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的皮肤下藏有大量控制神经末梢的线路,被打了一拳后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留乐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接着用手抹了把脸。
“抱歉。”她说,然后低下头拉远和凡岐的距离。
凡岐听不见她的道歉,也不在意她的道歉,凡岐只关心她为什么在听到淤泥污染物时突然产生那么大的反应,以至于有些失态。
留乐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仿生人不该产生这种类似于愧疚后悔的情绪。
她张了张口,在通讯器的便签页面上打完字又纠结地删除,眼睛里闪过一丝自我厌弃,干脆在凡岐的注视下打字。
凡岐垂眸看那段删删减减的话。
“你说的那个淤泥,不出意外是河浦森林的一种能够分泌出特殊胶质的污染物,这种珍贵的胶质可以让它的躯体愈合,同样也能够用于其他污染物的治疗。”
留乐顿了顿,继续道:“但是这种污染物需要大量的进食人类的血肉才能分泌出一点胶质,因此非常珍贵罕见。”
说白了,这种胶质是用同类的血肉浇灌出的邪恶之物。
只有进食人类才能分泌出来的特殊胶质,可以治疗污染物,而留乐和付涧都因为她在那场爆炸中受了重伤。
种种信息,再结合先前留乐的失态,凡岐握紧那张带有她余温的宣传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突然,她的耳膜内又开始响起尖锐的鸣叫声,像是有无数把利器重重划过金属片。
留乐在凡岐无意识地后退了那一步后,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见凡岐神情严肃,用手捂住右耳,手指虚虚搭在耳廓,看着像是在忍受某种不适。
“你怎么……”没说完,留乐有些懊恼地看向通讯器,她总是意识不到凡岐短暂地失去了听力。
仿生人就是这样,一旦信息固定,很难凭自己的意志去更改。
耳鸣声消失,无数声音刹那间涌入耳内,风声、平稳呼吸声……,凡岐抬起汗涔涔的脸,目光落在正低头打字的留乐身上。
“那些胶质,是你们要的吧,所以佛伦斯杀人也是被默许的?”凡岐眉毛蹙起,她真的无法理解,“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告诉我那些信息,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就是罪魁祸首?”
“不是那样!”留乐眸光闪烁,犹豫道:“你、你听力恢复了……”
凡岐没有接话,极黑的瞳仁静静注视着她,那种目光,既没有谴责,也不是任何负面情绪,仅仅是不解。
“我没想到会这样,这些都是付涧去办的,我不、我不知道,我以为用的饲品都是一些罪大恶极的人。”留乐忍不住退了几步,面对着那样的目光,突然意识到她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可以逃脱负罪感的理由。
就算是重刑犯,也自有基地法律去审判他们,更何况,在森林里死去的都是一些无辜的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是我错了。”留乐突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她呼吸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一把掼住凡岐抵到墙边,黑洞洞的枪口紧紧压在她下巴处。
“我是错了,那些人会死也有我的原因。”留乐那双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黑色义眼翻涌着浓重的恨意,“可那又怎么样,我何尝不是在被逼着走,不对,我连人都算不上……”
枪口重重抵住下巴有点发痛,凡岐眨了眨眼睛,她个子比留乐高,因此认真地注视着人时会微微垂下眼睫,她眼睛里的平静淡然针一般刺痛了留乐绷紧的神经。
“你那是什么眼神。”留乐笑了笑,紧接着脸上浮起一丝痛楚,“我最讨厌这样的眼神,是不是觉得我可怜又可恨。”
“没有。”凡岐如实道,她只是从留乐身上联想到了自己,如果换做是她,会不会像留乐一样去不计代价地拿到胶质。
利己、冷漠、缺乏同理心,不惜后果地跟着欲望行事,凡岐一直以为她是这样的人。
可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看到留乐的痛苦时想到这个。
第41章
指挥中心大门紧闭,许多只硬底长靴沉沉碾过浅浅的积水坑,溅起浑浊的泥水,就在半个小时前,天气还晴朗炎热,头顶的积云的颜色却陡然阴沉下去,像是预兆着基地将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侵袭。
“武/装部一支队集合完毕。”
属下的嗓音穿过密集雨幕,准确无误传进孟莘耳朵,她抬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幕,拢了许多层遮布似的,浓郁的黑快要吞没半面天。
水汽弥漫的大雨犹如水雾,她揭下作战服外套的特殊材质雨披,远远地朝武/装部的队伍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无线电广播在这时插播临时通知,强降辐射雨将于十分钟内抵达基地,降水量预计超过150毫米,提醒基地居民尽量不要外出。
因为天气突变,远处基地围墙外的瞭望塔提前都打开了探照灯,照得周遭如同白昼,属下冒着辐射雨跑了过去,防毒面罩在晕晃的灯光下显出几分狰狞。
“队长,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现在进去吗?”
“不急,先检查一遍枪支。”孟莘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褪下沾了血的手套,在枪口擦了下,然后随意地扔到垃圾处理箱。
她手指白皙修长, 只虎口有层薄薄的茧, 漆黑崭新的手/枪被她握在手中倒像是在把玩艺术品。
此时此刻焦急如焚的人不会是她。
只可能是孟商。
武/装部入口处的那两扇金属大门紧闭,连值班室里的工作人员也不见了踪影,附近的居民住宅区像是早早得知了什么消息,闭户不出。
一角墨绿色的厚窗帘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点,室内光线黯淡,但那对湖绿色的眼珠好似剔透的玻璃,在看清街上的景象后,眼瞳惊惧地紧缩。
尽管雨水很快就把血水冲洗干净,但积水中还是可以看出那是稀释过的淡红色,如果她此刻在不是隔着玻璃窗,而是站在外面。
梅莉便可以闻到空气中连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浓重血腥味、弹药硝烟气息,两者凑在一起轻而易举勾起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
不断有荷枪实弹的人员小跑着经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或者说是,在意她的偷窥,梅莉贴着冰凉的玻璃慢慢滑坐到地上,在她的身后,是孟莘临走前留下的下属,任务就是不让她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基地要发生战争了吗?”梅莉轻微颤着嗓音问。
意料之中的得到的是沉默,她重新看向窗外,这里很安全,这个位置又可以让她清晰看到外面的所有一切,是孟莘精挑细选出的。
待部下检查好枪支装备,孟莘率先走到两扇金属大门前,她留在武/装部的所有身份信息都已经被删除,有这个权限的人只可能是孟商。
她什么都没做,深褐色的粗壮树根突然从地面挤出,灵活的蛇类一般,碰到金属就腐蚀出一圈黒焦的洞来。
韧劲的树根钻进地底,可怖的力量把金属大门撬出一条缝来,紧接着,深褐色枝条顺着门攀爬上去,一点一点挤进缝隙中,枝条像是两只有意识的手,整个门都被腐蚀得扭曲。
武/装部成员半点惊讶都没透露出,见惯了似的,黑压压一片人顺着树根开拓出的路走,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仍在灼烧的树根上,发出滋滋响声。
纷乱脚步声穿梭在武/装部指挥中心园内,孟莘轻车熟路地绕到她从小就喜欢待在那里一整天的地下安全屋,把战战兢兢躲在里面的人全部拉到雨中。
都是老熟人。
首当其冲的是佛伦斯,他此刻被辐射雨兜头浇下,细心保养的头发软塌塌贴在脸边,十分狼狈,目光狠厉地瞪向她,“你想干什么?”
孟莘觉得他们很蠢,且自以为是,既然都已经选择了和她对立的那条路,又何必这样到处躲藏,不如干净利索地死去还。
“我说怎么哪里都找不到你,原来在这藏着呢,前军长。”
她最后几个字故意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声调,听得佛伦斯一张俊秀的脸差点狰狞地扭曲起来。
摸到腰间的枪,他勉强让自己镇定,“孟莘,你这是要做什么?带着一大群人闯进武/装部,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已经不是这里的首领了。”
“我现在的确不是。”孟莘笑了笑,话里有话,“不过等会就不一定了。”
佛伦斯面色一变,“你!你疯了吧,现在基地里乱成这样,万一其他……”
“我就是疯了。”孟莘无所谓地打断他的话,是真的有些想笑,这男的在基地待了十几年了都没敢放一个屁,现在倒是开始关心基地安危了。
虚伪、贪生怕死,是她最厌恶的那类人。
“把他们先关到一起,等会结束了再集中处理干净。”孟莘淡然吩咐属下,黑漆漆的瞳仁里倒出人的影子,她像是处于一个极其亢奋的状态,握着枪的手都开始微微颤动。
语气随意到仿佛杀的不是人,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牲畜。
“是。”属下知道,这是孟莘大开杀戒的前兆,只需要有人开第一枪,她就会完全地沉浸于血腥和杀戮里。
“孟莘——”
闻言,佛伦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红血丝牢牢覆在眼球上,表情狰狞而可怕,“你疯了!你杀这么多人会遭报应的,疯子!”
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和难听的咒骂中,孟莘心情愉悦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好似能从这些临死前的挣扎中汲取到令她欲罢不能的东西,然后抬脚离开了安全屋。
接下来的路程走得无比顺利,因为周遭的麻烦已经提前被风暴眼派来的人处理好了,被污染物啃食剩下的半边躯体堆成了小山,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
一丁点血迹都没有,只有这点让孟莘有些在意。
她目标明确地穿过一扇扇感应门,虬结有力的树根蔓延开撬开门缝,造出的动静很大,腐蚀烧毁的监控设备掉在地面被孟莘的硬底靴碾得粉碎。
坐在办公室里的老人眼前的监控影像突然变得一片漆黑,他慢慢掀起松弛的眼皮,看向来人。
孟莘一个人来了,修长的身姿笼进黑色作战服,和小时候那道虚弱胆小的身影完全判若两人,孟商眼神复杂地盯着他这个生物学上唯一的女儿。
“孟莘,你是来杀我的。”他面不改色地陈述出事实。
“对。”孟莘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老人长了斑纹的脸,语气平静,那双眼睛却翻涌着强烈的恨意,“你早该死了。”
“我知道。”听到女儿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恶意,孟商竟是笑了出来,浑浊的眼珠定定看了她会儿,眉眼间浮起一丝遗憾,“你很优秀,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我不是男的吗?孟莘握枪的手紧绷到青筋毕现,快步走过去掐住他的脖子,上了年纪的人像是瘦干的骨架,一只手就轻易提了起来。
原来年幼时惧怕无比的那个男人到现在也只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她看到孟商脸色涨得通红,喉间也发出嗬嗬的模糊声响。
透过老人发浊的双眼,孟莘看到一张被掐得快要窒息的女人的脸,她被丈夫壮硕的手臂牢牢钳制住身体,毫无反抗之力,耷拉在地上的腿痉挛起来。
推开了一点缝隙的卧房门外,还没来得及换下作战服就偷偷找母亲炫耀成绩的孟莘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廖伽注意到了她,那双剔透的眼眸浮起了失措的慌乱。
孟商提前回来了。
孟莘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出了哀求,她在哀求自己不要进来,不要在孟商因为政界上受的气拿妻子泄怒的时候闯进卧室,那样只会让他更怒不可遏,满身无处释放的暴虐把孟莘也牵扯进去。
“父亲。”孟莘无视掉廖伽眼睛里满溢的泪,轻轻敲了下门,在孟商被打断后略显不耐的神情中坦然自若地进去。
“你来干什么?”他松开手后,女人紧紧捂住脖颈间的淤痕跪坐在地,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呕血,两条腿也酸软到根本站不起来。
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了,但压抑的闷咳声还是让孟商不虞地皱起眉头,刚准备发作,便听到孟莘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说:“吵。”
她是看着廖伽的眼睛说的话,目光冷然,像是几米厚的冰层,隔了浊雾般看不清晰,不像是在注视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孟商饶有兴趣道:“她是你母亲。”
少女留了一头利索的板寸,眉眼深邃锐利,单看面庞几乎看不出来性别,她忽略掉孟商的话,突然直直盯住地毯上的几滴血,说:“我要进安全屋。 ”
这个时候进安全屋,孟商显然有些犹豫,鹰一般警觉的目光扫过她贴在腿沿不受控制发颤的手,仿佛快要抑制不住杀戮的欲望,了然地扬起眉。
这个女儿最像自己。
可惜是个女儿。
孟商从鼻孔里哼出气,率先抬脚大跨步离开,孟莘也转过身,突然被一道轻弱的力量牵制住衣摆,母亲又开始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她。
廖伽力气太小,孟莘轻而易举地就扯回自己的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卧房。
武/装部的安全屋是孟莘从小到大最喜欢待的地方,即便常年浸润在浓郁黏稠的血腥味中,那仍是她度过了漫长成长岁月的温暖巢穴。
孟莘飘忽的深思骤然清醒,她慢慢把锋利的刀刃一点点碾进孟商的胸口,像是小时候玩的戳洞游戏,在他痛苦哀嚎的咒骂声中机械地抽出、碾转着戳进去。
温热的血液把她的手染红了,那种黏腻惊悚的流过皮肤的诡异触感让孟莘忍不住一个激灵,想起她第一次杀人时,是孟商强制箍住她的手,一次次地将刀刃送进人柔软的腹部。
“你是最像我的。”孟商当时用一种复杂微妙的深色打量着自己的独女,在她因为得到了父亲夸赞而眼睛发亮时,半晌后,半是惋惜地说:“可惜,是个女儿。”
犹如冽冬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孟莘愣在那里,以她当时的年纪,她压根理解不了孟商掩盖在遗憾下的不满情绪,找不到根源,她只知道父亲对自己不满意。
为了得到父亲的赞誉,她甚至在青春期时用纱布一圈一圈缠紧她逐渐开始发育的身体,这样从外表看来才能和那些男性同学一样,也因此常常在夜里因为身体的痛苦而满身冷汗。
所以在目睹了孟商施加在母亲身上的暴力愤怒后,孟莘独自去了地下安全屋,把脸埋进剖开了腹腔的男人尸身里,滑腻温热的腔壁让她感到放松舒适。
于她而言,鲜血代表的从来都不是杀戮和痛苦,而是温暖潮湿的巢穴。
“我其实有点可怜你。”孟莘抽出刀刃,老人早已经在无尽的折磨与锐痛中死去,边说着话,她动作精准地割下孟商的头颅,垂眸捧着它。
在旁人看来,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就像是在同一颗失去意识和生命的头颅对话,孟莘越是冷静,这幕就越是可怕。
就在这时,她想起缠绵病榻的母亲的脸,廖伽在临死前牢牢掐住她的手腕,眼底光影浮动,“别、别再去安全屋。”
孟莘不回答,她便执着地不放手,只凭一股劲强撑着,哪怕得到的是一句带有慰藉意味的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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