面高墙。在更为隐秘的地方,还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你为什么回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过是一时冲动心软,这样作出的决定,无法抵偿真正漫长的几十年时光。
甚至,我的生命,真的足以陪伴你几十年吗?
往后的某一天,你会后悔。
而到了那时候,你如何面对我?我又如何面对你?
走吧。
不……可是你回来了。
你既然回来,是不是意味着,离开我的痛苦更甚于留在我身边?
她是不懂的,她什么都不懂。
可是傅玉止,你该懂。
肉做的一颗心,不过方寸大小,却有无数种思量在其中鼓鼓胀胀,竭力想要冒出头来。
赵蘅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衣袖下的手却紧紧掐着,仿佛在等一个审判。
玉止和廖南星说过的未来,她未尝没有考虑。她害怕玉止对她所有的好只是出于博爱和怜悯。她对自己没有把握,对人生也没有把握,所以她走了。这样离开的姿态,至少还能让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可就在上船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她就这么走了,那么她的这一颗心将再也落不回地面。她会永远不甘,永远猜度,永远遗憾。
人世漫长,她无法预料十年二十年后的生活。可眼前的所有,她想要去抓住一回。
所以她一定要回来,亲口问出他一个答案,一个真正的答案。
“你想好了,如果你说想要我走,那我就走,再也不回头。可只要你点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
寂静的院子里,两颗心都在剧烈跳动,分不清是谁跳得更忐忑些,更疼些。
久久的沉默。
最后,他心甘情愿地说:
“是,我舍不得你。我不想你走。”
抛开所有,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私。
一阵轻风卷过枝头的最后几片杏花,花瓣纷落,落在赵蘅扬起的衣角上。
她扑到玉止怀里,紧紧抱住面前这个人。
一刹那像永恒那样久,幸福过于盛大,反而在尽头处产生了轻微的痛苦。
但不要紧,这一刻可以全部抛开,只要对方,只要这一个拥抱。
我真的等了好久好久,你终于来了。
玉止抬起手来,慢慢收拢双臂,将脸埋在她肩头,好像要将怀中这个人融进生命。
远处的码头帆船上,廖南星站在甲板,朝城里的方向望着。
他身边的红菱问:“还等不等?”
廖南星已知道了对方的选择,摇头笑了笑,笑容中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欣慰。“不必等了,我们走吧。”
无论如何,他为他的好友欢喜。
遥遥花树下,相偎的二人也很欢喜。
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傅玉行:……耍我吗?
第二十三章 相思不露
屋内暖香袅袅,红帐粉绡。
葱白指尖把荔枝壳一点一点剥了,露出红壳下晶莹的果肉。然后,讨好地递到少年嘴边。
对方却只给了她一瞥眸光,理也不理。坐也不好好坐,斜倚在罗汉床上,手上捏着枚双陆棋,垂在膝上,一敲、一敲,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模样。
女子把荔枝放下,走到一旁的小绣墩上,一坐,满脸赌气。“几个月都不来一趟,好不容易来了,知道你喜欢吃荔枝,巴巴儿地给你冰上。你倒好,看都不看一眼。永远是三天两头翻来覆去,喜好无常的,让人猜不透心里究竟想什么!”
傅玉行笑了,也懒得去哄她,只把双陆往棋盘上一颗一颗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着。“你之前跑到傅家门口闹的那么难看,还要别人对你有什么兴趣?”
女子转回身来,狐狸眼桃花腮,正是那时穿着素衣假扮良家妇人到傅家门口哭泣的那个,“我那不是没有办法?我一个馆子里的妓女,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了如意郎君,想要求着你带我脱离苦海,可你呢?回回都是嘴上答应得漂亮,什么时候算过话?我只当我是瞎了眼了!”越说越委屈,泪珠滚落腮边。
傅玉行嗤的一声笑:“这种话,你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说说,可能还上你的当,你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谁不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
女子被他说中,脸噌的涨红,站起来伸出细细的指尖戳着他:“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看上我软香玉的富家子弟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我为什么独独挑了你!”
她心里也有些发酸。她对傅玉行不是一点真心没有,当初她差点要被送到一个出了名爱打女人的蔡保长家折磨,是傅玉行直接拦轿把她扛了回去。
那个时候她想,这个人不管不顾地为她,兴许是个可以托付的。等到两人在一起了,他身上偶尔流露出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脆弱孤独,又总冷不丁让她心软。
一个男人,身上有种坏蛋和孩子气结合的气质,女人最抵挡不了的那种气质。让人又提防他,又忍不住怜爱。明知这男人对任何人都凉薄,但越是这样越忍不住幻想,假如能得他另眼相待,一心专注,该是多幸运的一件事情。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她这个婊子,连做婊子都失败,还不如一个嫖客无情。既然在他身上求真心求不到,那她总得求点其他实在的好处。可连这样,他都看不起她。
软香玉想到这里,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质问他:“你就真看不到我对你的心吗?”
傅玉行原本还漫不经心,听了这话,反而变得很漠然,“少拿这种东西来压我。”
真心?呵,真心?
他哥的真心,是为他付出一双腿;他爹的真心,是经年累月的期望和失望;他母亲的真心,是不问缘由密不透风的私爱偏袒。
这世上最重是真心,最让人想要逃离的也是真心。
“软香玉,你真的知道真心是一件让人多承担不起的东西吗?”他一旦冷下来,那副凛若寒霜的模样就与平时判若两人。软香玉当时不敢再说话,由得他毫不留恋地起身,推开门抬脚出去了。
走廊上坐着个琴师,对着熏香烛火,已在那演奏了半天。傅玉行本来已走过去,又停下脚,抬着下巴,“你弹的是梅岭派郭可久的曲子?”
琴师原本只是自我陶醉,来往的恩客美人没有多看他两眼的,现在听到有人竟然识得他的曲子,大为惊喜,又见对方是有名的傅二少爷,便抱起琴来,既讨好又不无得意地笑道:“傅二少爷好琴品!这正是失传的《梅岭琴操》上的曲子。我将其重新打谱,精研数年,好不容易才使得这琴曲重见世人哪!”
傅玉行却冷冷笑一声,“梅岭派琴讲究的是自由灵性大道至简,你这一味的以技炫人手法油滑,一半指法又是错的,论技艺论琴理没有一样到家,弹得人心里发烦,趁早别吃这碗饭了!”
那人吃他寥寥几句却剜心扎肺的挖苦,一张脸登时红得要爆开,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
傅玉行重新来到太阳底下,阳光照在人身上,白茫茫的一阵刺眼。
无聊。
那种无聊,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情绪上的无聊,是一种生命漫长无所寄托的无聊。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无。
他心里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在这时,隔着人群看到了街角处的赵蘅。
赵蘅正在街边看一只砚台。
她倒不是要买,玉止的文房用具一向是专府定做,街市上的总嫌粗糙些。不过这摊子的砚台有些特别,肚子是中空的。守摊大娘告诉她,把砚台肚子做大,里面挖空,这样可以填些热水或炭火进去。
赵蘅觉得这办法好,天气冷时玉止的墨水总会冻住,有了这法子书写就方便多了。
大娘也是热心肠,赵蘅虽不买,她也告诉她做这种大肚子砚台最适合的材料。赵蘅一边听一边点头,笑道:“我回去之后也照着样子试试。”
大娘也笑着说娘子对你丈夫真是有心。
赵蘅听了,低下头轻轻地笑。那种笑容是即便什么也不说,也能让人感到她心里珍视的甜蜜。
傅玉行就远远看着。
看样子,是跟他哥哥和好了?
那女人永远只有在他哥的事情上,才露出这种小女儿态的一面。
可他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觉得碍眼。
赵蘅是他最厌烦的那类女人,什么都认真,什么都奋力去抓去够,活得如此用力。她从他面前风风火火地走过,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其实看得出来,她待他大哥真心的好。可他就是讨厌,心里烦躁,有种将那笑容一把揉碎的欲望。
头顶传来一阵隐约的琵琶声,有冰雪般的清心之感,恰在他焦躁时荡进心里。声音在闹市里不明显,只在人群之上细细飘着,游离于世间外,被他捕捉到了。
寻声看去,対街的望月楼上正临窗坐着一个女子,怀抱琵琶,手指轻拨,目光似有若无望向远处,脸上有种落落难合的神态。
弹的曲子叫《寒江独钓》。琴艺倒是好,能把这曲子弹出几丝真味来的人不多,可惜曲调太清冷,在场没多少人真正在听。
“哎呀,傅家二公子今日居然大驾光临了!”望月楼老板娘一看到傅玉行慢悠悠过来,大喜过望地招呼。
傅玉行由着她聒噪,自己沿着琴声一路登上缓缓二楼,“这弹琵琶的,是你们新来的歌女?”
老板娘满意地笑道:“是新买的,调教了一年多呢!”
那琵琶女坐在人群之中,却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眼神和曲子一样冷艳。有个醉眼熏熏的酒客逗了她两句,她也全然不理。那客人又生气了,骂起来,嫌她弹的曲子太单调,一定要换首热闹的。
那女子瞥他一眼,不说话,只是换过指法,果然弹了首快曲。
傅玉行一听就笑了。
弹的是《诗经》里《相鼠》一曲。诗三百大多舒缓轻灵,只有这一首情绪激昂,因为就是首痛骂权贵的曲子,整首诗翻译出来就是:这臭老鼠真不要脸!
欢场女子,他见过欲擒故纵的,多数也不过拿来做点调情的小手段。这么实打实把厌恶排斥写在脸上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隔远打量着,嘴上问:“脾气这么不好,也推出来吗?”
老板娘也笑:“脾气是不好,可架不住模样生得好呀,又弹了一手好琵琶。更何况,有的人就是吃这么个调调,你看你傅二少爷,不是就对她起兴趣了吗?”老板娘一双眼睛老练地眨了又眨,早已心领神会。
傅玉行没接茬。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对这女子生出些兴趣来了。
“这人,我要了。”
第二十四章 方道怜
自从赵蘅大闹烟月坊,把傅玉行抓回家来,已过了一个多月。
傅敬斋这回发了狠,让他在祠堂连跪数日,不许吃喝。芳仪一边泪涟涟对敬斋求情,一边又去求玉行给他爹服个软,保证以后不再犯了。傅玉行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犯了,这话听出来就是你愿意信,我自己都不信。”
他娘急得打了他两下,却也无可奈何。到第三天傅玉行终于昏死过去,揭开衣服看时,膝盖都肿出两团紫血,不能弯曲。
芳仪在赵蘅面前一提起这件事便哭,连连说着自己可怜的儿,赵蘅只觉得他活该,若他可怜,那些被他糟蹋的人又怎么说?
老夫人倒也不是全然自私的人,正因这样,内心更添折磨,一边记挂小儿子,一边低头抹眼泪,问起那个被傅玉行掀翻摊子的卖药老人和被他逼到跳河的望月楼歌女。
赵蘅去找过那老人家,就在旧街巷一座风雨飘摇的破房子里,她上门赔罪,结果人家根本不愿见她,当着面把门摔上了,钱也丢出来,甩了赵蘅一身。
至于望月楼的那个琵琶伎,名叫方道怜的,听说出事后连跳了几次河,老鸨怕她当真死在房里,便将人打个包往偏远处卖去了,如今音信全无。
赵蘅几次问起那女子的下落,周围人也一再只劝她不必管。“大少夫人,你还不知道呢,城里早都已经传开了,那女子根本是自作自受,不必可怜。”
“怎么回事?”
“那方道怜呀,惯会摆出个清高模样,谁人都不看在眼里。二公子图个新奇想要买她,你猜怎么着?她初到宣州城,竟然不认得我们公子,公子几次去,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回回斜着眼看人,可不是不识抬举吗!”
赵蘅觉得小厮这番不平之言无非是出于护主,没看上傅玉行也不是什么罪过,那祸害除了一副皮囊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姑娘不要他,说声眼明心亮也不为过。
小厮看出她不以为意,又补道:“少夫人,你以为她和一般欢场女子不同,是个有气节的?其实不过就是另一种钓男人的手段罢了!她对着我们二少爷冷冷淡淡,扭头对着城西胭脂铺的李公子倒会陪笑脸得很哪!那李公子哪是个人物呀——无才无品又无貌,和咱们二少爷站在一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猜她看上人家什么了?就是看那李公子会摆排场、会卖富,她就真以为以为李公子更有钱了,还央着那李公子给她赎身,买个宅子养着她呢!后来知道二少爷身价比他高了不知道多少,你是没看到她那个脸色呦!后悔也来不及了,骑虎难下,只好继续抓着李公子了。我可是没有添油加醋,这全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说到底啊,那种地方的女子最后都是一个德性,眼皮子又浅,又是个势利眼,偏偏还爱假作清高。”
“那怎么会闹成后来那样?”
小厮抿起嘴巴,狡猾一笑,“后两日,二少爷故意找到那李公子,既没有压他,也没有吓他,就只是提出拿钱和他买那个方道怜。整个宣州谁不知那李公子也不过就是个假阔佬儿,见钱眼开的主,这不得让他俩都好好出一顿丑?不过没想到,才二百两呢,二百两他就同意把人转手给我们二少爷了。那方道怜听说以后,又羞又恼,当天夜里就跳了河。虽然给救上来了,可这件事早成了宣州城街头巷尾的大笑柄,她那身价可是跌到底了,再没法像以前那样拿腔拿调了。所以说,这事也怨不得我们少爷,还不是那女子自己有眼无珠,拜高踩低。”说得周围众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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