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堂皇如昼、又荒芜隆冬的深夜,付书玉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悖论。这个没有人能回答她的悖论,让她从深陷的泥沼里挣脱出来。
正好,定栾王南下,付书玉有幸乘上这场馈赠于她一人的东风。
——
但东风旁难免有些碍眼的杂草。
那位燕大人的目光如针一样刺了过来,又挪回去。
因为他突兀而刻意的这一眼,那片交谈声短暂地空白,王府门前全场将士、连同定栾王一并向这边看了过来。
皆是驭马荷刀的凶煞人,周身犹带上一场战役退下的血腥气。轻飘飘掠来的、高高低低的目光,迅疾而统一地。
如夜林遇狼群。
笙儿骇得退了一小步,又战战抖着扯她家小姐的衣袖,她比付书玉还矮小半头,侧身半挡在她身前:“小、小姐,他们好吓人。”
付书玉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肩,“无事的。”
有粗狂的将士看着这幕笑起来:“这俩女娃娃跟兔子似的。”
燕故一心道,可不就是两只娇气天真急了还咬人的兔子。
果听上头今安问了句:“是王都司徒之女?”
“是的。”燕故一回道,“正是王爷让属下照看的那位付氏女。”
“如何?”
“今日又收到王都司徒大人来信。”燕故一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信封上写明王爷亲启。”
今安瞟了一眼,没有接。
倒是旁边的卫莽耳朵尖,掺和进来:“这位大司徒真有闲功夫,一天三顿地写,这都第几封了。”
第一封是在大军入城后第二天送到的,通篇咬文嚼字将今安从头到脚地骂了一顿。今安没看完,当着送信的司徒亲兵的面将信纸扔地上烧了。
她连信都没回,只说了句:“本王择日上禀司徒辱骂王侯之故”,就将那些喊着要带小姐回去的亲兵打了回去。
而后那位司徒大人三天两头着人带信过来。今安一封没看,一封没回。
燕故一知道她不想看,如常将信又塞回袖里,扬笑补了句:“这回司徒大人着信两封,一封给王爷,另一封给付氏女。方才属下已经将信送过去了。”
今安随他目光调转往府门里看去。
几句话功夫,那位付氏女已走到灯火半明半暗的门廊后,半幅清丽下颌至被披风斗篷挡得严实的身影,笼在庭院的泠泠月光下。
她福了福礼,裙摆纱影拂过冰凉地砖,“见过王爷,听闻王爷剿寇归来,书玉特来恭贺王爷建功之喜。”声色柔而含笑,不带谄媚迎合的造作,如一阵清风迎风拂过腥躁的夜色。
让人未照面先有了几分好感。
今安说免礼。
她和付书玉寥寥几面,没有什么渊源,也没有什么好叙的。想了想,敷衍了句:“司徒大人年事已高,天下莘莘学子诸事都望付公操劳。劳付小姐代本王向司徒大人问声好。”
门廊处默了默,只隐约见风掠过绸纱裙面的光影。
“王爷心意珍贵,无奈书玉恐怕是要辜负王爷的嘱托了。”
今安听着她一句话里藏三句话,顺口接道:“为何?”
“从司徒之女私自逃婚那日起,付家便公文与其脱离关系。即便书玉此番厚着脸皮替大人递上问好的书信,也是贻笑大方罢了。”几句话里头饱含的无奈让人颇多怜惜。
身遭一群见色起意的当下便探头探脑,此起彼伏感叹声。
燕故一哪能不知道她在打些什么算盘,悠悠接口道:“都是表面功夫罢了,血缘至亲又哪能洗得干净?付小姐自己想法如此,焉知司徒府中其他人是否无借机图谋之意。”
那边声嗓愈加恭顺,“书玉确实不知他人是什么想法。燕大人若是知晓,可否指点书玉一二。”
这般彬彬有礼的模样,哪里见得几刻前与他反唇相讥的气焰。燕故一低眸掸了掸袖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那便请大人静观,日久见人心。”一句话掷出玉石相击声,不过一息,声调陡然又低微小心下去:“燕大人既问到,可是书玉当下言行有何不妥之处?若是不小心得罪冒犯大人,并非书玉本意,还望大人君子宽宏大量,宽恕小女子。”
其中的揣揣不安之意几乎叫旁人以为他仗势在欺侮她。
燕故一眉尾一挑,还未出声,就听卫莽的大嗓门大咧咧横插进来:“这小子说话一惯这么难听,我们都不兴与他多说。书玉姑娘多多包涵,莫与他计较。”
“小女子不敢。燕大人一心为社稷子民谋福祉,自有他的道理。”那月光下的妙影福了一福,“更深露重,王爷与将军们忙碌多时,还请早些歇息。此番贺过,书玉不便在此打扰诸位叙话,先行告退。”
她说完便退几步退进树影里,转身离去。
如一株逢风露的白昙倏忽绽放,远远地给这血气横生的夜晚带来一阵芬芳,又倏忽退去月光照不见的阴影后。
第19章 煙火氣
看那抹袅娜身影自门廊后远去。一群人一叠声地赞叹,又是一叠声地惋惜。
被卫莽一个个扬鞭指了过去:“一个个想些什么呢,人家堂堂王都司徒高府的千金大小姐,赶紧收拾收拾你们快掉下来的眼珠子!”
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人嚷嚷开:“哎哟卫副将,弟兄们哪有胆子想些什么,也就看一看,看一看呐。”
“怪不得大司空嫡子自请要南下,被他老子罚了三十棍子也不改痴心。”
“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这句用的不好,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一堆糙老爷们里几个惯会碎嘴的唠唠叨叨扯起大布,说起来没完,被卫莽一人赏了一鞭才消停下来。
人群后面一个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的少年嗤笑了声:“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长得唇红齿白,身量与五官还未抻开,偏偏总是摆出横眉斜眼模样,倒称得那张有些软肉的脸蛋愈发有趣好捏。
身边这些人最喜欢逗他。
“没想到我们小淮还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来,让你哥哥我开开眼界,你都见过些什么大世面?”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汉子伸手去揽少年的肩,被少年翻着白眼避开,“有你什么事。”
“小淮你学什么不好,怎么天天学着王爷说话。王爷出去这样说话别人不敢揍,你小子出去小心被揍得我们都不认识。”卫莽皱着浓眉瞪着大眼在那边嚷。
名唤小淮的少年双颊在红灯笼下照得红通通,他从长睫缝里偷觑了正笑着的今安一眼,一时间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瞪着卫莽气哼哼的低骂了句唠叨鬼。
他当下扯鞭调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一溜烟跑了。不过一会儿,又见那少年驱马踢踏着回来,拱手向今安行了个告退礼,低下的双颊几乎烧得火红。
满堂哄笑里,余下的也一个个告退回营。
这座定栾王府曾是某个皇商巨贾被抄家后留下的旧宅,占了城中一大块地头,往前数个十来年也曾金碧辉煌不可逼视,被誉为江南帝宫。
洛临城知府这般啧啧感叹道。
确实可以想见当时辉煌,只可惜,抄家时抄得太彻底,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至今仍能从一些偏僻院落看见烟熏火燎后发黑的门和墙、不时掉渣下来的雕栏画柱。
能者多劳实则吹毛求疵的燕故一只得一并担起修缮府邸的重任。这下好了,燕大人手上没个把门,花钱如流水,本来就不算富裕的府库里被狠狠削去了一层。而在其余人的宅邸未置好之前,南下兵马便都挤在这王府里,挤不下的,就去郊外搭营。
一时间,定栾王府里人满为患。
刚上任的王府主事管家李管家忙得是焦头烂额,连轴转地转了半月多,堪堪在定栾王出江剿匪这两日安排好了个七八成,就剩些棘手的手尾要料理了。
现在总算将大门口一群臭烘烘喷口水的马爷们挨个请走,安排好人清扫一地的马粪狼藉,李管家才得空忙忙揣着叠厚簿子去拦自家王爷。
今安边走边和燕故一、卫莽二人说话,转头就见面前站了个不苟言笑的熟面孔。常年风沙磨砺刻着纹路的一张老树皮脸上,正努力抽搐着要挤出个不熟练的笑,不添和蔼反添惊悚,看着让人瘆得慌。
正是抱着账子过来的李管家。
“见过王爷。”李管家见完礼,便争分夺秒翻开簿子。
今安抬手示意:“停。”
李管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今安问:“十万火急?”
“王爷,的的确确,当真十万火急。”
“不急,其他事你明早再过来说,现在有件要紧事你先去办。”今安道,“之前说这座宅子里有个地牢?”
李管家茫茫然不知所以然,还是回:“回王爷,是有这么个地牢,在竹林苑下,大约有一亩多地。”至于曾是商贾居住的府邸里为什么会有座这么大的地牢,就是些不可提也无人知晓的旧事了。
“差人收拾一下。”
“王爷要用到?”
“嗯,有几个客人。”
完了。两个字砸上李管家不堪重负的肩上。他就知道自家说一出是一出的王爷这脾性,就不能给说话的时候。顿时也顾不上问什么样的客人要去住那阴森森黑麻麻的地牢,忙忙搂紧他十万火急的簿子退下去安排。
——
“这老李头之前掌勺时倒没看出有这管家的本事。”卫莽在旁边笑。
是了,李管家原是军中管烧火颠勺的,随军南下入王府后,今安便在一群看账本不知为何物的大老爷们里指了他去主事管家。没想到,半个多月管下来倒也像模像样。
“他掌勺时管的军中伙食,少则几万人,多则几十万人。如今不过管区区一府上下,又有何难。”燕故一在旁边开口。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卫莽便想起事来,掉头道:“你说说你也是,人家王都下来的贵女,离家千里已是可怜,性格又那样温柔好相处,你是作什么要难为她?”
卫莽长着高八尺虎背熊腰的魁梧身量,用一张下巴宽硬浓眉大眼的糙汉脸操碎了一颗慈母心。
实在是家里这帮人就没几个会来事的,整日只会到处拉仇恨,半点不体谅维持和睦的辛苦。要不是有他老卫兜漏着,这个家早就散了。
不说别人,单说眼前这俩。
第一位自不用说,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天底下没几个敢得罪她的,得罪了也没什么好下场,凡事干就行了。他老卫不敢多说这位什么,大家自己也看得到。
另一个正经起来倒也得了不少诸如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美称,长着一张斯文小白脸靠着出卖皮相骗骗人也能过上好日子。怪就怪在这小子嘴毒啊,毒过黄蜂尾后针,心还黑,黑得毛笔蘸上能写字。
偏生人家藏得好,一大群人排着队等着被他卖了再帮他数钱。
他老卫曾经年少不更事的时候就是那个帮人数钱的,被坑得裤子都没了还跟人道谢。等等等等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到如今,甭管他燕故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错。
天底下还有谁能坑得了他呀。
燕故一闻言哂道:“付氏女给了你多少好处。”
“诶你这话就不对头了,老卫我帮理不帮亲,这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这一掰扯就能掰扯到六七年前老掉牙的事情。而场面不外乎是卫莽唠叨个四五句,被燕故一回一句噎得更生气。都是平常,就是吵得慌。今安经过这两天忙碌正乏得很,什么天王老子顶了天的事情都没劲去理,被这催眠曲一样的吵闹声吵得更是困倦上涌。她叫停了这幼稚的场面。
她想起要算的账,问燕故一:“昨日下午回来报信的那个少年,现在何处?”
“已经关在了府牢中。”燕故一道。
今安眉目一舒:“做得好。”
燕故一早在第一眼就发现端倪,在今安带人出江后,便将少年关押提去审问,结果一问三不知,少年一脸受惊惶恐样。可燕故一目光何等毒辣,至今没遇上比他会玩心眼的,少年伪装的畏怯、手上常年握刀剑才有的茧子、下意思藏入袖中的手,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破绽百出。
“许是他做贼心虚,抑或急功好进。竟想趁夜逃脱,被我安排在门外的人当场拿下。”燕故一将其中经过风轻云淡地说来,“就是嘴巴有些硬,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卫莽就在旁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去地料理人。
“今夜带回的这批江寇也由你主理审问。”
“是。”
“本王倒要看看,这一遭乱事,州府尹要如何交代。”
——
今安回到自个院中,灯火通明,一道青石板砖铺成的小路从院门口一直蜿蜒到堂门前,小路两边栽种了徐徐飘香的桂树与低矮的花株。
原本两边栽种的是一片密密的竹林,自那场抄家大火后长起来的,无人踏足管理之下,竟趁着天光雨露抽成遮天蔽日之势,风一过,沙沙声不绝于耳。
实在风雅,真就是一个极适合暗中埋伏的宝地。
燕故一看后便命人砍了整片竹林,重新栽了桂树,仍按五步一棵的间隙。这样布置下来,只从院门处一望,便可一览无余。
硬生生将处风雅景致改得像捅了谁家的香料铺子。
满院仆人侍女早早点亮各处,备好衣衫热水,而后退下。留下一室清净,案上新折的几枝木芙蓉在水瓶中摇曳,落了几片花瓣。
不合身的黑衣被随意丢弃堆叠在地上。简单洗漱,洗去了满身的疲乏脏乱后,今安从寝室踱步到正堂,将里里外外走了一遍。
门外有人在唤她。
推开门。月亮挂在头顶,院落中间支着张大桌,桌上点着小炉,炉上温着烧刀子酒。时辰正好,烧开的酒咕噜咕噜着催人去拿。
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与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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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男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章,本文真的慢热~
毕竟,得偿所愿前,都是求而不得。
第20章 酒圖圍戮(一)
俊秀公子还是那副蒙骗世人的斯文模样,正坐在桌前抬着大袖执杯。举止粗狂的青年捧着个海碗牛饮,嫌弃刚热的酒烫,还要去抢他白玉酒壶里的,被拒绝后气了个仰倒。
卫莽一转头就看见今安推门出来,赶紧扬手招呼她,“快些快些过来,肉都要被小淮这混小子吃没了,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旁边吃得正欢的少年一听又被人骂,当下拔出埋进肉碗里的脸,鼓着腮帮子吱吱哇哇地抗议起来,结果抬头就看到今安在对面坐下,噎住了。卫莽连忙拍背拍胸拿水灌他,“娘的一个个,怎么成天尽干些蠢事,我老卫都要让你们折腾死了。”
今安顺手帮忙递水,也给自己灌了一杯。
燕故一在旁边递过来一把筷子和半碗肉,只用三根指头拿着,生怕桌上的油腻炭粒玷污了他的白袖子,“喏,吃罢,卫莽给你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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