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咽着嗓子,什么心里话也没说,“天晚了,倒不如属下给王爷拿些夜宵来。”
饱暖淫.欲,总该有一项满足。
今安应好。
桌上的蜡烛烧化半截,待处理的折子山批阅过大半。今安看着洁白纸帛上抹下的朱砂痕,叫来阿沅,“这几日你瞧瞧,城里找些好的制衣坊。”
“王爷要裁新衣?”
“不要多问。”
“……是。”
虞兰时到地方时雨已经停了,门前阶下几滩浅浅的水洼,倒着雨后稀疏的朗星。
东厢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卢洗睡意朦胧的声音传出,“可是兰时兄回来了?”
虞兰时停在半敞的西厢门中,向那头应一声。走去窗边,出门忘记关窗,边榻小桌被淋透,上头几本书籍也遭了殃。
“可有把玉佩找回了?”
下袍束封空无一物,他把什么都落在了那扇昏暗的屏风后。虞兰时看见窗外辽远的天云,月影依稀,“找到了。”
“那就行。兰时兄不可太过醉心学术,整日丢三落四,可真让人操心。早些安寝歇息……”
东厢窗合上,说话声渐小,四周恢复静谧,梦乡人自去梦乡。
虞兰时听了半宿檐下雨声。
第126章 扶桑花(一)
长风扫地,昨夜涉足过的流水落花了无痕迹。
第一天王侯辇架并百官一同到达祭坛,第二日,来的是各州番王。
禀禄在前门迎接,一一登记在册。
祭坛脚下建起长阶,仿造山型构造,四周密林丛丛,站在中腰阶上,可将方圆半里一览无余。日头刚过天中,远远见着又一队人马来到,禀禄斥人上去查看兵器,尽数缴收。
按照顺序,这个时辰来到的是连州藩王。
马车四个顶角挂穗,摇摇晃晃,帘一打,里头走下来一个年轻男子,雪白的一身大袖袍,袖尾滚着绿竹叶绣。走动时风掀袍袖,他举目打量四周,目光一转越过林立的禁卫军,漆黑的瞳望定禀禄。
连州侯殖地数十载,论年纪也该是不惑,来的这位太年轻了,无论如何也对不上。论藩王述职,禀禄侍在御前十来载,见也未见过这位。禀禄低头扫视名册,目光在连州掌兵都督几字后的名字上停了一停。
禀禄率人上前见礼,“见过燕都督。”
白衣乌发,长眉淡唇。来人斯文儒雅的一派风姿,见人三分笑,眼尾唇边俱是弯起合宜的弧度,令人如沐春风。不似把势弄权的高官,像书生。
他说:“公公不必多礼。侯爷近年来身体不佳,受不得长途跋涉,特遣燕某前来述职。”
这是实话,辩驳不得。连州侯罗仁典称病连连,内外一应事务都挂虚衔,已是各州皆知。知晓内情的道是受独子牵累,后继无人,已有退隐之意。更传沸于众人诸口的,是年富力强的豺狼登堂入室,撕咬连州腹地,欲取而代之。
豺狼指的是谁,禀禄今日有幸,得见真人。
不必多说,禀禄道都督辛苦,引人踏上长阶。
“稍等。”燕故一摆了摆袖,转往身后敲了敲马车壁板,说,“这里都是石梯,马车上不去,下来罢。”
语气与方才对禀禄说话时全然不同,这位远道而来的掌兵都督,从露面伊始,脸上扣紧微笑虚假的面具,此时稍稍露了一点真实的柔和。
众目睽睽之下,由里掀开的车帘踏出一角月色纱裙裾,女儿家穿的料子,裙摆如荷叶露尖角般提起一抹绣鞋尖。而后雪白的一只柔荑探出,皓腕坠下几圈掐金丝璎珞,削葱指尖搭上燕故一掌心。
见状,饶是禁军规矩森严,也起窸窣,低低的吸气声如同波纹在人群中荡了一荡。
真是好大的威风,祭祀之地,竟也敢私带姬妾。
禀禄心中冷笑,面不改色地看着马车上女子被搀扶落地,站到燕故一身侧,抬起一张如描入画的脸。
禀禄一下错愕。
无他,这张脸的主人也算得上是凤丹堇书房里的常客,在数年前。而自两年前掀翻王城舆论的出逃之后,大司徒付襄公文除名,将此人除出了付氏宗祠。
看她站稳便撤了手,燕故一回身向两边引见,“这位是燕某的随行师爷,处理些杂务,有劳公公安排个雅静些的院子。”
往年祭坛中明令禁止女眷踏入,今年禁忌破得太多。
自月前统计的名单上半点没有提及眼前女子,防得这般严实。各州诸侯落脚于此,住所都是费功夫思量的,哪能说安插一处就有,但贵客说起,再难安排也得安排。
禀禄收起名册,“请——”
——
清明多雨。晴了不到半日的天色朦朦胧胧,蓄着沉甸甸的云堆。
各州藩王来此,略显冷清的祭坛中顷刻喧沸起来。
虞兰时与卢洗驻足,看一看高处殿宇渐次挑亮的华灯,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行走通往殿宇的阶道上。
他二人好比这祭坛里的甲乙丙,诸事只能挨个边,走不进漩涡中心里。卢洗看着高处繁华,好奇道:“那些饮宴的人群里是否也有我陈州的侯爷,说起来,我在乌折陵时胆子顶破天也不敢想有这一天,能与这些人上人共处一地。”
“祭祀前不饮宴。”虞兰时说。
“对对。”卢洗想起来书里登记的规矩,“祭祀前夜,诸侯礼见帝王。如今陛下卧病,来的藩王们按规矩该去拜见摄政王,这规矩,又好像不太妥……”
说得多了,虞兰时侧眸看来,卢洗自觉捂嘴。
隔墙有耳,今日的无心之言,就要变成他日头上的铡刀。自进翰林院起,来祭坛前,许教习耳提面命。卢洗没在这上面吃过苦头,心直口快,总要被狠狠教训。
卢洗不免有些自嘲,“许教□□说我莽直,怕不是迟早要闯祸。祸从口出,祸从口出,真要把这四个字抄成大字贴在床头,天天看着警醒才行。”
虞兰时点头,“是个法子。”
卢洗的性子与段晟有些像,可段晟心眼多,打小从大氏族里长大,见惯他父亲官场里的逢迎踩踏,反而游刃有余。而卢洗,实打实的农户出身,勤恳根植在骨子里,王都城的功名利禄平生乍见,就将他淹了个彻底。
金玉底下的腐朽龌龊,卢洗未曾见过,半信半疑。
“说实话,我资质平庸,科举中个传胪尚且是祖上八辈子烧了高香,平白无故成了榜眼……”
卢洗迷茫许久,道,“初得榜眼,我欣喜若狂,传信回去,家乡父老也是百般赞誉,等我一日衣锦还乡。我想过做官后为家乡人做些好事,甚至能为曾经见过的不平之事主持公道。可进了华台宫才发现力所能及之事微乎其微,日日点卯理书,似乎与我从前耕作也无不同。是了,我无才又贪心不足……当真能够匹配上这个位置吗?”
近日来教习时常表露出的恨铁不成钢,同僚明里暗里的挤兑白眼,卢洗不是不知道,刺扎在心里多了,就想剖出来讲讲。
可惜讲给了虞兰时。
虞兰时正看廊道旁灌木丛里的扶桑花,恍神问:“你说什么?”
卢洗心里那点矫情劲顿时烟消云散,“兰时兄,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很好,一天到晚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倒也不必忽略我至此吧。”
虞兰时没开腔,他像是在出神,就像今天的无数次一样,沉浸入只有他自己知道缘由的思绪里。卢洗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听他说话。
“当时殿试六十四个人,得偿所愿的有几个?再往前,会试、乡试,抱憾退出的何止百千?卢洗,幸运走到这里的人寥寥无几,你是其一。”虞兰时定定看他,“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为一名良臣约莫也是如此。”
这话头开得突兀,卢洗已经没想这事,陡然听见,去瞧虞兰时神情,“兰时兄是安慰我?”
虞兰时摇摇头,“你有远志,才会耻于眼下苟且,我何必安慰你?”
卢洗一震。
虞兰时从眼前落花望去天际云雾,慢慢说来,“科举中人夙愿不堪数,为财为利,为权为势,有几个能堂堂正正说一句为国为民?你既然有想到才不配位这层,切莫踟蹰犹疑,取长补短就是。然后如你方才所说,去为百姓计,去为天下计,奉守本心,不负其志。”
卢洗被才不配位戳得脸臊,又被远志敲起心鼓,郑重朝虞兰时一揖,“兰时兄,听君一席话,不才豁然开朗。”
雀跃走出一段,卢洗说:“兰时兄定是远志在心,才能说出这番话开导我。”
“良臣须公义。”虞兰时一笑,十分坦然,“我堪不破私情,或许有一天成了助纣为虐的反贼,也未必。”
卢洗当他说笑,笑了好久。
——
高台点灯,传话的人来催。
安排给连州藩王的院子够大,燕故一里外走了一遍,把接近主屋的东厢指给了付书玉。
付书玉出门,见燕故一在门廊处等着。
仍是那一身常服,宽大的绣竹袖尾扫在灌木丛上。栽的灌木丛是朱槿,又名扶桑,词义热烈,花开得也热烈,染遍祭坛回廊内外。
燕故一低头看丛间艳红的花蕊,“这里的人会打理,南边的花也能盛开在北边。”
明光斜照长廊,付书玉停在三尺外,看他一会,“门外在催,该是轮到大人上去请安了。”
燕故一转头,“故地重游,你倒是挺自在。”
“大人此言差矣,祭坛从来不许女眷进出,哪里算得上书玉的故地?”
燕故一闻言便笑,“不必过谦。王都城遍地权贵,一不小心就要人头落地,还要借师爷之手,替本官指明方向,免去不该有的麻烦才好。”
“没有比大人更擅长独善其身的人了。”付书玉说的不知是真是讽,走近看他衣袖,“时辰到了,大人不去更衣吗?”
璀璨的珍珠钗环别去乌鬓,在燕故一低目可见处,他低下声音,“祭坛百官都在,人员复杂,少去外头。若是见到什么惹不起的,记得先避开。”
祭坛处处皆是耳目,随行亲信被扣留在外头,入院伺候的都是宫里人。谁也不可信,话也不能大声说,掺着三分真七分假。
付书玉借着抚他肩上褶皱的间隙,贴去他耳际,“避开到哪里呢,大人?”
不等燕故一回答,付书玉退开,走下一级台阶,回眸催他跟上。
连日多雨,屋瓦残水堆积。
付书玉站在檐角下,燕故一抬袖,为她挡了一挡落下的水滴。
第127章 扶桑花(二)
寂黑的夜,高处晚风寒凉。
建在山顶最高的殿宇中,华灯憧憧,禀禄提着茶壶,绕过门前大屏风转往暖室内。
凤丹堇正与臣子叙话。
“……燕卿家当年于北境收复的诸多功绩上,本宫颇有耳闻,慕名已久。昔日宴上匆忙,今日终于得见。”
“殿下谬赞。”
几番虚与委蛇。
堂下端坐的青年一身昭示品阶的紫袍官服,举止文雅,喝茶时都不曾弯一弯腰脊。确如旁人所说,半点看不出是握着一州命脉的掌兵都督。
凤丹堇目光扫过堂中,垂眼看禀禄拿盏倒茶的手指,道:“去岁陈州贪污一案,是卿家一力主持定罪,为我大朔除去腐根。更有陈州解元蔺氏沉冤得雪,今已成为新科状元入得刑部效力,朝廷多添一名有才之士。说起来,件件都是燕卿家的功劳。”
燕故一当即立起,垂袖作揖,说:“惩奸除恶,匡扶正义,是微臣为官本分。陈州蔺氏德才兼备,恰是殿下新政推行,得以令天下寒士施展才能。殿下仁德,是蔺氏之福,也是天下之福,微臣不敢贪功。”
这番话将自身功劳推个干净,不着痕迹地捧起上位者,又不落俗套,不得不说实在说得漂亮。禀禄退回凤丹堇座位后侧,看见她嘴角愉悦的笑弧。
聪明人,无论在何处都讨人喜欢。禀禄膝下收了个别嘴甜的义子,逢年过节也会多给些赏赐。养只鹦鹉一样,大事上无甚用处,闲来逗趣很是合适。
何况这个聪明人,拿得起权柄,低得了头颅。从戴罪之身摇身一变,走到今天,他不坐在这里,谁坐在这里。
凤丹堇心情好,命人再次赐坐,“卿家实在过谦,本宫却不能不记你的功劳。寻常物什庸俗,想必卿家也看不上眼。本宫实在想不出什么别致玩意,便偷懒问一问你,想要什么?”
燕故一嘴角笑意不变,“谢殿下赏赐,微臣受之有愧,还请收回成命。”
凤丹堇没有听他的,沉吟片刻,问身后人,“禀禄可有何建议?”
燕故一目光稍滞,跟着挪向半明半暗角落里,那道着靛青内侍服的沉默身影。
禀禄说不敢。
凤丹堇说无妨。
禀禄便说,“古语道成家立业,燕都督既已立业,听闻尚未婚配——”
话未尽,听者已知其意。凤丹堇抚掌道妙哉,看向燕故一,“卿家可有意中人?”
燕故一坐在堂下,眼睁睁看堂上大戏唱好,请他入瓮。他说有与没有也不如何要紧了,这些人自有法子得到想要的答案。
燕故一说:“微末之事,不敢令殿下操劳。”
凤丹堇接话,“男婚女嫁,理所当然,不必藏着掖着。可是有遇到什么阻碍?”
禀禄适时上前,附在凤丹堇耳边说了几句话。
凤丹堇面色微变。
案上点起的香炉中,轻烟袅袅,做这一场大戏虚虚实实的幕布。
“书玉曾是本宫的闺中密友,既得卿家援手,再好不过。可寄人篱下,到底事关女儿家的名声,卿家是如何想的呢?”
燕故一笑意不减,道:“微臣洗耳恭听。”
“大司徒于两年前痛失爱女,近年身子便大不如前。想来书玉流落许久也是想念家中,本宫便当一当和事佬,劝一劝大司徒,莫让书玉归家时吃许多苦头。卿家觉得如何?”
“殿下英明。”
紫袍身影匿于门外黑夜,凤丹堇低头饮一口茶。
“不愧是燕文广的儿子,又在定栾王身边摸爬滚打数年,修行上佳,说话滴水不漏,的确能把罗仁典那蠢货玩弄在股掌之间。”凤丹堇拂散案前遮眼的轻烟,以手支颐,“这样的人,谈一谈软肋,他竟就迟疑了。”
禀禄上前将香炉挪开,递上消息,“洛临城两年,闻说这二人朝夕相处,同进同出。去岁往陈州巡查时,燕都督更是把人带在身边,今年祭祀亦是——”
“说儿女情长嘛,定论过早。”凤丹堇转头,眼尾扫一下禀禄,“要么关系匪浅,要么关心则乱。”
“是。”
访客已去,闲杂人等退下,渐渐闭合的殿门搅乱室内光影。
禀禄替凤丹堇摘鬓边钗,“殿下何须与他生过节?”
“燕故一上位前,定栾王呈过一封奏疏到御前,上头列的皆是他与闵阿暗中勾结的证据,斥他不忠,清他出靳州。就是这封奏疏,让父皇定下连州掌兵都督的接任人选。”凤丹堇伏在榻枕上,闭目轻声细语地说,“递台阶给仇敌上位,定栾王可不是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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