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正是李明澜和孟泽重逢的时节。
李明澜:“他是什么时候得病的?”
高山蝶:“按照他的过往病例来看,应该有十五六年。”
李明澜半晌不说话,十五六年……
李明澜:“这是遗传疾病吗?”
高山蝶:“我的老师梁医生,说其中有先天的因素,但我个人觉得,他的生活环境因素占比更大。”
“是因为……”面对着失去孩子的高山蝶,李明澜觉得难以启口。
“李小姐能明白就好。”
“李明澜,你要不要先喝碗汤?”孟泽跑了过来。
李明澜哪有心情喝汤,她想要再问一问高山蝶。
孟泽却在边上杵着不动。
高山蝶笑了:“梁医生确定了我的交换生名额,等签证下来,我就走了,他会安排另一个医生过来,接手我的工作,我这阵子要回学校处理手头上的事,先不打扰二位了。”
“我送送高医生。”李明澜跟着出去,“高医生,他有什么注意事项吗?需不需要到户外放松心情?”
“能出去走走当然好,这边绿化——”高山蝶突然停住,想到什么,“南城公园的东区有一个观景廊,你可以陪他在晚上六七点钟去走走,有满山美景。”
“哦。”李明澜想的是,别墅区里风景宜人,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南城公园。
高山蝶静静地看了李明澜几秒。
李明澜疑惑:“高医生?”
“孟泽就麻烦你了。”高山蝶将要下台阶,又回头,温柔一笑,“对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会做饭。”
*
庭院里被扫上夕阳的最后一抹红。
李明澜靠在门边,很久很久,她面无表情。
李深四岁时,她和孟泽重逢时,其实他已经在生病,她浑然不知。
她低下头。
斜阳留下的红晕,越来越淡了,她此刻站的脚下昏的、黑的。
“李明澜,你怎么还不进来喝汤?”孟泽在喊人。
她眨眨眼,闭闭眼,挤掉了什么东西,这才步入亮光处。
“李明澜。”
她几步跳到她的面前,戳戳他的肩:“你为什么要连名带姓地叫?”但其实她也不介意了。
连名带姓就连名带姓吧,这才是孟泽。
“不然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是她自己说的,她叫“李明澜”。
他转学到岩巍中学高三七班的第一天,听见的也是“李明澜”。
孟泽模仿Mike Sharp:“Melanie?”
孟泽模仿姚希津:“明澜?”
孟泽下结论:“都俗气。”
还是他的“李明澜”最朴实。
*
孟泽简单做了一锅牛肉汤。
汤色白。
李明澜尝一口入嘴,清甜不膻,留着姜片甘蔗的鲜香。
牛肉吸饱了汤汁,把肉蘸上酱料,口齿留香。
李明澜捧起小碗:“嗯……”
她吃完一小碗,还把碗盖在嘴边。
满世界,谁都尝不到的美味。
她说:“你以后要是不当摄影师,可以去应聘厨师。”
孟泽才懒得去,也就是李明澜嘴馋,他才被逼着做做饭,他站起来,又在锅里舀了一碗新鲜的汤。
白瓷碗盖住李明澜的下半脸,只露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定在他的脸上。
这幢房子的装修不像家,餐厅没有温馨的灯,但冷光照射下,她的眼神是暖的。
孟泽放下勺子,放下碗,站着,弯腰,突然倾身向她。
李明澜一愣,但是她没有动,看着他把额头撞过来。
他最喜欢的,额头抵额头。
他眼睛清明。
只观他的眉目,谁都不知道,这还是个精神状况者。
她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他生病的事实,要不是那一张病历单,她还以为他只是脾气越来越臭。
他如果只是脾气臭就好了。
李明澜当年是有过打掉孩子的想法。
回忆当年的割舍,不忍,疼痛,愧疚,以及充斥着满腔的爱,原来孟泽也有这般心境么。
不怕,她是豁达的李明澜。
等孟泽学会了她的豁达,这个陨落的天之骄子又会飞到天上去的。
二人各盛一碗汤,孟泽没有喝。
他坐下,在她的旁边,一手支额转头看着她。
她伸手过去,用掌心抚着他两鬓略短的头发:“你要好好治病,病好了,我给你个奖励。”
“什么?”
她想了下,突然眼睛发亮:“我给你做饭吧。”
孟泽面无表情。
这已经是李明澜能想得到至高无上的奖励。
她生平只给两个人做过饭,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孩子他爹,这可是别人讨都讨不来的奖励。
“来拉钩。”李明澜伸出尾指。
孟泽只是看着她。
她收起手:“不要拉倒。”
他这时才把手伸出来。
但是她已经把手藏到桌下。
孟泽拽起她的手,硬是用他的尾指缠住她的。
李明澜嘻嘻一笑:“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第111章
晚饭之后,李明澜开始研究孟泽的服药事项:“你几天没吃药了?”
“今天不吃。”孟泽跟说顺口溜,“明天不吃,后天都不吃。”
她按下药方:“你给我试试?”
“不吃药。”他理直气壮。
“你擅自停药,当心将来上面、下面通通立不起来。”
孟泽站到沙发上,用身子挡住光,用自己的影子去囚禁她:“李明澜,你不要得寸进尺。”
“高医生说了,她要出国,没人管你。”
“你不是在管吗?”
“我是休假回国,我在公司大把事,难不成三百六十五天盯着你?”
孟泽一下跳下沙发,坐到她边上:“李明澜,你是不是要跑?”
她别过头,望着玻璃外庭院的黑影:“什么跑?我是去工作。”
孟泽把她的脸掰回去:“别工作了。”
她撇嘴。
“你不是要我养你嘛,我养你一辈子。”他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捏成嘟嘟样。
可惜,如今的李明澜没有当年的婴儿肥。
他用力,把手扣进了她的腮帮子里:“我实现了,我能养你一辈子。”
下巴被他扣着不放,她挣不开,她去抓他两鬓的短发,手掌被毛发刺得发痒,她抚来抚去,用模糊不清的话说:“就你这样?”
他听不清,于是他放开她的脸颊。
李明澜拍自己的脸:“你哪天被骗光了钱都不知道。”
“你信不信,我再去一次高考,状元还是我。”
李明澜随口要反驳不信,当年是他说的,他早忘了高中知识。
然而,他从来不在成绩上夸海口。
他说状元,他一定会是状元。
孟泽:“你住进来,他也住进来,我们一家三口过日子,他不是错过高考了么,我给他辅导。”
李明澜“哈”一声:“你连我做的饭都没吃到,就想一家三口?想得美。”
拉勾承诺,不过是短短半个小时前的事:“行,我吃药,等病好了,一顿饭,之后就是一家三口。”
“行。”她也爽快,“我苦练厨艺,一定令你刮目相看。”
“先听着吧。”孟泽不是很相信。
想起儿子小时候冲着于骊竖的大拇指,李明澜的憧憬燃起来了:“将来一家三口的饭都由我来做。”
孟泽听话地去服药。
李明澜再列一个服药的备忘录,在其上打个勾:“饭后出去走走,不要只待在家里,生闷气,钻牛角尖。”
“我不气。”
“走,出去沾沾人气。”
“这里没几个人。”别墅区是清净之地。
“我们要去烟火气盛之地。”
*
李明澜把孟泽拉到夜市。
何止烟火气,这里人山人海,吆喝的三轮车一辆挨着一辆,炒米糕、打奶茶、烧烤串、炖甜品,应有尽有。
李明澜也有多年没来夜市,她比孟泽还惊奇:“我早就想逛夜市了,但是深仔要读书,要早睡,我没法拉他过来。”
一辆三轮车的老板东张西望,把锅炒得烧起火。
李明澜站在轮子边,终究不是十八岁,她不敢像当年那般馋嘴,只是冷静客观点评:“嗯,真香。”
“你要吃炒米粉?”孟泽站在她身后。
“老板把锅抛起来了。”
他以为什么大事,说:“我明天抛给你看。”
“你怎么什么都会?”有高超的厨艺都不肯教她,真的好讨厌,“以后我来罗列菜色。”
“随便。”
夜市不只有摆摊的,转角的店门口坐着一个老伯,他往地上摆一副象棋,慢悠悠把一个个棋子摆好,笑呵呵地说:“谁能解这个棋局,我付一百块。”
围观的人多了,李明澜也去凑热闹,她看不懂棋局,只是说:“深仔最近也在下棋。”
“哦?”孟泽还是在她身后,“是不是因为错过高考,就心灰意冷了。”
“少来,我儿子也是高考状元的料。”她对这些棋局一窍不通。
孟泽却挤了上去。
有一人挑战,才走几步棋就败下阵来。
老伯又慢慢复原棋局。
孟泽凝神望着。
这下换成李明澜跟在他后面:“你要去解棋?”
“我记一下棋局。”孟泽转头,“走吧。”
“这就记下来了?”
“当然,我说了,我什么时候去高考,我什么时候都是状元。”
也许因为他服了药,说这话的他真有十八岁的风范,她用手给他扇风:“走路带个风呀。”
一路闻着各色小食的香气,李明澜嗅觉满足,却不是特别馋嘴。
她给他念叨:“以后来见见人间烟火气,就明白,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李明澜这天晚上没有留在这里过夜,她新买的衣服都被李深拿回家了。
于是,孟泽又指着她:“我就知道你要跑。”
“跑什么?我回家!”但她又不放心,“你一个人住有没有问题?”
“我没问题。”没有李明澜时,他觉得自己没有生病,他一个人住,一个人睡,一个人观日出,一个人赏花月,他正常得不得了。
孟泽没有闲着,他研究象棋的规则,看象棋大赛的视频观战。
他自己和自己过招,是有点沉迷的架势。
除了和李明澜一起的时间,他一直在研究象棋。
新来的医生助理传达梁医生的医嘱,同时叮嘱孟泽定时去复诊。
不知孟泽听进去没有,反正李明澜见他没什么反应,还是一天到晚摆弄棋局。
有爱好是好事。
李明澜鼓励孟泽:“加油。”
后来,孟泽自己在家摆了一个棋局。
她猜不出端倪,但她猜测这是夜市老伯的棋局。
孟泽盘腿坐在棋盘前:“等我破了这个棋局,就和你家那个喜欢下棋的过几招,下棋也是悟道,正好我给他指点迷津。”
李明澜哑然,终于还是告诉孟泽,李深下的不是象棋,而是围棋。
孟泽臭脸:“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
两人再去夜市。
李明澜问:“你是不是去挑战?”
“嗯。”冷冷清清一个字。
遇到一个派发广告扇的小姑娘,李明澜笑着领了两把。
她自己扇,再给他扇:“要不要我站在你身后给你扇风?”
“小题大作。”
孟泽果然破了老伯的棋局,他没有领一百块,冷然转身。
来之前,李明澜特地为他解了衬衫扣子。
夜风袭来,卷起他衬衫的下摆,大有独孤求败的风骨。
她把广告扇当芭蕉扇,左边一扇,右边一扇。
白衬衫的下摆飞扬,落下。
不知别人是否饱了眼福,反正她很满意。
“请留步。”老人追了上来,塞过来一百块,“我甘拜下风。”
孟泽把这一百块给李明澜:“花掉。”
她远远望见影城的灯箱:“走,去电影院。”
一百块,买了两张电影票还得倒贴三十六,她回头。
他意会,又递了一百块过去。
李明澜说:“现在票价这么贵,你要努力赚钱啊。”
“知道了。”
她在海报上选电影,故意略过了盛夏主演的高票房片子,选了冷门的动画片。
两人进去影院的时间晚了几分钟,抹黑上楼,李明澜在找座位时,被一个人绊了下,她踉跄时,被他从后面拽起手。
之后再坐下,他没有放开她。
像是十七八的少年,不知道如何突破关系时,就趁着天时地利的机会,逮住了就不松手。
他们连孩子都生了。
李明澜当年没有想过和孟泽的未来,如今也是。
她当年是骗了他,但她也要再让他乘风飞上磅礴高空。
*
李明澜回国时,开的车不是她哥的,就是她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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