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浒脸色有些不好,他沉吟片刻,左下首又有人站起。
那人声如洪锣,道,“我老李不同意三头领的说法。四头领确实死得蹊跷,可是,且不说那虞小子有没有这个能力置四头领于死地,就说他关系的是万两黄金的保票!轻易没有铁证就处死,虞家发难不说,黄金也成了流水。难不成我们这么多弟兄出来一趟辛辛苦苦,最后竟然落得个人财两失的结果?”
人财两失,多不值当。
况且人都死了……
此言一出,底下个个表情各异。
贪财好利的暗自嘀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时候,哪来那么多道义可守,更何况,他们做的又是什么合乎道义的勾当。
堂中一下分成了主杀和不杀两派,剑拔弩张起来。
三头领面色铁青:“我早知你这个狗东西觊觎我四弟的位置好些时候,今天果然暴露了你的真面目!”
那边沉沉抱了个拳,不卑不亢道:“三头领实在太高看我老李了,我老李是看不过眼,但不是看上那劳什子破位置,是看不上你俩整日尽做龌蹉混事。再说,二头领还未发话,你又在逞些什么威风?”
“好啊你个狗东西,今日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都住口!”重掌将木桌震响,惊得堂中嘈杂突兀一停。
陈浒虎目环视两边对峙甚至想拔刀的众人,将他们逼视得退回原位。
都是跟着他拼杀多年的人,知根知底。老三跟他最久,有些护短的义气,却太过激进,对底下人也不够赏罚分明,由来已久积攒了不少怨气。老李早些年带了一帮人来投靠他,有自己的势力,有能力也算忠心。
陈浒知道,这些人有暗里龃龉。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面扯破脸皮。
场上一时寂静,下面跪着的人抹开额角淌下的血线,被授意继续禀报下去。
“我探过姓虞的小子筋脉,干涸无力,半点内功也没有,别说杀人,杀鸡都难。而且身上昨夜被伤重,绝无能力将四头领悄无声息杀在房中,再将尸体转移到一楼。而据守在三楼的几批巡逻回报,昨夜二楼与三楼通道各处,并未发现异样!”
说到这里,他踟蹰几下,才接着道:“然后,那姓虞的又说了句、说了句……”
“他说了什么?”
“他说,难道这条船上就单他一人有杀人动机不成。”
三头领闻言嗤笑道:“什么狗屁,不就是想推脱!不是他,莫非是楼下那群被五花大绑的软脚虾去干的?这艘船上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哪个通天本事的能在这么多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难不成还是……”
说到这里,他一下住了口,意识到什么,惊疑不定地将在座数人扫视了一遍。
比方才更拔张数倍的氛围弥漫开来。人人脸色不明。
——
毫不掩饰声量的这场谈话从二楼飘下底层船尾。
破损支离的木板碎块被丢进水中,沉下又浮起,在清澈江面晕开缕缕鲜红,随江流荡进浓雾后。
血实在黏稠,沾上便抹不干净,只得用匕首撬走地上沾血的木板,趁着船上那群人焦头烂额之际,丢到江上。
干干净净。
江雾清冷缠绵,蜂拥拂上今安的眉眼衣袂。
第11章 煙波驟
今安解决完手尾后,返回到三楼。
这边的审问早已结束。
通室狼藉里,受了鞭刑的人昏倒蜷在地上,鸦黑浓密的长发拢住半张面容。
今安低头仔细看了一会这张冶丽又易碎的脸。
如若不是这人当真城府深沉,瞒得滴水不漏,甚至不惜以身作诱引。便是虞府切实与江寇无甚牵扯,起码,不是同流合污的牵扯。
无可否认的是,他很听话。将方才这场戏演得半真半假,糊弄得那群人要窝里斗起来。又硬生生受住了一顿鞭刑。想必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来说真是平生仅此一遭,也痛得很。
但愧疚心于今安实在欠缺。
她幼时险作路边冻骨,或许也有过双亲疼爱的温暖时光,但太小了,早已被后来的饥寒磨得只知苟命贪生。即便后来拜入北境军麾下,从戎生涯也皆是你死我活的滋味,现今她看来只要不关乎生死,都是小事。
这个世道,做守山人固有傲骨,可山洪崩塌无常,可有瞧瞧山脚下是来犯的罪人,还是守了千百年的忠臣。
管他是谁,不也都淹成了惊涛洪流里的一声哀呼。
今安有立足当世的野心,也有审时度势的功利心。
她将人从头到脚扫视了几回,心头斟酌着,救下这个人能带来的是什么?虞家奉着这个恩情回报给她的价值,可够补足救了这人的操劳,又能为她在靳州立势助力多少。
昏沉疼痛间,有人将他从冰冷地上拉起,揽入温暖的怀抱。虞兰时浑噩睁眼望去,浓雾攀窗,满室灰暗。
倒是像垂怜他般,将不现世间的日光尽数收进面前这双眼睛里。
今安将人放上软床,将凝在他额角的一点脏灰抹去。
“没事了。”
——
山霭低回,云雨忽至。
白墙黛瓦间一片水色淋漓。
这样烟雨缥缈的时节在南城水乡最是常见。飞丝沾衣,屋檐落珠,各色油纸伞汇入街头巷尾。
着艳裳长裙袅娜穿行的姑娘是其中最靓丽的风景,执的纸伞也多是轻而巧,二十四骨的秋海棠花样。
也有浪迹天涯的北边来客,戴着灰斗笠踏过湿滑的青石板路。
而竹筏乌篷上,多是好及时行乐的公子哥,二三结伴,趁兴乘舟荡过城中的清溪弯桥。和曲应歌,快活肆意。
烟娘撑着伞走过石桥中央,在偏伞抬头时,听到了几句赞女儿美的唱词。
转首一望。
几个锦衣长绦的少年郎笑着,立于乌篷船头遥遥向她见礼。
我却已是过了脸红心跳的年岁了。烟娘内心毫无波澜,撑伞提篮步下桥头。
包子档上掀开的笼屉热气蓬勃而出,将隔壁摊的胭脂水粉都熏染得看不清颜色。
不时有相识的人向这位数年前艳冠洛临的烟掌柜问早。烟娘边笑边应,一路采买,转过几条小巷,回到了烟波楼。
画描金钩高高挂的牌匾下,伙计金阿三接过她手中的油伞和篮子。烟娘捻帕拂去肩上袖上沾着的雨珠,边踏过门槛边和他絮叨。
“大掌柜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下雨天的哪来的那么多客人。再说,人家都跑到江边看热闹去了。”
烟娘收回拭桌面灰尘的指尖,随口问道:“看什么热闹?”
“大掌柜你还不知道?”阿三耸眉拉眼地做出个滑稽的惊讶表情,“就是虞家府上那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昨天叫江寇抢去了。”
烟娘正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听到又是那帮凶恶江寇,不由得皱眉:“那伙贼人竟然又来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
“哎哟,谁知道呢,这一天天的……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虞公子恐怕活不过这关头咯。”说到这里,阿三打了个寒颤,“有道是泼天富贵得有命来享,幸好阿三我天生贱命,阎王爷看不上。诸天神佛啊,只当没听过金阿三求暴富发财的胡言乱语罢……”
在阿三神神叨叨的声音中,烟娘问:“可是阑井街那一户虞家?”
“是呐大掌柜,除了那一户,这城中还有哪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
说起阑井街虞家的那位公子,烟娘颇有印象。
若说洛临城是盛世遗留下落尘的旧王冠,阑井街虞家即是这顶旧王冠正中镶嵌的那颗最昂贵的明珠。
大朔开朝皇帝还撸着裤脚在乡下种地时,虞家的先祖已驱船横贯于逐麓江上。甚至据已不可考的许多本地传言,传道虞家先祖有从龙之功。
不过虞家先祖醉心于黄白物,不肯入庙堂,皇帝便开了持令通商的特权,为虞家后来成为独霸一方的皇商巨贾铺好通天大道。也幸得先祖不耽权势,虞家避过了立朝后开国功臣先后被戮的灾祸。传言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经过三百多年十数代积累,如今的阑井街虞家即使已不在江贸上纵横来去,光是铺往天下各州的枝节利益,也足够后辈子孙躺吃个好几辈子。
然而,真是泼天富贵,注定得失。
虞家旁系虽枝节繁杂,主家近几代下来却日渐凋零,这一辈就得了一根独苗苗。偏偏虞虞公子先天不足,自小病弱缠身,几经重病要夭折,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虞家老爷遍寻天下名医良药,总算是将这根金贵的独苗苗辛苦拉扯到舞象之年。
听说养在深院里的公子生得一副天人之姿。
烟娘曾偶然见过一次。
去年上巳节的时候,那位虞公子难得乘画舫游江。不知被哪个大嘴巴传出去,全城女子几乎倾巢而出,把江上岸上堵得满满当当,行路都难。
烟娘当时就在江上游玩,正巧泊船在那艘画舫旁边,近距离看到人。
一身白衣的少年对江抚琴,未束冠不作态,将周遭一切的花红柳绿都比成了俗物。
美则美矣,一副不沾人间烟火的曲高和寡样。
但大抵,人都喜欢天上飘着的得不到摸不着的东西。那位虞公子越是这副只可远观的清冷仙子模样,越是叫那些人追逐得无法自拔。
得,将人追得落了江。
听说那虞公子回去后病了数天,自此那虞家便再也不肯放人出来了。
烟娘亲眼目睹此事后还常常感叹,说美貌这事,还得像她这样接接地气才行。
直到……
烟娘恍然回神,喃喃说道:“前几日来城的那位大人,应当是会去救人的罢?”
“掌柜你嘀咕什么呢,哪位大人……是说那位王爷吗?也许会罢,我早前还看见王爷府里出来一队兵急忙忙过去。”
“是吗?往哪去了?”烟娘追着阿三指的方向出去。
长街上雨丝渺渺,路人如常穿行。
“掌柜你别看了,往江边去的,现在都该乘船出发咯。”
烟娘举目往逐麓江的方向望去。
——
水天一线,杀机四伏。
细细密密敲打上甲板船舱的雨丝,从悦耳到嘈杂,作成困围众人的巨网。
四头领无故身死,凶手尚未找出,其中暗藏的重重疑点却使得同一艘船上的人嫌隙互生。或者早有嫌隙,随便一根导火索便能掀起风波。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弄是非,人人自危,彼此忌惮。
杀与不杀,两派之争没有决出胜负。也因着万两黄金的保票现在已是半死不活,没人觉得他能翻出什么花样,三楼成了个无管之地。今安光明正大从门口进去旁边几间,搜罗出了一些伤药和食物。
回去时一推门,拔步床上靠枕半倚的人转头看了过来。
他身上的衣衫几经糟蹋,已然皱乱得不成样子。但美人披个破麻袋都是好看的,遑论是病美人。苍颜病目下的一潋滟,便叫趋之者画断笔骨。
东西摆上床边,今安拿一条干净帕子用水沾湿,将湿帕子按上他的脖颈。
雪青叠牙色衣领盖到锁骨,前襟几条被鞭子抽出的破口草草遮掩着底下皮肤,洇出血色。其中一条鞭伤从领内探出蔓延至喉结处,和涨成青紫色的掐痕狰狞交错。
碰到他脖子的帕子顿了一顿。
这掐痕是她的手笔,半点抵赖不得。今安倒没想到昨晚随手掐的那一下会变得这般唬人。可惜了这身白玉无瑕的好颜色。
脖子上的鞭伤还在沁血,可以想见衣衫遮盖下的其他伤是什么情状。没有受过大伤破过大口的皮肉,若是任由伤口黏着脏灰晾着不动,用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感染。真等到发起病来,下船的时候只会是个拖累。
他现时脸上已是苍白,鼻腔里呼吸的气声因疼痛都沉重了些。眼里蓄着点水光,从半抬的眼睫里瞧她。
今安兀自辣手摧花,手上力道半点不减地将他脖子脸上的灰尘擦掉。
巾帕滴下的水珠从他额头滑到眼尾,她顺手揩去。
手指在脸上一触即离,带着水汽凉意掠过他的皮肤,在鼻端留下一缕极清淡的香气。
仿佛冬日最寒时,院里透过紧闭窗门漫进来的一点点、雪覆枝头的冷梅香。
虞兰时恍了下神,看着那几根修长手指收回去,捻起桌上一把剪子,金柄银刃。随后手伸过来,拿住他的衣领便要剪开。
“姑娘。”任她鱼肉的人终于活了过来,轻轻拽住她衣袖,“衣服底下的伤,我自己处理就好。”
今安正打量从哪下手的目光一凝,顺势抬起打量他眉眼。算是明白了,这位虞公子在某些方面近乎执拗的坚持。
比如礼义廉耻,比如男女之防。
想必一个晚上被她提来抱去已是他忍耐的极限,更别提还要被人脱衣服上药,即使他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怕是也要说着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强撑换套齐整的寿衣才肯咽气。
今安阖目按了下涨痛的眉心,看他一眼:“乖一点,好吗。”
虞兰时一下停住动作,嘴唇张合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松手,别开眼睛,侧首面向床里。耳颊的胭脂红蔓延到嶙峋的锁骨旁。
第12章 迷蝴蝶
果不其然,伤口中溢出的血半结上痂,把伤皮和衣布黏着一起,硬撕开必定是皮绽血流。今安费了番功夫剪掉几层累赘衣服,其间不免几次扯到伤处,等到将破烂零碎的外衫丢下,床上的人攥拳弓背忍出一身薄汗。
几条鞭痕从锁骨斜贯到腰侧,涨成指宽,数处裂开出血皮肉翻卷。今安逐一清理后,挑开瓶塞在伤口上洒了厚厚一层药粉,展开纱布从他身前绕到背后绕了几圈。下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全程半点反抗也无,让抬手就抬手让侧腰就侧腰,任由摆弄。
只密长眼睫控制不住地振颤。
在他腰侧收尾打了个结,今安将他破布似的里衣草草拢好,推着他往里躺:“往里面过去一点。”
虞兰时懵懵然,听话地长手长脚往床里挪。他贴到墙角的下一秒,赭红色的身影也翻身上来,躺上床边,距离他不过半臂远。
带起床榻纱帐震动,惊得他心脏忽停。
她枕在锦被上半侧过脸,璀璨的眸光从眼尾扫来:“你莫要再与我装什么良家子。”
一句就让虞兰时要撑床起身的动作顿在那里。
“外面那群人正互相猜忌,一时半刻不会来找你这个半死人质的麻烦。留你一口气在,他们的万两保票也足够了。”她半合眼睑看着帐顶,声音慢而带着倦意。
今安也确实倦了。从昨早到现在,已是有二十多个时辰未合过眼,尚且还不计较那些爬上爬下的体力活,和后面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一场硬仗。
旁边这人但凡再废话一句,她就直接把人砍晕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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