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被簇拥进暖轿,熏香暖意冲面而来,他靠枕疲乏地撑额合眼。
辛木跟着一道挤上轿,坐在角落里偷偷看他。
公子的表情像被人抢去了一兜糖。也可能是好多兜。被抢了糖的表情从他一间间去敲那些舱室门开始,直到船靠岸都没有从公子的脸上消失。
他和杨嬷嬷都不知道公子在找什么。嬷嬷问了几次,公子都没有回答。明明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不再又冷又饿,可是公子却不是很开心。辛木将这些话偷偷说给杨嬷嬷听时,被她轻轻敲了几下脑袋。
“公子只是累了。”嬷嬷叹了一声。
是吗?可是公子几年前病得最重的时侯还能笑着丢玉佩玩,公子现在都不笑了。辛木不敢再把这话说出来。
轿子被抬起穿过嘈杂人群,进了城往阑井街的方向走。檀香起烟,轻得不能再轻的摇晃中,辛木瞧见公子抬起轿窗帘子往后看。
又是一年木芙蓉时节,花叶拂过轿顶,合余晖落了一地。寒江骤远,残阳寥落,遥远山峦经年不去的雾霭被夜色染透。
孤鹜过水,惊了谁的一捧长梦,不可说。
第17章 難堪月
昏黄余晖斜进廊道,仆人们持着长杆勾下高挂的红灯笼,拿火折子点燃当中的蜡烛,挡好避风罩,再重挂上,碰乱了地砖上铺就的花影。
曲折回廊渐次挑亮飞檐粉饰。
木芙蓉掩映的一角门洞,女儿家的絮语轻飘。
“小姐,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受罪呀?”
大丫鬟笙儿拿着挡风的披风追上自家小姐,在系颈带时忍不住问出这句。
不说远的,就说刚刚她去库房那里拿烧暖用的银丝炭,主事管家竟然说还没到冷的时候,要再等半月才能按例拿炭。任她说多少好言软语,不给就是不给,那人几番推托,最后竟还说要拿来王爷的口谕才行。
语气硬邦邦,不通人情至极,笙儿差点当场翻脸。
若是在王都自家府上,莫说这一点不值钱的炭火,便是宫里也难得的三千金丝绞重玉瓶,还是那贵妃娘娘也赞叹的碗大的东海夜明珠,不也都是被小姐看过一眼就堆在私库里落灰。
可惜跑路跑得匆忙,忘记多带两件值钱的。
说到这里,嘀嘀咕咕的笙儿更是气红了粉颊:“说什么没到冷的时节,依我看还不就是吝啬鬼转世,抠门得很。等我家小姐回去,定拿那些腕儿粗的金条砸他们脸上,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开开眼。”
笙儿嘴上利索,手下也不停,将两根软滑的绸带系成个精致结扣,又顺着将披风与秋袄前襟袖上些微的褶皱捋正,抬头便看到自家小姐正看她。
这一眼将笙儿看得气头消下,也停了不饶人的嘴,她理亏地声音低下来:“知道了知道了,寄人篱下不可说人是非,奴婢都知道的。奴婢之前都好好的不这样,实在是气攒得太久了。”
付书玉也知道她只是闹些脾气,轻笑着顺她的话说,“管家按规矩办事,听你说下来他也没做错。”
“……奴婢就是担心小姐身子。”
“我知道,笙儿一番好意。”她轻掐了一下小姑娘的脸颊,“既如此,别人无错,就莫再骂人家了。”
不仅无错,人家大发慈悲地收留了她们两个拖油瓶,甚至没有计较她当时以命相胁求收留的无耻行径,实在已是以礼相待至极。付书玉又与笙儿交代几句,让她保证再不这样,才饶过她。
步入回廊,一阵掺着花香的夜风穿堂而过,卷乱裙摆长发,寒凉顺着颈间袖口爬进。
跟在后头的笙儿不禁打了个颤,“这南边的天真奇了怪了,明明没有王都靠北,怎么还没入冬已经这么冷了。”
“近水的地头总是冷些,而且洛临城这里还不算最南边,要一直往下过了宿丘关,高山将北下的寒潮冬风挡住,去到丘陵一带才堪堪算得上四季如春。”付书玉道。
她将风扬起的鬓发收至耳后,高悬的灯笼光在身后拖下妙曼的影子,“或许等到来年冬天,你我也有缘分去到那里一观。”
笙儿一直知道自家小姐心气高,不愿被拘于深宅大院里。即使王都司徒府占地近百亩,楼台亭阁揽无尽繁华,也不行。夫人常怨怼小姐读太多书把人都读傻了,点火焚书的事情不知做了几回。小姐开始还会生气,后来便一笑了之,他们都以为她是要改贤良淑德的正道。
然而,笙儿不久前才头一回知道,王都多少人艳羡着的姻缘,小姐原也是不想要的。为的什么,往更深了想,却是比做学问还艰深的事情,而笙儿从来避看书练字唯恐不及,更别说想这样令脑袋疼的事情。
她当下有些苦恼,“王都那边冷是冷,起码还有地龙烧暖,到了这边怕不是几块炭还要数着来烧。”真是令人烦恼。
“小姐是要去哪?”笙儿追着前面穿花拂影的人。
“刚刚管家来传定栾王剿寇回来,现下船已是到了渡口。于情于理,我们都要去迎接。”
拐入正堂前的院落,一朵木芙蓉砸在丈外远的白玉砖上,教一只男子的缎白鞋履踩碎。
付书玉回头。
燕故一正压下一丛挡眼的花枝,迎面向她看来。
竟是和那位很是看不惯她的军师燕大人,狭路相逢。
无需着意去问,从这人平日的眼风行止,付书玉便能猜度出他对自己的完全不信任,还有几分摆在明面的轻蔑。平常人哪能一直笑着的,偏偏这人就能。挂着笑久了,跟一张死板面具似的,虚假至极。
“见过燕大人。”付书玉停在廊柱旁垂眸低颈行礼。想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燕大人应会一如既往回避走远,便想等他走远再站起身,也不用费力气应付什么虚礼。
却不料那双缎白鞋履略顿了顿,走到她三步远的距离停下。
付书玉诧异地半抬起眸,定在对面人月蓝叠雪色盖得严严实实的交喉领上,“燕大人可是有吩咐?”
“付小姐不必多礼。”清朗的声音,恰如琵琶曲里最低沉的那句尾调,“今日府房收到司徒大人的来信,正巧燕某要拿去给你。”
他说着便伸手过来,月蓝大袖盖上半只手掌,露出几根纤长却比一般书生要显筋骨的手指,拈着一封信件递到她眼下。
“岂敢劳烦大人,多谢大人。”待身后笙儿前去接过信件,付书玉再次行礼,金镶斛珠步摇坠落在她的右鬓,随她俯身而下定在那里,“拜别大人。”
即使将急着送客的意味表达的这么明显,她眼及身动也皆是尺量过的妥帖,这是自小严苛礼教赋予她的,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却听那把琵琶尾调,铮一声,终于现出华美下暗藏的机锋:“燕某却有个不情之请。付小姐往后回复家中的信件,烦请给燕某看过之后再着人送去。这话着实有些唐突,可局势未明,还请包涵。”
一听这话,付书玉反而从容下来,心想,果然来了。
其实这话不算难听,且三番四请见谅包涵,语气里颇多无奈,换作旁的耳根心肠软些的姑娘,就算觉得此举唐突,也要勉强应下。谁叫她现在是住人家里吃白饭,底细又不算明朗,理应被处处怀疑提防,迟早要有这么一出。
家信是条直白的路子,有没有私自传递消息,一看便知。可付书玉不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退让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从王都来到洛临城,难不成是来听谁平白无故就能对她吆五喝六的,若是如此,何必费尽心机。她确实不是言行如一的仕家女,眼前这位也又算得上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
从燕故一的角度看去,她身处脂红弥漫的长廊,花影摇曳于女子席地罗裙上。
低颈的那一截软玉,谦卑平庸,任人拿捏。
而转眼间,她缓缓直起了那副身骨,褪去裙摆上那些柔弱攀附的妖娆花影,掷地有声道:“燕大人莫非要复兴连坐之罪不成?”
他仍是笑:“如果换成这个说法,能让付小姐好接受一些的话。”
这位燕大人终是揭开伪善面具,付书玉也不与他多虚与委蛇,“若是书玉不按大人说的做呢?”
闻言,燕故一的神情越发温和,低眉落目,风仪翩翩,令人见之如沐春风:“我们王爷是个良善人,难免会为谗言之人心软,燕某却不是。客随主便,还望付小姐多多配合,莫要为难燕某才好。”
好一个客随主便,好一个莫要为难,轻飘飘几句就将是非颠倒,她几乎要拍掌称叹起来。身后的笙儿快要气得跳出来指他鼻子骂人。付书玉向后牵住她衣袖。
“这些话烦请燕大人告知王爷,再请王爷下令。王爷若是下令,书玉必定言听计从。”付书玉头一次正眼看向他,回笑道:“但凡大人能说动王爷下令,也不必再屈尊纡贵到书玉跟前劝解了。”
燕故一敛下唇角:“付小姐是个聪明人。”
“不及燕大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对方约莫也如她这般所想,当下甩袖扬长而去,被灯打落至阶下的剪影孤傲。
“望付小姐在此处无行差踏错之时。”
“书玉也愿燕大人如今日长盛不衰。”
——
出了院落,身边再无外人,笙儿抓皱了裙面仍不解气,“那个人好不讲理,半点礼数也无,竟也能当得定栾王身边第一谋士,怕不是外面人瞎传的。”
这话说进付书玉心坎,“谁说不是呢。”
不过也是,换作她是定栾王眼下处境,被褫夺兵权,又被弹劾南下,身边还带上个与罪魁祸首有不少干系的累赘,再是心大,必定也是要好好查探仔细的。
付书玉将自己劝解了一番。
笙儿却不愿自家小姐蒙受半点委屈,她想起什么,忙忙将手上信件翻来看去。信件完好无损,封口贴的严严实实,也不像是有人拆开又黏上的。
笙儿纳了闷了,“怎么会……”
付书玉看她的动作就知她在想什么,“怎么?”
笙儿不信邪,几乎把眼睛黏上信,要在上面寻出条缝来,“那人如此不安好心,谁知他会不会将寄给小姐的信先看了。奴婢必得找出他的把柄,好拿给王爷评评理去!”
付书玉止住了她的动作,拿过那封信件捋平,“怎么会呢,即便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对方,对方也是不屑于做此等龌蹉事的。”
是的,不是不敢,是不屑,才要摆上明面,来要求她客随主便。
笙儿不敢不听,又气不过,犹自绞着指头气咻咻嘟囔,“就算不会又如何,也改变不了那是个无礼之人!实在是气煞我也,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付书玉收好那封薄薄信件,轻淡一句:“勉强不算个伪君子。”
第18章 朱門酒
主仆说话间,很快到了地方。王府大门前被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当前一匹高马上,定栾王正收鞭点兵,与夜色兼容的黑衣上停着霜白。她俯首和马旁站着的燕故一说了句什么,忽而一笑,抬起的眼里挑映了三两点府门灯笼落的光。
无论见到多少次,付书玉都感叹造物主对于此人的慷慨与偏爱。
第一回 见是去年底迎军的大宴上,在广寒楼,王公显贵觥筹交错的名利场。
广寒楼,借嫦娥月宫之名,在王城中央拔地而起,欲拨云摘星。也是近年最是大兴土木的一桩盛事,耗损近一半国库,劳民伤财,在朝野民间毁誉参半。
夜宴靡灯交辉,流转过一众女子的云鬓罗裳,落珠摇玉的大片华光晃得人眼睛疼,付书玉坐在其中,看桌前盛桃花酿的杯中映着寡月。
忽然间,一支从远处飞来的冷箭打断了这满目歌舞升平。
月光连盏撞地,动乱四起,人仰马翻。在内侍太监连声护驾的高呼声中,那支冷箭被近在帝王侧的定栾王提剑斩断。御林军护着花容失色的贵女们往安全的地方退,一只镂刻孔雀翎的头钗摔落台阶,碾碎在接踵而下的鞋底。
付书玉隔着惊慌人群回望,远远地看见被围得严严实实的高台上,有人提剑而出,跃上屋檐往冷箭飞出的方向追去。
定栾王回朝第一天,立下救驾大功,擒拿反贼,忠勇双全。帝王接连几道封赏,将这位新入朝的异姓王捧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炙手可热,见者退避。
就此成了以父亲为首的一干谏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父亲身居一朝司徒高位,心怀国事的胸襟里放不下太多教导女儿的小事,母亲却早早看透她的不驯。平日里训导妾婢时常带她在旁边言听后宅管束之事,斥责她收揽的书籍都是些信口雌黄的邪论。
母亲在后宅耗尽大半生心血,将一众妾室踩在脚下管压得严严实实,听尽前呼后拥的恭维奉从。便是父亲权在朝野,不也得依仗她周旋后宫里那些最尊贵的女人,得以探听帝王枕边风一二。
女子抛头露面,不过是甘为下贱,与男子一道登堂弄权,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付书玉越是从书中窥见另一片天地的一角浩瀚,就越是对一眼望到尽头的余生感到绝望。
听起来就是天真闺阁女子不知人间疾苦的诳语。坐拥天赐的锦衣玉食,还想要不拘纲常的自由远大。她很长一段时间自苦于自己的贪婪,直到去年底,这位名撼大朔的定栾王受召回朝。
付书玉沿着坊间记录她功绩征程的文字,去追溯那些必然永垂青史的战役。从年少步卒的籍籍无名期到神策大将军,万骨累成的将路,她不知嚼读了几遍。
后来母亲第三回 烧了她的书。
她刚从那一场诗胜群儒的大会退下,母亲听闻震怒,责她竟与男子台上相争,枉顾体面,烧书后将她罚跪祠堂反省。付书玉自然是反省不出什么的,祠堂的门锁了一天,她的大丫鬟笙儿偷偷来看她。
小姑娘数年前被付书玉在街上捡回来,从饿皮包骨养成如今玉润灵秀的模样,性子一如既往活泼天真。
十三岁的小姑娘冻红了眼眶手指,跪在满堂檀香烛烟里问她,“奴婢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小时候实在是被人打怕了饿怕了,现在能呆在小姐身边伺候,吃饱穿暖奴婢已经很知足。可是小姐你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小姐你要的是什么呢……”
要什么?
什么都有,便要知足,便要妥协,便要甘于现状?
付书玉跪了一天的膝盖即便垫在软垫上,也是疼痛痉挛至麻木动弹不得,被狐裘与一室暖意困住的身骨抖如筛糠。
她近乎于喃喃自问:“倘若安分守己便是人间正道,为什么那些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那些天潢贵胄们,那些拥有的比我更多得多的人,仍要无休止地博弈厮杀、伺谋夺权?”
倘若这是人间正道,那么帝王该将冕旒上的玉珠赠与路边的冻骨,夷狄铁骑将永不踏入大朔国土。她也不会跪在这里,被去掉不驯于纲常的棱角,让已然高高在上什么都有的母亲多一个只知乖顺服从的奴隶。
他们从来不是言行如一,却仍要说给她听,让她去做,劝她信服。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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