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那位行走的道德书化身竟就此消声,默了半晌,重新躺回了枕上。
玄青色床帐将窗外进来的明光挡去大半,滤成柔和的月色般的光晕徜徉其中。
随纱账轻轻拂动的光圈落上她的发肤、眉眼,半阖半睁的一弧琥珀被映成几近透明的水晶,流光溢彩。
红色绦带束着的头发凉而滑,一缕散落勾在他的指尖。满帐间熟悉的檀香味也淡了,渐渐另一种香气弥漫开来,冷冽得像雪,幽幽浸入肺腔。
遥远天地空旷而悠长的雨水打落声,近在咫尺另一人的呼吸。
他被拉入了一场幽凉生香的梦境。
——
有坨圆滚滚迎面撞上他的腰间。
虞兰时说“小心些”,扶住了那倒仰要摔的圆坨。
他抬头,几点冰冷的雪从眉间落下。
四方苍青天空低低的,高檐压白,不堪重负的雪絮扑簌簌掉到地上,淹没了白玉台阶、朱色墙角。
廊道上延绵点着的的大红灯笼低暗。
不知时辰,不知何处。
冷风肆虐,冲进喉口。虞兰时低头咳了两下,听到前面那圆坨开始说话,脆亮的童声。
他闻声望去。哦,原来是他的小书童辛木。
两颊窝软肉的小娃娃不过六七岁,正唠唠叨叨:“……公子你不听话,又跑出来,万一再咳嗽生病夫人肯定饶不了我,辛木万万不能再喝那些苦汁了……”说到最后快要瘪嘴哭唧唧。
虞兰时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这才想起刚刚自己在书房的窗口画梅花,朱砂用完了,出来找。
此时听清辛木说的话后他心里有些愧疚,后面他确实生病了,病得不轻,半月多才好,也确实连累了眼前这可怜的小娃娃苦兮兮陪着喝了好多天黄莲水。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还未发生的事情呢?他此时只是出来找画梅花的朱砂罢了。
虞兰时拍拍小娃娃扎着双髻的圆脑袋,安慰他说:“我出来找些朱砂,很快便回。”
小娃娃当然不依,扯着他的雪青衣袖一哭二闹三撒泼,可这些用旧的招数并不能让他家任性的公子停下脚步。
他最擅于漫漫长日里寻些无聊事消磨时光。廊上悬的红灯笼渐次挑亮,拖曳的袍裾行过一重又一重门洞。
渐渐地,细细的飘雪大起来。几拨人逐一过来给他递手炉披大氅。到了日常喝药的时辰,他说不喝,药热了一趟又一趟,眼见着药效减半,底下人便换了新的药包煎煮,循此往复。
虞兰时坐在结冰的锦鲤池边,品茶似的半喝半泼掉了那盏药。
池里的锦鲤早在入冬时便被捞走了,只余一池清澈的冰玉照出暮色将夭的天幕。
他回去了书房。
画案上摆好了府房送来的朱砂。不仅是朱砂,还有各色染料装了许多盘。他当下蘸朱砂调色,临下笔却停住了。
他的目光停在另一盘赭石染料上,问旁边人,“小娃娃,你看看是不是这盘更好画梅花?”
正在小桌上哼哧哼哧磨墨的辛木倒腾小短腿跑过来,踮脚看看那盘红掺着黑的粗糙碎粉块,又转头瞧瞧白宣上染着明艳朱砂的半幅梅花。
小娃娃揪着手指头有些为难:“可是公子,你的这幅画都画了一半了。再说,那盘染料颜色有点黑,也不像窗外的梅花呀。”
窗外那株红梅明艳招展。
花瓣色与毫尖上凝结的朱砂色一模一样。明明是自己费许多功夫调弄出来的,现在却怎么看都不合心意。
竟然觉得最好的色泽应是在夜下显黯淡浓稠的质感,被日光一浇又烧成火焰。似乎当真在哪里看过这种颜色的梅花,可记忆里并没有丝毫印象。
虞兰时再三抬袖,还是将笔搁置下来。
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放下袖子时碰倒了染料,沾上了一袖子的琥珀色。
说是琥珀,其实更类驼茸色。琥珀的那种剔透琉璃之感,现今的染料工艺并不能制成,大多是雌黄里掺些灰,把明色压暗,点在纸上粗糙无光。
虞兰时平时并不在意这些,眼下却对着这盘染料斤斤计较起来。
实在是,太丑了。怎么能要求一个见过最美妙的琥珀的人,来将就这么一盘丑不拉几的染料?
嗯?是谁见过?在哪里见过?
在江上,黑夜的暗与烛火的红,压不下那片琥珀色惊心动魄的美艳。
这念头不知所起,眼前看到的景象骤变。
目光所及,窗外纸上的红梅、书案书柜的檀色、纸页翠笺隔帘流珠……所有物件表色皆崩出裂纹,如灰尘寸寸剥落碾作飞灰。
天地改换,从明亮平地转至江涛声在耳的暗室,满室随波动荡,黑雾在此间凭空而起。
虞兰时茫茫然举目四顾,蓦然转身看向身后。
弥散缥缈的迷雾中,有人裸足踏地,向他走来。
赭红袍裾携同雾丝凌乱裹缠身体,哪里都看不清晰。
只能看见那双眼睛,状若凤翎斜飞,看向他时是几乎要被刺伤的锋利睥睨。
这场景来得突然又诡异,活脱脱就是妖鬼经中迷惑人心的前兆。
他看着眼前这幕,心口猝然一阵惊悸。
仿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砰一声炸开,扎入血肉以此为养分,一瞬间抽根蔓枝,贪婪地要破开他的胸膛长出来——
久溺之人挣水而出,暌违的空气从口鼻狂涌入干涸火燎的胸肺。
他睁开眼。
——
朦胧的光游移在香气泠泠的帐内。
嘈杂的声音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从悠长模糊逐渐刺耳清晰。
身体沉疴不去的困顿,加之舱床随江波起落的失重感,落不到实地,只有一直往下拉扯的沉没窒息。
仍陷于长梦中的感官逐渐复苏,他未等视线清晰便下意识四处寻着什么,看到床尾那张屏风。
南城正反绣的针法,里外看来绣物皆是相同形态。
去年冬日的这幅梅花他画得很是顺利,府房也应他要求只拿来朱砂与画枝干的灰棕两色。并不曾拿来什么赭石粉与琥珀染料。当时他中途也并无觉得这样明艳的朱砂不合心意。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境?
目光一抬,触及窗前垂落的一角赭红。
天光下烧得轰轰烈烈的火焰。
诱惑畏寒向光的飞蛾。
会被灼伤直至烧死的温暖。
雨已经停了。天光半透,浩瀚的江与云被框进窗间。
她坐在画中,自成清广水天里最绝艳的一笔。
虞兰时伸出苍白指尖,像要触碰那片垂落的衣边。
距离太远。惊动了窗边人。
今安回头。
那人正睁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她发呆。眨眼的动作很慢,睫毛下垂黏着,缓缓扑闪一下,隔了好几息,又一下。
像是睡傻了。
今安走近,他的目光仍然跟着,甚至有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抬起、靠近——
梦境里纠缠不去的香气随着她靠近越发清晰。
本以为是记忆里储存的雪香在梦中重现,却原来……
下颌被捏住,掐红皮肤的力道,近在耳边的声嗓低冷:“清醒一点,下面来人了。”
虞兰时睁开眼,往后退了一些距离,垂落的长发遮去他的神情:“兰时失礼,冒犯姑娘……”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眼前人突然靠近到鼻息可闻的距离,捂上他的嘴巴,对他示意:“嘘——”
虞兰时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看向门边。
有人。
门上映出影子。
今安将他按回枕上,抬手挥下床帐。
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目光一低,从地上扔着的破衣服扫向犹自垂荡的帐缦。
第13章 莊生誤
近之又近的距离,比之前无意的几次越矩都要靠近。
不再是黑暗蒙着眼鼻不知色味的昏夜。
是在重重帐缦也拦不住天光透进的白昼。
今安垂眸,看见他下颌靠右嘴角处一点几不可见的痣,墨点一般。
她将他按上床后便放开了手,任由他长发散落,仰倒在枕上,脖子抻出纤长又脆弱的弧度。
她伏贴在他的颈边,话声几不可闻:“别动。”。
这张浮雕精饰的拔步大床上本是卧躺宽敞,此时帐缦一垂隔绝四方,陡然狭窄逼仄至极,支撑都借不上力的锦被软褥将二人包围陷溺其中。
打眼一看,连躲都没有地方躲。
方才她几乎是压着他避进床帐里,匆促间衣裳肢体俱是交缠得乱糟糟,此时要分开,动作间难免会弄出声音。可就是屏息以待的同一空间里,正有人从门口走进来,一丝小小的窸窣声都会在这静室中被放大。
外头那人进门后在房中边走边停,在翻找查看什么。
今安警惕着外面动静,将腿从虞兰时的膝盖上挪开,谨慎间动作极轻极慢,近乎厮磨。
她还得顾及着不要扯开他身上被剪得破烂的里衣,免得身下闭眼呼吸颤抖的人羞愧自尽而死。
帐里满是冷香檀香,争先抢夺清净,像揉出汁的花埋进烟灰里烧,呛得胸肺奄奄。
若有似无的触碰感从四肢、身上传来,似蚂蚁爬行的足肢,又似蛇虫摩挲而过的鳞片,连骨髓里也被这些虫蚁咬了口子钻进,麻痒渐密,附骨之疽不去。身上压着的重量在一点点抽离,她的发尾掠过他的脸颊、脖颈、锁骨。
虞兰时难以忍受般地仰起头。
又一下被人捂住了嘴。
他的呼吸声实在是太吵了。
在屋内走了一圈的、微沉的足音转了方向,走近,停在床前。
一帐之隔。
今安已经起身,支膝点床蓄势待发,盯着那里,手中匕首轻而无声地出鞘,划出一抹银光。
那人抬手要来掀帘的动作,被外头天光投在帐面上——
“你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一道男声,阻止了那即将掀起床帐的手。
那人的手立马收了回去,仍有些不甘心地:“我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差错。”
帐内适时地,传出几声气弱的咳嗽声。像在证明里面人的无力无害。
果然,门口那边冷哼了一声:“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能出什么差错?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头领们正为四头领的事情心烦,有的是你撞上火山口的时候!”
床前那人掉头走了出去,门被从外关上,落了锁。
寂静。
床帐被一下掀起,天光大敞,清风将窒闷的空气搅散。
今安走开前瞥了一眼床上的人,对上他眼睫微掀看来的眸光。
他面色潮红,正濒死般张唇喘息着。
——
满江的蓬莱烟雨尽散了,远山云霭萦绕,现出金乌不可逼视的光芒,江涛东去不回。
时间来到巳时五刻。
今安已经在这艘船上呆了近七个时辰。
她又搜刮了一套虞兰时的衣服,埋在一堆姹紫嫣红底下的难得正常低调的黑衣,换上后长靴横跨坐在窗台边,听着底下动静边把玩着一柄银色匕首。
刀锋于修长指间上下翻飞,舞成寸寸寒光。
权力倾轧之地,多的是不甘不平的盲目跟从者。一点似是而非的苗头,一把暗中助长的火焰,足以将看似逢迎平和的局面烧出缺口。
甲板上从雨未停就掀起了几波不大不小的挑衅吵闹,被头领们及时按了下去,还打罚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以儆效尤,没有将这锅浑水烧热起来。
真是可惜。
殊不知压得越是用力,反叫人期待反弹起来的后果了。
今安想过一网打尽,将这一窝子毒瘤全绑回去轮流审问,却没想到这艘船不回去他们的老窝,却在江上停留。
循着蛛丝马迹越是深究越是发现其中的种种矛盾之处。这群传是乌合之众的流寇本身存在就很蹊跷。若是临时起意谋财,按江寇以往的路数多半是夺财杀人,哪怕贪心不足要赎金,留下足够人手守住,再遣人前往约定地点拿赎金即可。
以己度人,今安向来要将兵安在最合适的位置取得最好的效用,断不可能让诸多人平白无故滞留在这里一日夜。遑论追兵一到,便是一锅端的后果。
除非,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思及此,今安看向这场祸事的源头。
虞兰时坐在桌边,换了身槿紫衣袍,微蹙的眉眼带些苍白病气。
槿紫色妖,几分雌雄莫辨的荒谬的美丽。
他身上原本敷好药的伤口,被她一番动作硬生生按出了血,出于十年难得一见的良心作祟,今安又给他重上了药,让出地方给他换衣服。
那一身破烂衣服已经不能再看了,用衣不蔽体形容都是夸赞。
算起来,自一宿的接连波折和杀人销赃体力活,这还是两人自见面以来头一遭正正经经面对面坐下说话。
只是气氛有些怪。
当然,是虞兰时自己单方面的问题。
目前所在处境又哪容得了那些黏黏糊糊百转千回的东西,暂按下不提。
“姑娘的意思是这次劫船并非偶然,而是他们谋划已久?”问出这句,虞兰时已勉强平复好了心绪。
今安说是啊,问他:“虞公子在此趟渡江前后,可有看到身边什么人行迹可疑?”
虞兰时沉吟一会,摇头道:“这趟船是我母亲亲自安排,挑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印象里没有什么纰漏。姑娘怀疑,是我府上被安插了贼人里应外合?”
“不排除这个可能。虞家这趟出船并没有定下归期,江寇如何能在回城的当下正正截住,必得先知道船行轨迹。这样想来,只有里应外合,才最万无一失。”她手指敲着膝头,和着敲动的节奏一点点顺着整件事的脉络。
虞兰时不由得回想起昨日被劫船的情形。
未时三刻,日跌时分。当时他刚歇过午晌,醒后辛木正递来一盏春茶。
他记得这么细的原因在于,下一瞬船舱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他接进指尖的青花茶盏震落。
船遭撞击,被迫泊停,喊杀声四起。
从船舱走到二楼舷梯的这一段路间,乌压压的近百外来者从另一艘大船荡索过来,刀光剑影杀气迎面。甲板上横陈着几具护卫尸体,血液肆淌。船上四面哀嚎求饶声,声声讨伐他的任性妄为,将全船人拉入如今这危险境地。
当夜他就做了噩梦,惊醒后再睡不着,坐在窗边神思恍惚。
直到被闯入的人勒住脖子,强扯着他,从地狱攀上人间。
救命之恩。又何止是救命之恩。
他把这句话嚼在嘴里咽进心里。
“未时三刻。”今安停下了敲动的手指,道:“即便这伙江寇动作再快,起码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把船拿下整顿。我在申时六刻收到消息,打点好一切出江最早也是酉时,且雇了行船三十年的老翁带路,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江上转了两个多时辰,才找上了这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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