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刚才那股兴奋劲还没散去,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才让表情沉稳下来:“斐利克斯的花期很短,过了今晚,明天清晨就会集体凋谢了。”
“我知道,”赫墨尼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所以呢?”
“埃尔多拉长在喀瑞佛拉山脉,一朝盛开,花期很长,但在某一天,它们会在太阳生起之前离开花茎,即使没有风,也会飘向太阳升起的东方,然后消融在第一缕日光中。”
“冕下偏爱埃尔多拉,但是我的那盆不能送给你,布兰登城里暂时也养不出第二盆埃尔多拉花。”
“所以我只能为你演出这一幕,成熟期的斐利克斯是颜色最接近埃尔多拉的花。”
“南大陆人就像这斐利克斯化成的埃尔多拉,他们脆弱,没有神明的永恒生命,但他们受到神明的庇护,所以会永远记得神明的付出,他们与冕下同在。”
赫墨尼凝视着她,心底里隐约有某种奇异的感觉滋生出,那头野兽又开始不安分了。
她果然是不知道他是谁,只全心全意的把他当作自己一直以来虔诚信奉的光明神。
何德何能,光明神。
黑暗神从前不会在意他的死敌有多少虔诚信徒,麾下有多少厉害的角色,神殿被建立在多宽敞明亮的地方。
即使是千年前陨落的那一刻,他也不觉得光明神的那几个眷属有什么值得艳羡。
但现在,他确信自己是有那么一刻,想完完全全取代他的死敌,成为这世间唯一的神明,唯一的信仰所在。
这种想法让他的血液沸腾,猎食者的本能让他几乎按捺不住要做点什么。
可他是神,他不会因为一个普通人类的神术激动得不能自已,不管是什么情绪,都会在他的掌控中。
光明圣女见他沉默不语,歪过头,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所以赫墨尼,刚刚的一切,有让你开心吗?”
她的眼神明亮,带着期待,或者应该称作蛊惑。
神明的动作在思想之前更快的抢了先。
他很轻的点了头,遂了她的愿。
少女在他面前提着裙摆,像剧场落幕前的致谢,她笑容甜美的朝他鞠躬:“那么,这就是我想要的奖励了。”
虚伪,谎话连篇。
谁会把另一个人的喜悦当作自己的奖励呢?
黑暗神沉着脸质问。
光明圣女坦然的和他对视:“可是,从一开始,我就希望你能开心,不管有没有这个愿望,我都会想办法这么做,只是恰好有了一个契机。”
不愧是光明神的虔诚信徒,好会骗人。
都是花言巧语罢了。
他望着她,语气冷硬:“那么你呢?你和他们一样吗?”
“我?”少女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无辜又俏皮的笑了,“我也是南大陆人,当然也和他们一样追随冕下啦。”
黑发神明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那你是否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
阿洛菲有点疑惑,神明的提问听起来好像怪怪的,但她又说不上具体怪在哪里。
她看向赫墨尼,漆黑的双眸冷冷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神明也许是在沉睡千年后,发现了曾经倾力相护的信徒中,竟然有些背弃了他,再加上黑暗力量的折磨,变得多疑而性格古怪,喜怒无常。
黑发,黑眸,还有和以前没有相似点的气息,这不是熟悉的光明神,他甚至抗拒曾经的名字。
可他确实是他们的神明呀,不管容貌怎么改变,时光如何流逝,也不能抹除他曾经为南大陆人做出的一切。
永远留在身旁,这该怎么理解呢?
阿洛菲当然不愿意一辈子被困王城内,神殿前,她还有很多地方想去,南大陆上的,还有世界上的其它地方在等着她探索。
但想想,神明无处不在,其实只要信仰坚定,那也能称作永远在神明身边吧!
就像即使她跑到遥远的陌生国度,也不会改变她是光明信徒这个事实那样。
何况仁慈的主神,自然不会这么狠心,把他虔诚的信徒囚禁在一方天地中。
这么一想,阿洛菲放下心来,她站在他跟前,笑得很甜:“当然。”
这样大概能安抚他。
毕竟神明也有脆弱的时刻,那自然也需要被坚定的选择吧?
黑发神明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心底里有个声音疯狂嘲笑他,居然被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取悦了。
但与此同时,某种嫉妒又从心底油然而生。
自此至终,她看似在看他,只是在透过他的眼睛,在看她“真正”的神明而已。
她说出的话越合他心意,这股恶意就越浓。
她的感情倾泻越浓烈,越凸显她对另一位神明的追崇而已。
黑暗神极力抛开这种念头,他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早知道当初重临的时候就不要为了好玩,冒认什么身份,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又有谁能阻止他?
不像现在,他居然成了一个滑稽的替身。
黑暗神闭上眼,压下诸多激烈的情绪,重新睁开眼时,他恢复了冷静。
没关系,他能夺回主导权。
他能让自己成为她眼中唯一的存在。
“阿洛菲。”这是神明第一次主动呼唤她的名字。
“嗯?怎么啦?”少女的表情天真而不设防。
黑发神明勾起嘴角:“你想要神眷吗?”
第31章
这是阿洛菲第二次从神明嘴里听到神眷这个词。
上一次赫墨尼提到神眷,还是他重临南大陆不久,也许是为了嘉奖她在召唤仪式中作出的贡献,他提出要给她神印。
但那时候她为神明的神躯考虑,“拒绝”了神明的赐予,之后他就没有提过这件事,直到现在。
算一算也有一段时间了。
获得神眷,意味着成为神使。
在南大陆有文字记载的神史里,能成为神使的都是作出了重大贡献的神官或者王族。
让神明重临大陆,当然算是重大贡献。但作为召唤者的阿洛菲,并不以此自矜,这样宏大的召唤仪式,凭她一个人,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即使要论头等功,那也应该是庇斯特。
说句不敬的话,阿洛菲真的觉得某些时刻,庇斯特身上展现出来的神性和书中描写的光明神拥有的品质无比贴切。
神使是神明的喉舌,也是神明意志的践行者,他们责任重大,他们拥有无上荣耀。
和普通的信徒不同,只要神明允许,神使的呼吸不会停止,他们可以一直追随神明,直到世界尽头。
阿洛菲忽然发现一个诡异的事情。
慷慨如光明神,必然不会只有一个神使,可是在所有神史中,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具体神使的记录。
南大陆人只知“作出了重大贡献的神官或者王族”是成为神使的条件之一,却不知一千年前到底是哪个国家的哪位英雄成为了神明的使徒,也不知为何神明陨落后,神使也全都销声匿迹,再不出现。
神迹曾经出现在何地,神曾经眷顾过哪个虔诚信徒,这些都在神史中、大陆史记中细细记载的。
某个国家出了神使,如此值得大书特书的内容,怎么会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
阿洛菲后背忽然一凉。
有没有可能,神明让神使的时间失去意义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成为附属品般的存在,以此让他们在理论上换得永生。但作为神使力量与生命来源的神陨落后,他们也只能归于尘土。
因此即使他们曾经是人类中最出色的勇者,史书上也没能留下他们作为人类时,成为神使后的任何痕迹。
勇者成为神使的那一刻,作为人类的他们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就此消失。
世界,遗忘他们。
这样看来,成为神使并不是什么天大好事,就像把心脏交付到别人手上,一呼一吸,从此再无自由。
而且获得神明垂怜的同时,也需要承受他带来的风险,毕竟神明也并非没有敌人。
她的长时间沉默,让神明失去了耐心:“回答我。”
阿洛菲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沉浸在思索太久,把眼前的神明都忽略了。
不想,把自由与生命交托出去被掌控。
没有自由的漫长人生,想想就觉得可怕。
“成为神使,可以从我这里获得力量,”赫墨尼说,“你想守护的一切都不会失去。”
极致的力量并不是阿洛菲追求的目标,但对方的第二句话,让她心里一动。
曾经多少个日夜,她听见光明信徒虔诚的祷告,期望南大陆平静和乐,她也同样偷偷期盼神明的降临,卸去她身上的担子。
可庇斯特那天说【不要把神明仅仅当作实现野心的工具】。
陨落的神因信徒的愿念重生,但在历史上没有姓名的神使无人记得,无法复活,所以重临大陆的神明需要新的神使。
那么如果某天她真的成为了神使,就不算是把神明当工具了。
阿洛菲的心中涌起某种悲壮的感觉。
年幼时,她读过不少骑士为领主战死、勇者折戟半路的悲情文学,每次都哭得稀里哗啦,连庇斯特都倍觉烦恼,最后只能要求侍女们多挑些大团圆结局的书给她。
谁知道现在她也可能会成为小说里的角色?
“我愿意的。”她听见自己说。
黑暗神自然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心里千绕百转过这么多历程,他只看她听见自己的话后先是雀跃,紧接着蹙起眉发愣,还露出了有些害怕的神色,听见自己第二次开口后,又思考了半天,最后竟然露出要慷慨就义的神色。
......关于神使这个概念,光明神到底给信徒灌输了什么奇怪概念?
他懒得多猜,径直向少女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你就可以成为神使了。”
只要她握住自己的手,从那刻以后,就算光明神亲自来,也无法从他手上抢走她。
阿洛菲看向神明舒展的表情,目光又落在那只手上,虽然刚刚推测了一堆,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成为神使的那刻,就会被所有人忘记。
如果猜想是真的话,那也太残酷了吧!
说老实话,她还没有这种觉悟,冷静想想现在的南大陆,也算祥和平静,不需要她作出这么大牺牲啊!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牺牲,也不是今天。
但话又已经说出来了。
远处隐约传来钟声,是王城里的大钟楼发出的,下一次敲钟,就是宵禁时间了。
人总不可能被自己逼到绝路的。
阿洛菲来了主意,她眨着眼,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恳切:“可是现在已经快宵禁了,我们还是先回去王城吧?”
黑暗神的手落了空,他看一眼光明圣女完全没有伸出意愿的双手,又望向自己的掌心,像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物。
没有任何生灵,会错过黑暗神赐予的机会。
从来没有!
眼前这个人类,居然拒绝了他两次,没错,是两次。
她先是答应了,然后又用所谓宵禁推拒了。
简直是在戏耍他。
该死的什么破宵禁,这也能成理由?遵守教会禁令,竟然比成为神使更重要?
黑暗神居高临下的盯着眼前的少女,斗篷中露出的脖子洁白纤细,他一只手就能折断。
惹他不高兴的事物,他都会毁去,黑暗神就是这样随性的神明。
但神明没有动手。
“赫墨尼。”
她就这么天真又充满期待的看着他,连笑容都如蜜糖美。
“仁慈的神明,不会让刚刚才绞尽脑汁逗他开心的信徒因为宵禁被责罚吧?”
声音可怜巴巴的,竟然就让黑暗神说不出任何苛刻话语嘲讽。
这怎么会是光明信徒呢,这就是天生当黑暗信徒的料,用一副无害的脸,把人骗到跟前吃掉,还能让对方在死前对你说句谢谢。
但黑暗神什么都没说,走到她身前。
“等等,”阿洛菲见他似乎又要瞬移,连忙喊停,“你要传送的时候跟我说一声,等我做好心理准备再走,不然好难受的。”
黑暗神冷笑,还挑剔上了,谁会听你的?
“走了,”他冷冰冰的说,又等了三秒,“准备好了?”
“嗯嗯!”阿洛菲好整以暇,笑着点点头。
光秃秃的花茎边,再无人影。
******
阿洛菲本以为会回到光明神殿,再睁眼时居然就在星芒宫外,赫墨尼非常贴心的选择了灌木丛这个隐蔽性好的地方。而且和之前相比,感觉好多了,呼吸之间,眼前就非常平稳的换了个画面。
“谢谢你呀,赫墨尼。”
再次被拒绝,就算神明的脾气再好,心里也多少会有些异样,何况是现在的赫墨尼,阿洛菲小心打量着他,发问。
“要不要去星芒宫里喝点奶茶?还有好吃的小蛋糕。”
黑暗神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刚刚才以宵禁为理由拒绝了神眷,转头就想着吃小蛋糕?
她真的不知道神眷意味着什么吗?不可能,作为圣女,而且是个称得上相当优秀的光明圣女,她一定通读了他们的神史。
一个人,如果愿意放弃眼前的巨大利益,必然是因为之后还有更大的诱惑,狡猾的光明信徒,深谙他们神明的作风。
有什么比神眷更吸引她?
少女眨眨眼,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没有任何阴霾,看起来坦率之至。
也许有些人只是看起来天真又单纯。
实际上,这个人是想和神明耍心眼,从神明身上获得些什么。
没有人能玩弄神明。
欺诈神明,是重罪。
罪人就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
黑暗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的手附上她白皙的脖子,在他的掌下,是安静流动的血,还有不明显、但很有生命力的脉搏跳动。
这样脆弱的短生种。
他向光明圣女施加神威,要让她畏惧,要逼迫她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然后,他会收紧这只手,稍一用力,这白皙皮肤下的骨头,就会被他扭断。
在他的手里,这具躯体确实簌簌抖动起来。
黑暗神低下头,看见的却是少女的笑脸。
“不要碰我脖子哈哈哈......好痒。”
她用力咬着下唇,似乎想竭力忍耐,最终还是一抖一抖的笑出声。
“你也想看我的斗篷是吗?放开我,我给你展示就是了。”
黑暗神的视线移向自己的手,确实有一半压住了那件墨蓝色斗篷。
他明明抓住的是斗篷,在这一刻,却感觉自己好像抓在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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