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就是死于定栾王军的乱刀之下,正好你家主子背后做的勾当,也可以跟着你的死一并洗个干净。说起来这步棋哪里走得仓促,简直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二头领,你说是与不是?”
“至于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就得劳烦你带我去找你家主子,待我亲自问一问了。”
明明陈浒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她已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但看她孤身夜袭,在巡逻密布的这艘船上如入无人之境,且不知在暗处窥伺了多久。
以她的身手,船上哪一个不是囊中之物,仍能按兵不动,这样不动声色搜集一切蛛丝马迹,在不过半个时辰里便叫他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意图连根拔起他的背后势力。
此人心性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女人,美貌,身手,谋算。
黄色招子。
答案已经在眼前。
除了主公尚且惊叹不已的那位人物,当下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定栾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陈浒拿刀的那只手已然废了,他勉力挣扎了几下,强笑道:“我料想那平定北境的定栾王应当是何等坦荡磊落的英雄人物,今日看到你,却是我想差了。”
今安真真是听到了个笑话,轻笑起来:“你如何看,干我何事。”
她身上的杀伐之气几欲能凝成实体,半点不肖北境前大将军收锋芒于鞘,做一位戍卫边疆的守城者。
眼前这人更像是开山利斧,所向披靡。
到这步田地,胜算多少已经摆在明面上。
几处重伤迫得喘息难,陈浒艰难出声,几乎是难以启齿:“我、我曾从兵于北境戍卫军,拜至千兵大都统。七年前在一场对抗夷狄的战役中误中敌计,只剩六个弟兄一起逃出来。”
七年前,今安不过是一小小百夫长,刚从大将军的赏令下接过自己的第一支百人小队。而今竟在远离北境千里之外的南城江上,遇见甘为贼首的旧日同袍。
没想到有这发展,今安诧异地抬了抬眉,“你是要给我讲故事?”
陈浒噎住。
今安毫不关心他此时自揭老底的用意。是示弱求饶,还是缓兵之计,她都不在意。
若非知晓自身已成了弃子被抛于这无垠江面上,这人恐怕还要守着忠诚与她横刀对峙。在他抛弃了从军立下的保家卫国誓言之后,为财而立为生而弃的所谓忠诚。
她颠着匕首,漫不经心地,“那么,你从军时救了多少人,叛逃后,将杀人夺财的刀尖指向你曾立誓守卫的百姓,又杀了多少人?”
——
甲板上。
惊恐缩紧的瞳孔中,数条铁爪绳勾破空射来,钩住船身甲板。萦绕众人心里的恐惧,就这样随着数艘高船压来的阴影步步逼近。
平静了一日夜的江面犹如掀起了数丈高的惊涛,就要将他们淹没——
发觉得这么迟,竟连起锚行船的时间都没有了。
只怪江天不时徘徊的厚云水烟,只怪分散内讧的人心。一下便是重兵包围,像是早已知晓他们在此处,有备而来,果然是有内鬼吗?
三头领攥紧手中的刀柄,从对面船甲板上数排拿盾持弩的官兵,看向举刀大喊砍断钩索的弟兄们。
甲板震颤,胜于之前数倍的喊杀声顿起,所有的一切都乱糟糟起来,慌乱凶厉交织的狰狞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这群互疑内乱甚至拔刀相向的人,在此刻终于清醒,去一致抵御犹如天降的外敌。
哪怕有一丝分神,顷刻就会教对面的虎狼扑来撕咬。
但是晚了。连条后路都没有,被围困在这无垠江面上。只能杀!杀出一条血路。
三头领气急败坏,挥刀劈断一根激射而来的绳钩,突然后脑勺一麻,不合时宜地想起什么。
他蓦地回头往上望去。
众人背向的船舱顶上,午时的日光终于不吝于放肆笼罩于世间,将大片大片的辉煌泼洒。
第一眼几乎被灼瞎。
第二眼凝神才能勉强看清。有人拿一把明晃晃的宽刀,刀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将他们目光引去二楼上,看清被刀架着的人是谁。
是二头领。
即刻便有数人嘶喊掉头往船舱二楼冲来,不及砍断的绳钩上顷刻荡来官兵,按刀落地,将人从背后捅穿。
一面倒的屠杀。
猝然应敌的流寇对上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骁兵,还有从周围张射而来的暗箭。就如他们之前将杀器对上手无寸铁的平民一样,对立悬殊。任他们此刻拼命相抗、或弃刀求饶,都无法讨得一丝怜悯,只能任血色蒙眼沦为刀下亡魂。
“定栾王有这等强兵利器,又何必大费周章只身来潜伏。”陈浒看着底下惨状,双眼几欲滴血,咬紧牙关恨声道。
“擒贼先擒王,二头领可为我省力不少。”她的声音比之刀锋更令人生寒。
擒贼擒王,从古至今,无一例外。亲眼看到头领被劫,那一窝蜂的江寇大半失了斗志,乱战不到一刻,甲板上已倒下多具尸首。
被丢弃啷当落地的刀越来越多。
眼看着这场经历一个日夜的祸事终于要落下帷幕。
变数出现了。
三楼那无管之地,有狂徒乘人不备,拿刀架着人质去到了高高的上风口,被风吹摇的阴影被高悬的日头投到了甲板上。
舷梯上被泼洒的血迹浇得乱七八糟,踩上去就是粘鞋底的细碎黏腻声。船上的厮杀渐渐停下,江寇或死或降,还能挣扎动弹的被捆成粽子堆着,显得这拿人要挟的动静尤其突兀。
被抓去当人质的那位,锦袍玉带,风姿惊人。
今安将五花大绑的陈浒丢给接手的官兵,转头看过去,啧了一声。
虞兰时。
目光从他美色无边的脸往下,瞄了一眼他多灾多难的脖子。
再看向他身后一脸狠厉的江寇。
看来这位三楼守门的还算有胆识,在这样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也要拼命一搏,还懂得要抓全场最贵的当人质。就是不知这胆识能为他博到几分出路了。
他将人质押在身前,挡着可能从正面来的攻击,吵吵嚷嚷着要放这艘船先行二十里,若不从,不差再收手上这一条冤魂。“快点按我说的做,再迟一点,小心刀剑无眼,我立刻就杀了他!”那厮大喊着,手上的刀胡乱用力,将虞兰时的脖间压出血线。
广天无云,江风刮来腥味,携着燥热蒸腾,熏人鼻喉。
今安仰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一眼被挟持的无辜人。她走上前,从旁边官兵的手上拿来一张小弩,架在肘间,瞄准日光刺眼的那处上风口,眸光冷若寒星:“一并杀了。”
第16章 寒江盡
女子望着那只雪鸮飞去天际后,倚窗回眸,对他说:“虞公子,等我这一趟回来我便带你下船。”
此刻,同样是这双带笑便多情的琥珀瞳眸,从箭矢张弦挟带杀意的一点寒光后看来,道:“大丈夫慷慨赴死,虞公子能以自身一条性命换来一船、甚至一城安康,死得其所。”
轻描几句就发落了他的下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虞兰时不敢想。
今安的声音不大,左不过二楼到三楼的这一段距离听得清晰,但全船人都看见了她的动作。
竟是要弃质拿贼。一时间,船上都静了。
来救人的百来名官兵里新老各半,跟着今安从北境一路过来的老兵们还好,见惯了大世面,新兵们就只有目瞪口呆的份。莫说新兵,即使是凶恶的寇贼们,也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要主动撕票的。
风口上挟质的寇贼愣怔后当即气急,冲口道:“你个狗娘养的臭娘们,这里哪有你胡言乱语的资格,滚回去伺候你的烂床根!看爷我……”
刚才内乱时他一直守在三楼,唯恐人质趁乱逃跑,到外面形势生变已成定局才惊觉不对,立即便押了人下来。从他来的时机和角度,看不到二楼今安绑着二头领的情况,浑没把这女人当回事。
却没有细想,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都没有的船上,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女人,让周围官兵皆对她俯首听令。
四面环刀敌伺的险境逼得他骑虎难下,一径破口大骂逞尽心中的惧意戾气,又转头扬起刀指向底下那群官兵,骂他们懦弱没根,由着一个小娘们出来说话——
破空之声。
弓弦震动的余波挤皱了方寸空气。
一抹锋芒从今安手中疾射而出,在阳光下飞成夺目的一点残影,穿过二楼与三楼间的几道船栏缝隙,射向那处上风口。它速度之快,瞬息闯入余光追至面前,朝着虞兰时胸口,狠狠击去。
危险的讯号吓僵了舌根还未传进脑中,身前人质已然吃痛委顿,那狂徒骇然回首,立即提刀欲退。
却来不及了。
离弦的箭在锋芒后尾随而至,箭簇冷光急速逼近瞠张的眼球,只得半息之差,直钉他眉心。
身后重物砸落,虞兰时踉跄跪倒在地,看到一队官兵踩溅着舷梯上的血飞快跑上来,人群之外,今安收弩,面无表情看他。她身后黑发红缎飞舞缠绕,一船冷铁与哀嚎,漫天璀璨阳光倒落江面。
黑暗淹没。
——
虞兰时醒来时,泊停了十四个时辰的大船已重新起锚返航。
还是那间东南房,帐缦围拢,满室静谧,床边趴着个两颊软肉鼓鼓的小娃娃。
小娃娃正是辛木,虞府主事管家辛管家的小孙子,恰是机灵好玩的时候,就是机灵得过了头,被辛管家提到虞家夫人的面前,荐给公子当个小书童。
说是当书童,其实是磨性子。那可就太磨性子了,一年多磨下来,把个活泼的小娃娃磨成常常皱眉苦脸的小可怜。小可怜常常在背后嘟囔公子难伺候,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也不听那也不听,整天只会瞎折腾。
可在黑匣子似的船舱里又冷又饿地被绑了十几个时辰后,小娃娃突然又觉得,公子往日瞎折腾害他喝苦汁的许多事也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了。甚至,偶尔拂过他头顶的衣袖,有些香又有些暖。
小娃娃睡梦里被白天见到的流血惨状惊醒几次,刚刚还窝在杨嬷嬷的怀里圆眼包着泪地呜咽了好大一阵。
杨嬷嬷端着刚熬好的药再进来时,欣喜看到昏睡多时的公子已经醒了,辛木正埋在他袖子上抽抽搭搭。
劫后余生。
江寇们全都收拾绑起后,官爷便将被关的几十人都放了出来,大家除了饿几顿受了些惊吓,没有受到什么大伤害。就是昨日遭劫时死的几个护卫实在枉死,尸首早前被丢下了江,定要好好打捞收拢尸骨回去立冢。
幸好,前来救人的兵爷来得快。杨嬷嬷合掌默念了几声老天保佑,转头看见自家公子脖上包着的纱布又红了眼眶。
虞兰时听完这些,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身上鞭伤都是烧灼难忍,但这处以为是被索命的痛处最是惊心。
他昏迷前,看到那点击中他胸口的锋芒叮啷落地,滚去了栏杆边缘晃晃悠悠停下。是一枚银扣,是她穿那身不合身的赭红长袍时,用以系在腰间固定腰带的扣子。
虞兰时兀自发了一会怔,声息都轻下去,吓得杨嬷嬷连连叫唤。却听他忽然问了句:“嬷嬷刚进来这间房时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这话问得奇怪,杨嬷嬷环顾了下遭贼一样破烂得不行的舱室内,细想了番,“当时兵爷领我进来时,只有公子一人在此昏睡着。”
“可有人进来找过我?”
事实上除了杨嬷嬷刚刚出去拿药的一刻多钟,其余时候都没有看到人进出。问守在床边的辛木,也是摇脑袋。杨嬷嬷解释说护卫都被兵爷分配去收尾了,少数几个吓得厉害的回去休息,剩余的奴仆被她安排煎药整理等等。
虞兰时显然不是在问这些。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登时煞白下来,吓得杨嬷嬷忙忙便要过去扶他躺下,“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病又犯了?这些天杀的贼子实在可恨极,将公子害成这个样子,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该得多……”
虞兰时拂开了杨嬷嬷要搀扶他的手,说没事。可他当即掀被下床的动作实在急躁,杨嬷嬷从未见过他这样,公子心性向来最是清寡冷淡,哪怕是平辈人都在惹猫遛狗的年纪,他也只冷着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说不与之为伍。
莽撞粗劣等等这类的词从不与他挂钩,何况身上还受了许多伤。平白无故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江上一如昨日的近黄昏之时,眼见心境却是颠倒个天地。
甲板上聚了许多人,离得远,人影面目不清晰,只能凭衣着身形辨认。灰棕布衣的是虞家的奴仆护卫,着银灰统一制式的是来救人的官兵。这样齐整的颜色里但凡出一个杂色都是显眼。
但没有。
快要掉进江里的日头将人间一切照得红通通的,虞兰时看了几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黑色看差成其他的。将甲板上的都看遍了,他甚至要下舷梯一层一层去找。
杨嬷嬷忙胆战心惊地拦住人,为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公子,你到底是在找谁呀?或许奴婢见到过,奴婢帮你找找。”
“是……”虞兰时眼里的光亮起又暗下。
他只知她的名字长相,连她从何处来是不是洛临城人都不知道。她的出现与行迹皆是诡异,哪里都无法自圆其说,若是她真有来历苦衷,不能轻易暴露人前,他又怎能置她于那种境地。
不能赌。
“无事。”
他连慌都不会圆,杨嬷嬷怎么会信,只能斟酌他的脸色安慰道:“刚刚有两艘船的官爷先走了,那位会不会已经坐船跟着先走了呢?公子放心,回去奴婢便禀告老爷去寻,你且好好先休息。”
虞兰时心想:下船后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
日暮西垂的江渡口,大船落锚。
在此之前,定栾王剿寇大胜的捷报早已有人呼喝传遍岸边。拥挤围观到江边的人数还胜过去年上巳节那天。
“再不是像之前连州兵那样虎头蛇尾的罢,那些贼人是真被除了对罢?”
“那是,那可是定栾王,曾经……”
“船上那么多人,哪位是定栾王?”
“看,那些被绑着押下来的都是贼人,天爷呀这次是真的……”
秋色飘零,人头熙攘。
诸多看热闹乱哄哄中,真正为这场劫后余生切切痛哭欣喜的只有前来接船的虞家人。
辛管家带人抬轿等在渡口最前,他提着灯,在天光黯淡的暮色中犹如一盏照破冥河虚妄的引路灯。
脚下的逐麓江开始倒入墨色卷起夜风。
虞兰时在踏上不再颠簸虚浮的实地时,甚至有一些荒谬的不适感。
辛管家迎上来,“太好了太好了公子,平安归来否极泰来!老爷夫人正在府中等你,夫人实在受不住风寒,老爷只得一起陪在府中。他们担心得很,还好还好……”
惊喜交加下,连一向沉稳寡言的人都控制不了情绪激荡,边说着边请虞兰时上暖轿,要快些回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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