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声起,薛怀明愕然转头,今安没有看他,侃侃而谈,讲故事一样。
“好巧不巧,本王前年正好往连州走了一趟。大司空不知,为连州争权一事,罗闵二人闹得是不可开交。而罗仁典此人,优柔难断,唯一一个长处,大约就是留人把柄。他留了大司空与闵阿私下往来的信件,因缘际会,来到本王手中。”
轻飘飘几句,语气起伏都少,令薛怀明声音与头皮都绷紧:“什么信?”
今安转头朝他一笑,雨水涂满的面容美丽异常,却显狰狞:“构陷燕氏,寻机夺位。”
薛怀明面色刷地一下惨白。
好几息,庭院中只听雨滴敲打伞面、缸中莲叶。
又一道雷光,说时迟那时快,薛怀明暴起去抢今安从袖中拿出的信件——
如何能敌得过饮血的刀刃。
片袖不沾灰的大司空被劈断手骨失力倒地,泥水污了紫袍大片,溅上面颈,仆役争相呼喊来扶。
眼中事物因摔地颠倒,天倒水掉进眼睛,刺痛,薛怀明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封信。陈旧而尘封多年的信,被人摔进满是炭灰的箱中,咣一声踢上盖。
今安脚踩箱顶,柱膝俯看他。
“幸而大司马手下留情,不使本王空手而归。”
第144章 烏夜啼(十)
刑狱。
进来这处的莫不是犯案在册的罪臣,罪名一定镣铐一锁,审问的狱卒管你之前是做多大的官,锈刀鞭钩一拿,定要敲碎一众嚎啕喊冤的死鸭子嘴,从喉肚里头掏出东西。一日之刑掏不出,那就用三天,用半月,用一月,端看绑在刑架上的犯人骨头有多硬。
如此重刑之下,一人下狱,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扯出干系无数。此番陈州官银贪污重查,加上多年前的燕氏谋反旧案,数案并揭,朝臣惶惶不可终日。又有大司徒负荆请罪在前,幸得摄政王宽宥,既往不咎。一时间,摄政王惜才之名传开,上请自证或述罪的奏疏纷沓。
为抚人心,为示公正,摄政王下令,请定栾王监察刑狱。
自大朔开朝启用的刑狱建在地底下,由上往下的石梯锈斑覆盖原色,越往下越窄,入目所见,皆是阴寒湿重。灰墙上挂的不知是血是水,滴滴答答。
两日来,犯人被押进了一茬又一茬,挤得狱中人满为患。
薛怀明的病腿在这等环境下寒气入侵,越发不得安生,瘫坐在草堆上。他没有受过刑,看着一个个曾经拜入他门下、衣冠肃正请礼的面孔,散着发糊着血,被狱卒拖死狗般,在牢房与刑房的路上来来回回。
薛怀明枯坐,看墙上烛影越烧越短,仿似在酷刑煎熬下的命火具象。
沉铁门锁一震一松,一个狱卒推开牢门,另一个抬着一把黑檀交椅往牢房进,木脚磕上地,磕醒薛怀明昏沉神思。
狱卒将交椅稳稳当当地置放在面向薛怀明的半丈前,退站门后,垂首恭敬等待。
稍顷,脚步声渐近,来人一身象牙色袍衫,步入此间昏暗。他坐上交椅,袍裾一提一放,衣料一角绣着云月银暗纹,洁净得与肮脏地面格格不入。
薛怀明顺着那一角袍裾往上看,定在男子脸上,瞳孔一颤,“是你。”
燕故一肘撑椅圈,垂目看他,道:“是我。”
“想必这一天,你已经等了很久。”
“是啊,太久了。”
喟然长叹一声,薛怀明闭了闭眼,道:“那封信是你拿来的罢,难为这些年你潜在罗仁典身边。”
燕故一:“不难为。”
薛怀明想起什么,有些恍然:“是了,早听闻燕都督在连州说一不二,连州侯如今也要夹起尾巴做人。”
在王都朝野为新政割据分权而争斗的这两年,薛怀明难以两顾,恰恰给了地方势力趁隙生长的时候。再想抽手料理,未能及时除根的草籽已然长成面前的庞然大物。
薛怀明坐在草堆上,背倚粗粝石壁,烛火被交椅上的人挡住,居高临下的桀桀阴影将他俯视。
此番旧案被重揭之前,从来只有自己高高在上,将他人践踏成蝼蚁。
“听闻,薛郎中以乌纱帽与项上人头作保,要为你查证。”燕故一手中乌木扇摇阿摇,面上光影忽明忽暗,“令郎一番拳拳孝心,大司空该感到宽慰才是。”
“你!你……”薛怀明平静面孔破碎,骤然瞠目,指燕故一,“你要对他做什么?”
“我要对他做什么?”燕故一合扇,抚拍扇柄,好整以暇,说,“我能对他做什么?”
“不要装糊涂了。你对付襄所说,要让构陷你燕氏之人不得好死,如何会放过这大好良机——”
“大司空给的这顶帽子,燕某戴不了。儿子以为父亲含冤入狱,想为他洗清罪名,才有此惊人之举。说起始作俑者,全是大司空你自己造的孽。”
造孽。
孽在十年前觊觎高位,孽在陈州官银引为火线。成王败寇,薛怀明不得不认。
薛怀明低着头,声音微哑:“我是倒了,满朝还没跟你姓燕,凡事要讲证据。”
他头顶官帽早在入狱时被摘掉,梳正的髻扯得乱糟糟,散出斑驳灰白的头发,暴露在燕故一眼下。
曾让燕故一百般痛恨自己单弱、位高权重的仇人,轻而易举地,在脚边低下头颅。似乎,在燕故一为复仇而走过千重险嶂,仇人倏忽就变得这般垂垂老矣,不堪一击。
数十年荣华富贵享尽散尽,老兽爪牙钝,府门嫡子成为他的支柱。
燕故一拿住他的软肋,道:“陈州案是我定的,多的是人要来我面前做证。所谓证物能烧能改,大司空还能做什么?”
“不不——”薛怀明连滚带爬,过来擒他袍角,“陵川、陵川他是无辜的。他一心做清官,没有沾过半点肮脏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意孤行——”
“清官?”燕故一匪夷所思的语气,“我也想当清官,谁允许了?”
指甲扣进银线崩裂,血迹斑斑,薛怀明一字一句说:“他从未背弃于你。”
“我父亲为证清名,一头撞死在昭清殿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苦苦哀求,可有得到半分垂怜?”
薛怀明看清他冷漠神色。
燕故一目光往下,说:“你这条腿,是跪伤的罢?”
“我父亲死后,你跪在华台宫外为他喊冤数日,多少人颂扬你忠义名——”
“东郭饲狼。”燕故一笑吟吟地,倏尔语调一转,还如年少时唤他,“伯父,我父亲曾经待你如何?”
薛怀明浑身一栗,僵硬得如同冰雕。
“你登高望极的这十年,可有想起过我母亲曾为你端上的一碗梅子汤。”燕故一的视线放去粗粝不堪的墙壁,没看进眼里,只虚虚地看着,“梅子汤碗里头,掺着冰粒,就搁在树下凉亭的影子里,等着我父亲和你从书房里议事出来,好好地饮上一口解暑。”
三面死角的牢狱,片刻死一般的寂静。薛怀明扯线木偶一般一根根松开手指,无力垂下。
话落,燕故一站起身,神情不辨,道:“瞧,你竟连答都答不出来。”
狱门关,锁落。
薛怀明不死心,踉跄到狱门边追问:“是不是只要我承认所有罪名供词,你就能放过我家中老小……”
已经走出数步远的人影停下,头也不回道:“玩弄权势者,反被权势玩弄。”
“大司空,听凭发落罢。”
在仇人面前逞尽威风,自然是大快人心。燕故一沿着石梯往上走,脊背寒意萦绕不去,到出来刑狱低头,肩膀被阳光触碰,也觉不出暖。
一下趔趄,狱卒连忙要扶,燕故一摆摆手拒了。
“大人。”
有人在唤他。
燕故一在第二声呼唤时聚起心神,转头,目光定上付书玉鬓边翡翠流苏。
——
今安在刑狱呆了两天。
审犯抄录供词的人不够用,借调了些人手过来。
今日来的是翰林院里的人,都是白身出身,前夜王府私宴见过的面孔,斯斯文文几幅大袖,鱼贯挤进屋子。
审讯定案一应都在刑房完成的地头,为不唐突王侯,连夜扫出了一片清净地。饶是如此,这间屋里仍显得昏暗逼仄,勉强站多一双脚都难,塞满各方口中逼问出的东西写在纸上。东西太多太杂,辨不清真假。铡刀落下砍掉满朝多少人头,全看从这处掏出的证据。
今安一连两日吃喝都在此处,乏了往屏风后小榻一靠,歇上片刻。虞兰时几人随刑捕进来时,今安正忙得头也不抬,案头堆的东西淹掉她半个脑袋。
行来行往的刑捕凶神恶煞,拿上案台的供词还带血,腰刀一握,手肘差点把卢洗撞去贴墙。
在旁伏案疾笔的蔺知方抽身,手上拿一沓写满的纸,分到几人手上,没有半句客套话,只道:“有劳。”
面面相觑,又看看座上未施舍来一眼的王侯,无果,诸人各自安静散去忙活。
这一忙活,日头从东半天跑到西半天。
眼前除了纷杂难理的案词,什么也没见着。
途中,翰林院几人轮换着往隔壁石梯下的刑狱去了三两回,脸色一回白过一回。有甚者旁观审犯,不慎被血喷了半身,在里头吐得天昏地暗。
最糟糕的,是当着定栾王的面。
好事的悄声传着,定栾王用刑之狠辣,形容之冷漠,险将当堂失态的官员也打杀了。而后,呕吐至半晕厥的人在众目睽睽中被抬出去,再未进来。
众人又惊又疑。
蔺知方解释:“难免有同僚对场面不适,不必勉强留下,自有安顿。”
短短两日,朝中天翻地覆,这厢小小一个刑部主事,成了定栾王对外的话事人。众人心中疑云难解,摄于什么,不敢贸然追问,笑着打哈哈。
围观人群很快散开,蔺知方与虞兰时走在后头。
蔺知方低声道:“六部此时,刑部尚不能算全身而退,其余更是揣揣。虽说人手短缺,这两日来往这里的,瞧着干净,却多是名门庶出,往日朝上说不了半句话。看着这些人,虞编修可要猜猜,贵人是什么用意?”
虞兰时挑挑眉尾,反问他:“结党是恶?攀附是恶?”
“时势混沌,怎么说恶?”蔺知方提袍踏出昏暗狱门,面上不见蕴色,“有人退便有人进,顺势而为罢了。倒是虞编修,进退两难。”
说着,蔺知方不经意瞥他一眼,“你似乎是对我现在的位置,颇多艳羡?”
这人不知从多久前看见,又看清了几分真相,话里话外都是递刀子。
虞兰时视若无睹,“主事大人能者多劳,上头看重,自然惹人艳羡。”
“多劳。”蔺知方恍然大悟,“说起来,炉里的炭烧了大半天,倒进王爷杯里的茶,怕是凉的。”
是陷阱。
可一句茶凉,驱使着虞兰时向门房讨了炭,趁着人走开,填进桌案下煨茶的炉里。
屏风后榻上小憩的今安听见动静,转出一看,看见他使钳子夹炭,笨拙地脏了袖口。
第145章 烏夜啼(十一)
刑狱外,春绿重重,一段青石板路,付书玉站在路尽头。
燕故一有些恍神。
恍惚还是在裘安城宅院,天光晴好,她踮脚在树下摘花。适逢燕故一出门,只是路过,瞥了一眼,不知何故,却又驻足。
当时,也是隔了这么一段青石板路。
万千光华从云端筛入这处庭院。
日照太盛,甚至刺眼。燕故一仓促低睫,顿了一顿,抬起眼。
付书玉走近,站定,徐徐福礼,“大人。”
鬓边流苏随她俯身招摇,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支。珍珠宝石嵌进乌发,瑰丽无双,似是华台宫殿琉璃玉,遥远冰冷。
几日不见,燕故一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作为混沌时局的少数得利者之一,付书玉近几日在朝中,不可不谓之炙手可热。
先是氏族除名的贵女,一朝被摄政王点入华台宫,奉职吏部。再是一介女身站了掌事大太监的位置,登进昭清殿听朝。
虽则女官无正经职称,却实属是大朔立朝至今开天辟地第一遭。以大司徒为首的付氏门庭已见寥落之势,唯独她乘上东风。
非议侧目无数。
眼前钗裙软无骨,燕故一知道,全是她的伪装。
她用这伪装周旋于利来利往之间,一经得手,便割舍得毫无留恋。
留恋。
燕故一如今,格外憎恶这两个字。
他问:“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答道:“摄政王有令,命我巡查刑狱。”
原来如此,他还以为是……
狠狠掐断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燕故一提步要走,面色冷漠,“既如此,不打扰。”
“大人。”付书玉侧身,往他面前挡了一步,纤纤身量挡不住路,却拦住了燕故一,“陈州罪证遭毁,我曾与大人同往陈州,或可为大人做证。”
燕故一目光微侧,“涉及封地私隐,与我来往,她能容你?”
付书玉在他审视下微笑,道:“社稷为重。”
燕故一也笑:“如此说来,倒是燕某气量不足,以小人之心揣度了。”
他的语气讽刺意味十足,事出有因,付书玉没放在心上。
相隔几步,凝目看他,忽而问:“大人还在气着?”
这话往燕故一心头轻轻戳了一指。
燕故一没有防备,一怔,又见付书玉上前一步,看来的目光满是关切,语声温柔:“大人脸色看着有些不好。”
熟悉的香气朝燕故一围近,他心头一下松懈,终于觉出肩背日暖,用丢盔弃甲形容都是轻。
燕故一下意识道:“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话出口,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怪异,燕故一避开视线,“你既然已经如愿,不必再来讨好我。”滞了一滞,“我不需要。”
付书玉毫不在意,道:“为何说讨好?大人不当我是朋友,书玉却感念大人的知遇之恩,难道连声问候都不行了吗?”
知遇之恩。
又是恩。
短短数字轻飘飘定论这么多时日来的牵扯,自那一夜争执后残留不去的郁结,梗得燕故一胸腔生疼。
燕故一只觉讽刺:“你口口声声念旧情,还不是不告而别,说走就走。”
“大人,我等过你。”
付书玉仰着脸,一双眼睛无悲也含水,天生多情,楚楚将人望着。
是她的诡计,燕故一上过当,一次又一次。
退让到全无原则,回望触目惊心。
可换来了什么?
付襄虽不是当年同谋,却也切切递上弹劾奏折,成为覆灭他燕氏的累累砖石之一。
即便如此,因为她,他仍筹谋给了付襄一道戴罪立功的契机,在她进华台宫的当天。定栾王府私宴,她一个正眼也没有,当他是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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