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犯之一立刻变得义愤填膺:“认真的?这家医院被炸过多少次了?怎么偏偏在这种事上反应这么快?”
“或许是因为,医院没办法阻止自己爆炸,但是能阻止自己的病人被莫名其妙的家伙绑走……虽然他们的安保系统还是很烂。”芭芭拉走到四号病房门口,“——你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啊……绑架病人。”
芭芭拉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她,佩斯利则举起手:“稍安勿躁,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干的。”
“什么才叫万不得已?”
“这个房间里的人不愿意配合——可能性很小,我只是问几个简单的问题,或许一个问题也不需要问。”
“不!”芭芭拉的态度比正义的戈登警长更坚定,“佩斯利,哪怕到了万不得已,你也不能绑架任何人。我们只能在暗地里行动,我不想看到医院因为我们再更新一次安保,好吗?”
“当然可以,你说了算。”佩斯利敷衍地点头,顺便推开房门。病房里的光线暗淡,床上摆着一条凌乱的毯子,乍一看空无一人,走近之后芭芭拉才看见裹在里面的瘦削躯体。那是一个沉睡着的女人,头发稀疏,有着嶙峋的颧骨与凹陷的脸颊。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口腔中萎缩的牙床与一条苍白缺水的舌头。如果不是监测生命的仪器还在发出规律的运转声,芭芭拉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具尸体。
“……她是谁?”
佩斯利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像幽灵一样的病人。
“一个艺术家——起码她是这么跟我介绍自己的。”佩斯利的声音和冰冷的仪器声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振,“她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了。”
“她还活着呢。”
“留下来的这个还活着。”佩斯利挑起艺术家的一缕枯黄的头发,“原来的那个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佩斯利不再微笑。她无比严肃,甚至有些沉重地回答道:“因为我很专业……至少现在是这样。”
第113章
很久以前, 佩斯利喜欢在黑暗的地方抽烟。
万宝路或者大卫杜夫在指尖燃起一颗明亮的橙红色火星,散发出邪恶的焦油的气息,让佩斯利联想到藏在黑夜里的某只野兽昏昏欲睡的瞳孔。人在盯着一个点不放时会产生模糊的视错觉, 使那枚光点逐渐扩大、分散, 最后变成一层一层仿佛年轮一样的光圈。它们渗透进视网膜、晶状体、视觉神经, 最后到达疲倦的大脑皮层, 被这个永不停息的思想工厂加工重塑, 化作一团毫无意义的冰冷叹息。
身后的门被推开,格林·拉斐尔走了出来。这时候她还没有因为截肢而被轮椅判无期徒刑, 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警用夹克, 下半身则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她很高,或许比整个纽约任何一名警察都要高, 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生理条件优越的人类所特有的傲慢, 站在其他人身边时充满了压迫感。警长暂时还没被失败者的尼古丁俘获, 她很不客气地抢走佩斯利手上的烟, 扔在脚下碾碎,
“所有释放二手烟的混蛋都该被判谋杀。”
释放二手烟的混蛋一声不吭。她还保留着抽烟的姿势, 颇为留恋地看着眼前消散殆尽的烟雾。
“你什么时候走?”
佩斯利的声音比烟雾更加捉摸不定:“半小时后……内华达有案子。”
格林恶劣地咧开嘴角:“你的天使同事知道你在纽约做戒断治疗吗?”
“不知道。”佩斯利好脾气地回答她,“什么叫‘天使同事’?我不是天使中的一员吗?”
“不是。你只是个肮脏的人类。”
佩斯利迟钝地眨眼睛,仿佛在花很大的力气了解所谓“肮脏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意思。香烟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神经刺激彻底消失,她很快就把这个种族议题扔到脑后,继续用虚幻的语气问道:“你有没有想过, 那些受害者都怎么样了?”
“……”格雷做出嫌弃的表情, “你停药之后更像个神经病。”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佩斯利自顾自说道, “活着的受害者, 或者死掉的人留下的家人朋友,还有我救下来的那些人。他们在我的人生里一闪而过。世界是永恒运动的战车, 他们却静止不变……现在他们是什么样子呢?”
“当然是继续活着。不然呢?每天睡在坟墓旁边等死?”警长眉头紧皱,轻蔑地看着佩斯利,“但是你猜怎么着?没人在乎那群家伙是死是活!就连你也不在乎,连恩,你只是假惺惺地找个人感叹两句,然后像快饿死的狗一样扑到杀人犯身上。你巴不得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这样就能抓到更多脑子有问题的罪犯——你靠着他们才能生活。”
“不。”佩斯利平静且坚定地反驳她,“我不在乎杀人犯,格林。我只在乎受害者。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这是我能干下去的动力。”
爆裂的怒火在警长的眼中闪烁。她像审问犯人一样,用低沉、残酷的声音嘲讽道:“怎么……这是你年末的述职报告吗?真可惜我不是你的上司,不然我一定给你颁一个最伟大探员奖——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我再重申一遍,连恩,你不是天使,只是个肮脏的人类。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货色。”
“天使是没办法抓罪犯的。”佩斯利并不把格林的愤怒当回事,她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又指向对方,通过这种动作将两人隐秘地联系在一起,“这份工作会腐蚀我,也会腐蚀你。或许我们最后连人类也当不成了。”
“是吗?所以对受害者的道德关怀会让你被腐蚀的心灵恢复过来?”
佩斯利摇头:“我只是想汲取成功的经验。”
“什么经验?”
“我说了——受害者的经验。”佩斯利低下头,黑暗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被淘汰的受害者……总得提前了解一下。”
————————————
一只渡鸦落在医院窗台上。
它缩着脖子,把自己藏在一盆枯萎的满天星后面,透过半透明的薄纱窗帘看向病房内部。芭芭拉震惊地抓住佩斯利的手腕,压低声音喊道:“不行!佩斯利,你不能把她强行叫醒!我们要考虑到可能会有的脑损伤……”
“随便吧,我的时间很紧迫。”佩斯利无情地晃动着病床上的人,还在斟酌着要不要掐一把对方的人中。好在那个瘦弱的女人并没有陷入太深的昏迷,很快就被摇醒了。
她惊悸地睁开眼睛,但没有喊叫,像一头断腿的鹿一样盯着两位不速之客。佩斯利看着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啊,你好,亚当。”
“我不是……”她努力挪动僵硬的舌头,“我不是亚当。”
“我知道,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亚当发出困惑的喘息声:“那夏娃在哪里?”
“夏娃已经被我杀了。”
芭芭拉用最快的速度退到门口锁上了房门。刚才的对话让她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没错,宗教隐喻,但是不重要。”佩斯利坐在床边,体贴地帮亚当把毯子的一角折进去。常年吸毒已经摧毁了亚当的大部分思考能力,短暂的清醒之后,她缩进床垫,开始重复一句之前可能说过很多遍的话:“我的孩子去哪里了?”
“查理和爱斯梅过得很好,至少不会饿肚子了。”佩斯利像个尽职的社区职工,“他们已经在政府的儿童福利系统登记注册,运气好的话会进入同一个寄养家庭,或者在孤儿院住到十八岁。站在法律的角度,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亚当那点单薄的愤怒就像是被腐蚀研磨的石头变成的沙砾:“为什么?他们不是孤儿。”
“你忘了吗?”佩斯利轻声叹息,“你把两个孩子养得营养不良,给爱斯梅喂安眠药,勇敢的查理主动跑出去寻求帮助,让法院剥夺了你的抚养权。”
佩斯利看了眼芭芭拉,注意到她阴沉的脸色,又继续说道:“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真实版本,对不对?”
亚当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她捂住自己的小腹,迟钝地想起了一些糟糕的回忆。随后她咬紧下唇,脸上带着一种可悲的虚张声势:“闭嘴!”
“到‘给爱斯梅喂安眠药为止’都是真的。”佩斯利强硬地扯过对方瘦骨嶙峋的手腕,注视着半透明的皮肤底下那些乌青的血管,“但是哥谭的孩子不会随便寻求外人的帮助……他们会自己解决问题。查理觉得你疯了,你会杀死妹妹,所以先下手为强,率先捅了你一刀。”
“他没有。”亚当急促地憋出这句话,像是溺水的人下沉时留下的一串气泡,“他没有,长官。我还活得好好的,那些血是我的颜料。”
“你不在审讯室,我也不是长官,所以把这些话留给需要的人听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不,你不明白。”亚当突然羞怯地舒展肩膀,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露出满足而快乐的微笑,“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我们是不会互相伤害的。”
“只在你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芭芭拉突然做出愤怒的评价,“为什么你——”她意识到居高临下的道德批判并不合适,所有怒火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你一直在伤害你的孩子。”
“我没有……我只是做得不够好。”亚当傻笑着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没人能当完美的人类,怎么能要求我去当完美的母亲?难道母亲不也是人类的一个身份吗?”
“哇,真是铿锵有力的控诉……你说得对。”
“不对!”芭芭拉难以置信地看向佩斯利,“不要被她的狡辩骗了!即使按照‘不完美’的标准,她也远远达不到!最糟糕的妈妈也不会给小孩子喂安眠药……”
“什么是‘不完美的标准’?”亚当歪着脑袋注视芭芭拉,她的眼神涣散,某种突如其来的疯狂光芒像毒液一样从眼眶中渗透出来,“谁定的标准,它设在小数点后几位?它的极限在哪里?‘不完美’和‘完美’之间有没有缝隙,那里面要填充什么?你憎恨给小孩子喂安眠药的我,又会不会憎恨殴打孩子、体罚孩子、不让他们吃晚饭、不给他们讲睡前故事的人?这种恨也是按照你的标准划分量级吗?”
芭芭拉的眉眼中带上一些指向性不太明确的悲伤:“你觉得你和那些不讲睡前故事的人是一个性质吗?”
“当然不。”亚当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气喘吁吁,“——我是会讲睡前故事的。”
“你——”
“你没必要和她争论什么。”佩斯利打断了两人,“芭芭拉,你没有这个义务去说服她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那你把我带过来是干什么?”芭芭拉一脸抗拒,手臂焦虑地环住胸口。“佩斯利,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进不了病房……你让我跟着你,只是为了让我无所事事地旁观你和宗教隐喻讲话吗?”
“你很重要。”佩斯利仍然抓着亚当的手腕不放,“我带你过来,是为了让你做出诊断。”
“什么诊断?”
“关于我是否要杀了她。”
“……”
亚当似乎没有理解这句危险的警告。她瘫倒在病床上,意识逐渐上升,直到穿透天花板,去往没有人能接触的幻想世界。病房里剩下的两个尚有理智的人面面相觑,芭芭拉冷静下来,目光放在夏娃枯瘦的手臂上:“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并不是人类。按照规矩,也不能作为人类活下去。”
“……那她是什么东西?”
“用过去的幻影捏造的人偶,一个用来顶替人类的假想生物,一根伸进现实世界的深渊的触肢。”佩斯利的每一句话都冷酷得让人难以理解,“如果你想要证据,我会划破她的手腕。想象一个装满泥浆的气球——她不会流血,只会漏出流动状态的内在。”
“但是她明明……”芭芭拉意识到佩斯利不是在骗人,“明明就像个真正的人类……”
“是啊,牙尖嘴利,喜欢诡辩。虽然强迫年幼的女儿吃安眠药,但又会努力掩盖儿子杀人的罪行——即使他杀的是自己。”佩斯利甚至有些感概,“人类就是这么矛盾……再面目可憎也总有一些正向的品质。就像你说的,‘不完美’。亚当除了不是人类之外,简直就是个人类。”
宗教隐喻构成的名字让芭芭拉灵光一闪:“你说过,那个夏娃已经被你杀死了。”
“他的情况不太一样。”佩斯利耸肩,“原来的那个还没死他就顶上了。事实上,我第一次遇见亚当的时候没察觉到不对劲,还是夏娃帮助了我……而且那时候也没有人告诉我该不该杀了他。”
芭芭拉被佩斯利的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震惊了。在这个问题滑向复杂的人性抉择之前,她试图挣扎一下:“他们是……故意的吗?杀死原来的,好代替他们?”
“我刚刚正要问呢。”佩斯利再一次粗暴地把神游天外的亚当摇醒,“你是故意的吗?”
但对方答非所问:“能给我一点□□吗?我的身上开始痒了。”
见此情形,一个悲哀的设想笼罩在芭芭拉心头:这个形似人类的生物或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拥有人类的外观、人类的记忆、人类的灵魂——除了不是人类,简直就是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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