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食者背对着她蹲在一具不成样子的尸体前，已经停止了进食，深色恹恹地盯着地上的一滩血出神。
突然，少年开始用手指捅自己的喉咙，生理性眼泪混着呕吐物流了满地，他整个人都痛苦地痉挛起来。
这倒是出乎凡岐的意料。
暴食者似乎并不是完全丧失了人性，至少在吃了足够的食物后，他是保持着几分理智的，凡岐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她按照来时的路拐回了空空荡荡的后台，破旧的箱匣散乱地分布于各处，厚厚的窗帘被扯了下来，比之前乱了许多，就像是经历过一场慌不择路的逃亡。
角落里还落下了那把电击棒，凡岐捡起来，顺便搜刮了一圈屋子，把有用的像是铁棍一类的带到身上，以防不测。
通往角斗场外面的那扇金属大门需要虹膜验证，除了这扇门，后台还打通了好几个狭窄的走道。
凡岐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她喜欢活着的感觉，同时又对自己性命不抱有足够的敬畏之心。
想到这里，她随便挑了个进去，通道口有些低矮，需要弯着腰匍匐前进。
就这样“走”了几步后，通道渐渐变得宽阔起来，起码可以直立行走了，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凡岐又听不到然后动静，只能单凭虚无缥缈的直觉。
直到前方不远处浮现出光亮，凡岐才缓缓松了口气，看来她还是很幸运的。
凡岐误打误撞进入了一间类似于会议室的地方，她随手关上门，用铁棍顶住。
奇怪的是，这里的地面铺满了假草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塑制品草地，高饱和度的亮色桌椅静静伫立。
像是误入了什么古怪离奇的梦境。
在她头顶，透明的显示屏里正在投射着角斗场的景象，可以说是全方位的监控，每个死角都考虑到了。
每当凡岐目光锁定到一处时，监控影像都会跟随着她的注视自动放大景象，连灰色水泥地上的头发丝都能看清楚。
毋庸置疑，这是科技水平发展到很高的产物，因为这是凡岐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可以精准捕捉人类视线并进行辅助跟随的监控。
在这之前，她只在书里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过，因为人类文明曾到达过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但核战争爆发后，随着现代文明的毁灭，遍布各个地方的基础设施坍塌废弃，在漫长的科技文明空白期，人们甚至连发电设备所需的原料都凑不齐。
对于那些旧文明里令人啧啧称奇的象征着人类伟大无垠创造力的先进设备和器械，到现在只能被遗憾地记载进书里。
人类空有理论和知识，甚至没有足够先进的设备和大量必不可缺的材料去支撑那些记载变成现实。
能在这里亲眼看到人类智慧的产物，对凡岐来说确实是意外之喜，她对着监控影像眨了眨眼，比例便自动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她看到角斗场已经空无一人，遍地都是尸骸和成片的大滩血迹。
戴着防爆盔的人员潮水般从入口涌了进来，领头的那人有点眼熟，凡岐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监控便捕捉住他放大了画面。
是孟莘身边的那位得力属下，她只见过一次。
武/装部成员均是荷枪实弹，凡岐看了看自己手中捡来的电击棒，再对比武/装部成员的枪械装备，实在是令人艳羡。
黑色防护背心尾端还用几种语言标注着几行文字，人类北方基地武/装部， Human Norh Base Arms Division 。
她清楚这里不能久待，走到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不厌其烦地拉开抽屉和柜子，没想到一打开那架几人高的铁柜，几道阴影直挺挺砸了出来。
凡岐及时往一侧退了几步躲开，无言地看向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她隔着衣服摁了下，躯体都已经僵硬了。
无一例外均是中弹而亡，凡岐蹲下来用找到的钝水果刀挖向血液凝固住的狰狞枪口，好不容易才把子弹从粘连的血肉中挖了出来。
目测子弹口径是7、8毫米，底部呈锥形，她猜测是狙击手常用的一种7.62毫米口径子弹。
那些袭击观众的人，似乎用的也是狙击枪，可惜她没办法再去确认子弹型号了。
对凡岐这个暂时失去听觉的人来讲，空无一人的会议室等同于刷了隔音层，寂静得像是隔绝了空气的密封罐。
凡岐把沾了血的匕首在窗帘上擦拭干净，揣回兜里。
突然，她察觉到了轻微的震荡感，像是有人试图通过撞击暴力打开门，凡岐抽出匕首走过去，看到整扇门被外面的人撞得震颤。
用来支撑的铁棍竟被撞得隐隐弯折，虽说这只是个空壳铁皮棍，但外面那人用的力气是不是过于大了。
凡岐蹙起眉，转身看向监控，景象中找不到暴食者的踪影，没有武器，单凭蛮力撞门丝毫不考虑会有人循着声响找上来的人，也只能是那个少年了。
晦气。
她用拳头重重砸了两下门，撞击产生的动静立刻消失了，凡岐拾起撑门的铁棍咣当一下扔到旁边。
门开了。
浓重的血腥气息直冲面门，熏得她皱起眉，少年旁若无人地四肢着地走进来，掀起浓黑的眼睫看向她，喉间微动。
真的好像一条狗，类似于有钱人家专门订购的机械犬，凡岐心情有些微妙，毕竟他从外形上看还是人类，这样四肢并用就有点诡异。
她听不见，但是能猜测出少年是故意发出了某种声响来威慑她。
向来都是她威胁别人，凡岐鲜少有这样的经历，但还是有点不爽，类似于已经布置好的狩猎场冷不丁闯进一只无关紧要但又烦人的飞虫。
少年越过她径直走到壁柜前，手指在壁柜背后摸索着什么，凡岐微挑起眉，他似乎知道点什么。
下一秒，地面剧烈震动起来，会议桌下突然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像是一张咧开到极致的嘴，灰暗的阶梯不知道通往何处。
暴食者毫不犹豫地下去了。
见状，凡岐也拎着匕首跟了过去，和少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阶梯刚开始是往下延伸，走了几分钟后直直通向头顶上方，几乎呈现出垂直的角度。
少年攀爬能力惊人，因为他习惯用到所有肢体，因此手臂肌肉和腿部肌肉都很发达，用力时小腿肌绷得硬挺，不怎么费力地徒手往上攀爬。
凡岐有匕首，便于找着力点，再加上她没少这样徒手攀爬，上去的也比较轻松。
这里直接通到了基地内的一处垃圾填埋场，好不容易摆脱浓郁的血腥味，凡岐一上来就被各种臭味刺鼻混杂到一起的怪味给熏得差点当场厥过去。
操纵着吊杆重型机械的工作人员刚把陈年厨余垃圾铲到焚烧炉中，转头就从后视镜里亲眼看到这出“大变活人”，人傻了。
第38章
“你们是干什么的！”工作人员隔着车窗大声喊道。
凡岐被人看到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 反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面罩在攀爬的过程中不小心掉了，仿真皮还在。
她心弦微松,余光瞥到那台笨重吊车前端有个黑色环状物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光,居然是监控。
工作人员见她警觉地避开监控范围, 越发觉得这莫名其妙从地下钻出来的人可疑, 正抽出对讲机准备和在不远处进行清理工作的同伴提一嘴这事，便见刚刚还在的女人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
见状，他举着对讲机探出车窗，陈年垃圾的酸臭发酵味熏得他眼睛发酸，一低头发现刚刚从井盖下钻出来的少年竟还没跑，安静地站在吊车下的视觉盲区里。
在注意到暴食者身上干涸的血迹时,男人后背发寒，后怕地合了车窗，乖乖，那么多血,这人又是从下水道爬出来的,该不会是什么潜逃的杀人犯吧。
“喂喂——”
信号接通上却一直不说话,同伴不耐烦地对着对讲机吼了几声，“没事吧你，也不吭声是不是闲得慌。”
少年站了会，似是觉得无趣，优哉游哉地沿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并不在意自己的面容有没有被监控记录下来。
走了。
工作人员如释重负地在同伴的谩骂声中挂断了对讲机。
垃圾填埋场因为气味较大建在了北方基地外围, 附近的居民楼都是已经搁置不用的烂尾楼, 巨大的颜色刺目的横幅挂在灰扑扑的水泥建筑物上。
据说是建筑商卷走了所有钱连夜离开了基地，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基地上层无关痛痒地发了则通缉令，到现在都没能把建筑商卷走的钱追回来，反而暗怪民众没有擦亮眼睛。
花光血汗钱只为在基地有间属于自己的屋子的普通居民走投无路，只能把愤怒和绝望发泄在横幅上。
凡岐用身上仅有的钱在摊贩那里买了饮用水，进废楼坐在坑坑洼洼的楼梯上休息，新绿色野草从裂开的石灰缝隙中冒头，她仰头一口气喝完水，视线瞥到墙上涂的大幅颜料画。
黑色线条勾勒出的无数只眼睛让她无意识地皱起眉，密密麻麻，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黑色眼珠冷冷注视着看这幅画的人，墙根处，还用白色颜料点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点，落在黯淡色调的墙面上像是被蚁群蛀出的洞。
如果说画者的画作能够传达出一种创作时的状态和感情，那凡岐感受到的只有癫狂、无序，背景饱和度过高的颜色看得她眼睛一阵阵发酸，如同误入了什么邪/典场景。
就在这时，有一缕清浅的呼吸打在她耳后，凡岐条件反射地往后挥拳，摸了个空，她转头，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想都不想地抽出匕首刺过去。
面具人似是有些惊讶，连连后退，两人周旋间跑上了楼，凡岐掐住那人脖子抵在栏杆上，大半个身子都摇摇欲坠地悬到半空。
面具被揭掉，露出留乐那张煞白的脸。
她没反应过来似的，本欲松手，可一想到留乐现如今也已经叛出南方基地，和始终没放弃追杀她的付涧一样是风暴眼组织的成员，又反手控制住留乐的肩膀一拧。
留乐面容顿时痛到表情扭曲，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嘴巴张张合合，什么都听不到，凡岐松开了手，没办法，要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时不时出现身体上的“故障”，留乐不能死。
刚松开手，留乐就倒吸着冷气滑坐到地上，背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痛到直喘气，她心有余悸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凡岐，好像刚刚掐住自己不松手的人不是她。
有那么一瞬间，留乐确信凡岐是想杀死自己的。
但同时她也很不理解，只是一段时间没见，凡岐就像是丧失了全部警惕心一样，连有人跟踪她都察觉不到，还在留乐出口解释自己的身份后也毫不留情地对她使出杀招。
毕竟是毫不犹豫就拉着她们一起赴死的炸弹狠人，她来之前就预料到凡岐不会对她有好脸色，但也是带了分量足够的条件来的，没想到凡岐没有丝毫想和她合作的意思。
而自己的藤蔓因为那场爆炸还没恢复好，她不想损耗生命强行使用，意料之中地被揍得节节败退。
“你连什么条件都不听听，就这么想杀我。”留乐的白色大褂被铁锈蹭上污渍，那张白净温和极具迷惑性的脸罕见的有些怔愣空白。
留乐是真的很困惑，因为她作为仿生人，对人类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她一直以为凡岐是那种思虑周全的性子，会为了更大的利益短暂地和她合作。
从猝不及防的危险中平复好心情，凡岐才勉强读懂她的唇语，脸色同样很差，但是是气的，如果不是因为那针药剂，她也不至于连被人跟踪都发现不了。
留乐揉着肩膀，扶住栏杆站起，看见凡岐冷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留乐：？
“你听不见！”信息量太大，她素来平静的面孔撕开一点裂缝，反应极快道：“是针剂带来的后遗症。”
意识到凡岐听不到她的解释，她从衣兜里掏出通讯器打字，“后遗症，我推测是只注射了半管针剂的缘故，除了失去听力，也没有其他后遗症类似于失明、失声、嗅觉迟钝之类的。”
凡岐接过通讯器打字，“耳朵听不见，说不出话，其他暂未发现。”
听不见了自然就说不出话，留乐神情有些复杂，毕竟给凡岐注射污染物提取液是她们计划中的一环，听觉故障或是视觉故障都是非常严重的后遗症，特别是对她们这种人来说，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小命。
凡岐问她：“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恢复。”
看到这行字，留乐动作一顿，如实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暂时还不知道，如果当时把那半管提取液注射完了，说不定就没有这样的后遗症。”
凡岐撩起眼皮不带任何情绪地注视着她，留乐僵住，摸到腰间的枪，才稍微安心一点，但要是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很可能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夺过去武器了。
“我可以研究，给我一点时间。”留乐打字，边观察她表情接着说：“如果你愿意跟我回风暴眼基地，我应该能更快地找到解决办法。”
字没打完，眼见着凡岐晃了晃雪亮的匕首，留乐争分夺秒地想要劝服她，“你记得在南方基地地下室里被派去刺杀你们的战斗型仿生人吗？”
凡岐微挑起眉，似是在问她为何无缘无故提起这个。
“当时刺杀你们的仿生人型号是2070批次c ，是早就停产的一种型号，因为缺点很明显，都被送到销毁场集中进行报废处理了，不可能会有那么崭新的仿生人流经于市场。”
凡岐用手指敲了敲匕首的刃面，这些信息她都知道，示意留乐继续说。
“用人体做污染物实验的事情即将败露，知道你们进了地下室，孟拓决定要杀掉你们，并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死人身上，诬陷你们畏罪自杀。”
“地下室那些人类尸体，是他培养的私卫，目的就是将你们杀死，而那些阻拦下他们的仿生人是我放过去的，型号是2101批次a ，是新研发出来不久的战斗型仿生人，芯片置于头颅深处，你用的也顺便送过去了。”
凡岐不置可否地颔首。
留乐继续打字，“那个旧的仿生人不是我放的，也不是孟拓放的。”
风拂过因为出汗而黏在脖颈间的发丝，凡岐蹙起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不是孟拓派的，也不是留乐做的，那能是谁？
虽然她当时也因为这个攻击性不高的战斗型仿生人产生过疑问，但在见了房间外满地的仿生人遗体后还是下意识地把他们归在一起。
现在被留乐点出来，凡岐有种更深地陷入迷雾的不适感，仿生人还“送”了她一把枪，弹匣是满的，对当时处境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她垂眸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仿生人从一开始的攻击对象就是她，她在薛潮的提醒下避过了子弹，然而仿生人却无视了离他更近的薛潮，又举起枪对她射击。
仿生人还短暂地观察过她们的面部，现在想来应该是在确认她的身份。
仿生人的初衷就是来给她送武器的。
从现有的证据来分析，凡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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