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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作者:十鎏【完结+番外】
  皇后走下来,亲手扶起她,“你既在这个位置,忠心向你的不止一二个。另外,禁军副统的位置空出来,关乎皇城戒备,不可一日无人。”
  “儿臣晓得。”
  皇后扶正她鬓间钗,“皇儿,你从来最懂得权衡利弊。”
第138章 烏夜啼(四)
  杖罚后,禀禄被抬回司礼监。
  靛青花衣下臀背位置被斑驳血痕湿了大片,掀起时衣黏伤肉,要烧烫的小刀才能割开。然后是清洗上药,伺候的小内监手再轻也弄得伤处血肉模糊一片,几番吓得瑟瑟跪下请罪,禀禄全程一声不吭。
  得蒙恩宠多年的掌事大太监一朝不慎落马,司礼监中一片议论声,忧虑有之窃喜有之。朝野重臣尚且说倒就倒,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能。有人下来,位置一空,总得有人上去,风水轮流转,不定轮到谁头上。
  调来守在禀禄屋前的几个最是心思浮动,按捺着过了这个夜,明日便寻机凑到主子面前,先占好地。万一机缘临头,他们也能像禀禄那样,流水的恩宠进屋,出入都挟威风。说不得万人之上,却也是残败身活到尽头,够手摸得到的最高位置。
  踩着三更声踏进院来的客人,踩碎了他们的痴心妄想。
  凤丹堇遮在斗篷帽沿的一对冷目,逐个看过屋檐下碎嘴的奴才。身旁的秋翎晓得她脸色,招了守卫来,几人讨饶的话都未出口,就被捂嘴拖下去。
  拖去了哪儿,是什么下场,凤丹堇不在乎。
  推门进去,桌上点着灯,照清室内装横桌椅,素白屏风格挡的里间,青帐一半勾起一半垂遮架子床。
  禀禄伏趴在床上,被子盖了腰下,面朝里,看不出是睡是醒。
  满室药味,呛人难闻。
  屋子里一眼望到头的清简,实在与他叱咤在外的身份不符。凤丹堇头次来到这里,若不是这张床上躺着的身影的确熟悉,差点以为走错地方。
  凤丹堇走近,撩起帐子,瞧清他乌发覆面,臀背上缠满伤布,渗着血。
  宫廷刑罚,又是当着主子的面,哪个也不敢徇私,一杖一杖都要敲出打雷的声。当时若再添几杖,怕可叫这身脊骨尽被敲碎,明日晨起,掌事大太监的位置上当真要换了人坐。
  现下骨头未碎,也差不离。
  目光上移,他背上裸露出的、未裹伤布的其它处,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有鞭伤,有些又像刀割,都因着旧年不甚妥帖的处理,在苍白皮肤留下狰狞合拢的裂痕。
  隔空数过,一道一道,凤丹堇觉得仿佛在数他的生平。
  西窗风进,吹动青帐,惊醒床上半昏半睡的人。
  半身疼痛掣肘他的动作,概因长久投注在背上的目光,禀禄陡地察觉到立在床前的另一道气息。他头也不回,冷斥道:“滚下去!”
  后头人没有动作。
  全当是哪个违令擅入的手下人,禀禄一下怒起,便要支肘起身。
  却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这一声,是熟悉到令他头皮发麻的嗓音,禀禄一下震住,怔怔听着她说话声更近,“掌事公公好大的威风。”
  有一瞬,禀禄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宁可是做梦。
  方才一身血再狼狈不过,任人看伤上药时,禀禄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可现下、现下——
  来不及多想,禀禄慌忙反手扯起被子压上背,挣动间伤口再次撕裂流血也不顾,痛死也好过坦露狼狈在最不愿被看到的人面前。
  头也不敢回,他支吾着要撑起身,“奴、奴才,该死……”
  一只手按上他的后脑勺,“欸,别动。”
  力道不重,让人失去挣扎的力气,禀禄靠回枕上,缓缓喘出一口气,转过头,凤丹堇站在床前俯身看他。
  按在后脑勺的手顺势拂开他额前发,湿淋淋一层薄汗,不知是闷的还是痛的,凤丹堇用袖子帮他擦了,“你身边人太不得用。”
  边说着,凤丹堇边将他身上被子拿下,盖到没有伤的位置,而跟她对扯被子的另一个力道,微乎其微地挣扎,凤丹堇手上用一用力,对方力道便散了,心如死灰地随她摆弄。
  架子床算宽,被子一挪,让出个给凤丹堇坐下的位置。伸一伸腿,踢到床头地上盛水的铜盆,水不多,没有翻出来,清凌凌摇晃。
  禀禄看着床沿坐下的人,嘴唇张合几次,找回声音:“殿下怎么会找来这里?”
  凤丹堇举目打量四周,“来你这里是难找一些。”
  宫门落锁,禁卫巡逻,从华台宫中央来到这偏僻地,中途各宫耳目,种种都要费好些功夫打通。禀禄常年披夜行走各条宫道上,深谙规则。
  只是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夜。
  她来时应很匆忙,平日绾发簪鬓的华饰全不见,衣裳披风也是最质朴的颜色料子,袖口随她坐下铺在床沿,碰到被子。
  外间灯火拓下她的影子披到禀禄身上,愈令他此刻的狼狈无所遁形,坐也不能坐,站也站不起,只能趴在枕褥间,姿态丑极地与她说话。
  禀禄阖目咽下叹息,忍不住道:“殿下,你不该来。”
  “怎么,本宫去哪儿还要你准许不成?”凤丹堇闻言就要训斥他,又看见这人伤得实在可怜,一顿,“罢了罢了,这次不与你计较。后几日昭清殿当值你也不用去了,好好将养着,养妥了身体再说别的。”
  禀禄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凤丹堇看到了。
  看着他眼睫极快地扇一下,从眼睑缝隙里觑她一眼,又极快挪去别处。要不是凤丹堇百无聊赖,视线一直放在禀禄脸上,还抓不住这样细微的神态。
  只听他若无其事地说:“是,奴才明日便挑了晓事伶俐的去替位置,殿下事务繁忙,底下少不了人。”
  “不必。”凤丹堇一口回绝,“本宫已经定了人选,不用你再另外安排。”
  这回她话一落,禀禄神色立即变了,镇定不再,明显到凤丹堇不刻意去看都看到了。
  他面上藏了又藏,藏不住惊慌,来扯凤丹堇袖口,全失分寸,“殿下,奴才知道祭坛一遭罪无可恕,可否给奴才戴罪立功的机会?奴才愿再受刑罚,只求、只求……”
  他幼年去势,却长成一副冷硬轮廓,不见半分阴柔,束冠后锋芒全在脸,尤其不近人情。今夜数年如一日暗淡的内监服一扒,乌发散下一遮他面上棱角,倒显出眉鼻挺秀。
  眼下这张脸上苍白又茫然,仰颈来求她。
  莫说多漂亮,只是,像有裂痕的青瓷。
  当然,再裂下去就要碎了!凤丹堇挥开他的手,“你还求刑罚,杖子再挨几下你的腿都要废了,说的什么胡话?!”
  袖子跟着她起身的步子一退,禀禄手上一空,意识到自己越矩,彻底慌了。他做惯奴才,一生都在跪拜谢罪,犯了错什么也不会,下意识就爬起要跪。
  可他忘了后背新伤险些折断腰骨,更经不住这般大动作的折腾。凤丹堇呵斥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他一下爬起又骤然吃痛失力,肘弯一松,身躯狠狠朝床底下跌来——
  床底下是什么,是踏脚是砖地,无论木头石头,随便令他摔个头破血流都是轻而易举。
  真是乱啊。
  一片乱不成样,犹豫只在须臾。
  凤丹堇脚步急急向前,终于踢翻了床前半满的铜盆,她顾不得,膝盖跪上床沿探身去接,与此同时,禀禄往下倒的上身狠狠摔进她张开的怀里。
  床榻震荡,勾起的另外半面青帐散落。
  覆水难收,铜盆滚了几圈倒扣去好几步远的地面,叮呤哐啷一顿响,彻底静下。
  嘈杂后屋里极静,静得发慌,怀里人撞得凤丹堇呼吸艰难,他的气息乱拂在颈边。堪堪撑住冲势,撑不住就要往后摔下地,凤丹堇不敢贸然松手,连声唤他:“禀禄,禀禄……禀禄!”
  “奴才在。”他的声低低,贴着耳根。
  他凌乱的发挡了凤丹堇的视线,勉强看见他一只手紧抓床杆,止住了方才大部分冲力,不致两人连摔下去。凤丹堇单膝跪在床沿,一脚踩地,被怀里人压得腰背后仰,摇摇欲坠地悬空在床边,幸而他另一手勒上她后腰。
  饶是如此,凤丹堇也觉着被撞得好痛,膝盖痛,胸前痛,怀里重量更是沉得她捱不住。
  手环着他的背,已然摸得一手粘稠,怕不是伤口撕裂,渗出的血水弄的。直接推他倒进床铺,只会令他伤上加伤。可叫凤丹堇再这样撑下去,也是万万不能。
  他额角冷汗津津,滴下凤丹堇鬓发,胶着的姿势将二人困在床边,凤丹堇脑中急转,思索如何是好。
  几息僵持,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忽然间,禀禄抓着床杆的手臂肌肉虬结着用力,一仰身将她整个人带上床,而后他松开床栏,双臂一搂她向床榻侧倒下去。距离不足三寸的床榻尚算厚实,结结实实地接住他们。
  砰一声着床,凤丹堇被紧紧护着没受半点冲撞,只听见他喉间痛嘶。怕再磕碰到他,凤丹堇抱着禀禄一侧滚,躺成了她下他上的姿势。
  重物压身,凤丹堇胸腔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可好歹没令他伤势雪上加霜。凌乱间看去上头的青帐顶,流泻下来的两片床帐笼住一方天地,两道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
  身上人还要硬撑起身,凤丹堇累个半死,气得扯他头发,“你消停点!”
  他立马不动了。死了一样僵住,只着单裤的身躯与她紧贴,头颅垂在她脖颈间,呼吸紊乱燥热。
  凤丹堇也热,脸上脖子全是湿的,泰半是他蹭过来的汗。身上隐隐作痛,不用看,头发衣裳也定是乱糟糟,帐里一股子腥气药味混杂。
  怎是狼狈二字能形容得了。
  怎会如此?
  来这之前,秋翎一直在劝,说皇后娘娘既是警告,就当避免节外生枝。凤丹堇何尝不知,可一路过来的重重宫门守备也没拦住她。直等到此刻筋疲力尽,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脑中空空,才去思考自己今夜这番意气是为了什么。
  “禀禄。”凤丹堇轻扯他发尾,问,“今夜本宫本可以保下你,为什么要应下刑罚?”
  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近在耳畔的低声,声线有些颤抖:“奴才失责受罚是应当,殿下不该因此与娘娘生龃龉,不值当。”
  “值不值当是本宫说了算。”
  纱帐将外头光线滤暗,凤丹堇抬手看见五指上的殷红,血淋淋,很腥。这些血,这些贴身窸窣着渗进衣裳的湿汗热意,换作是别的什么人,无论哪一样必然都教凤丹堇觉得恶心至极。可是、可是,这是禀禄。
  互相忌惮利用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到底是这么多年。
  今夜来,凤丹堇只是想成全自己这一二分恻隐私心。
  凤丹堇另一手从他发尾缓缓抚到他后颈,道:“母后的决断不是本宫的决断。今夜这一遭不再说,养好伤,回到本宫身边,往后你该如何还是如何。”
  僵在她手掌下的脊背颤抖起来,像是痛到隐忍不住,“殿下、殿下不是已经挑好替代奴才的人……”
  原来如此。
  凤丹堇突然一下醍醐灌顶。对付这样一个寡言难测的人,就该扒了他的衣裳,扒了他装模做样的所有依仗,逼到他进死角,最好将胸膛也扒开来看,才能看清他的心思。
  她忍不住笑,“只是几天而已,没有谁可以替代你,禀禄。”
  侧过头,另一人的呼吸拂上鼻尖。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睫影作蝶,碎光熠熠,早在她看来之前,已向她注目许久。
  真像是青瓷的釉面,他时常低头,她从未发现这双眼睛的线条竟这样雅致。凤丹堇还要凑近看个仔细,禀禄已经闭眼别开。他支肘让开位置,凤丹堇顺势起身。
  半张青帐一勾,逼仄空间豁然开朗。禀禄趴回枕上,背上伤布已经被血浸透,凤丹堇系着披风,看一眼眉头便皱起:“这样严重,一会让人重新包扎。”
  不是没有动了给他换药的念头,可她也深知眼前人讳莫如深的羞耻,只得作罢。手指作梳理顺他微乱的发,发丝粗硬,很是倔强,即便这些倔强在凤丹堇面前全无踪影。
  也不尽然。
  离开时,凤丹堇的袖口又被扯住,床上人凝视她,少见的执拗,“殿下要记得今夜说的话。”
  “本宫一诺千金。”
第139章 烏夜啼(五)
  段晟最近察觉了些不对劲。
  他眼见着虞兰时登金榜登庙堂,在王城里入户住下。宅子置了,仆役教好了,表哥前途也明朗了,事情逐件落定,只剩下桩陈年情帐在那挂着,挂到快晒干成灰,没见着有人翻起来看。刚好,段晟已经将王都城里的名胜游玩个遍,玩得尽够了,心想着该打道回府,美滋滋回裘安去。
  谁知道就在这当口,段晟发觉他家表哥变了。
  试想一下,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只知关在屋里读书写字的人,日子素得只差吃斋念佛遁入空门了,突然和你说今天不回来吃饭,明天不回来睡觉。
  何其突然,何其蹊跷。
  段晟心中生疑,不好当着面打听,经过几日明察暗访,确信一件事情,虞兰时在外头有家了。
  家在哪儿,是和谁住,得好好掰扯掰扯清楚,不然对不住娘亲和舅舅临上王都城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尤其是舅舅,磨破了嘴皮子,就是担心他亲儿子虞兰时重蹈覆辙,又去攀扯那些要命的高枝。一年多前祠堂的那场拉锯战没个赢家,反倒把虞兰时打个半死,舅舅的胆子也吓破了,家法的鞭子再举不起来。举了也没用,他们心里都门儿清,虞兰时这一年多来没日没夜不要命似的备考科举,走到这一步,为的什么。
  答案都摆在眼前,段晟不信邪,欸,就不信邪。你说都被人丢了那么久,就算人家回头,他表哥是不是该有些骨气?是不是?段晟哪怕信了虞兰时是移情别恋花天酒地,也绝不信他竟然掉坑里两次!表哥那般冰雪聪明,他还考了个新科探花,怎能做出这种傻事?对不对?对不对?
  此等噩耗万万不能没凭没据地传回洛临。
  这一日夕阳无限好,朝官下值,段晟提了个金丝雀啾啾叫的酸枝笼,进到院里。
  院里不忙,仆役例行洒扫剪枝,忙的是屋里头。虞兰时下值回府就是沐浴更衣,名仟名柏脚不沾地捧着托盘进进出出,连辛木这个只有大人腰高的小孩也忙碌得很,拎着一枚枚佩玉,踮脚问镜子前的虞兰时,好不好看,称不称公子衣裳。
  不是段晟瞎说,就虞兰时那张脸那身板,随便扔去哪座花楼里都是头牌,顶根草都升华了那根草的美貌,实在没有必要在镜子前费时间。
  可美貌的拥有者不这么认为,他正跟袖口的折子印较劲,一个照面的功夫,又让名仟去拿另一套新衣裳。
  段晟将鸟笼一搁,手上捏饲料逗笼子里跳来跳去的金丝雀,边一脸天真无辜地问:“表哥是要去哪儿?”
  人没空理他,转去屏风后换过衣裳,转出来挑配衣裳的簪子。一旁桌上摆着几个托盘的腰封,又叠了几个托盘的配饰,可惜没生在奉傅粉点唇为美男子标志的前朝,不然这间屋子里定是要多出妆台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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