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把这种责任放在我身上。”芭芭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甚至有些羞愧,“这不公平。”
“这当然不公平。”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真正公平的是那个夏娃的结局——被我杀死。放任这种生物生活在人类的社会完全是对种族的亵渎。”
“哎,小芭。即使她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佩斯利有些恶趣味地补充道,“我们都能看见她的结局,她失去了孩子,有毒瘾,身上还背着官司,精神又不正常。哪怕我们不去管,她也总有一天会死在大街上……”
“她说得对。”芭芭拉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我的憎恨是分三六九等的。”
佩斯利眨眨眼睛:“……但是?”
“但是我的怜悯不是。”芭芭拉倔强地看着佩斯利,“你可以说我伪善,或者干脆就是虚伪。亚当很讨人厌,但是没必要死,如果她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诞生的,那她也是受害者……她活着会产生什么不该有的伤害吗?”
佩斯利终于松开了亚当的手腕:“不会。”
她像是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答案,连笑容都真诚了一点:“她唯一会伤害的人只有你。”
“……这又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当然——宗教隐喻。”佩斯利一脸轻松地站起来,轻轻牵起芭芭拉的手。她将一把枪放进对方的手心,“请原谅,毕竟我是个开教会的神棍,喜欢用模棱两可的鬼话包装自己。”
她牵引着芭芭拉握住枪柄,将她的食指放在板机上,然后捧着她的手一路向上,直到枪口抵住自己的额头。
“砰。”佩斯利小声配音。
芭芭拉的手颤抖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把枪消失了。
“……它去哪儿了?”
“我帮你藏起来了——就像之前约定好的那样。”
“藏在哪里?”
“就藏在你的手里。”佩斯利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迷恋枪械也算是恋物癖的一种,比如红头罩。现在你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从恋物到自恋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进步。”
“呃、那我要怎么使用它?”
“你总会搞明白的。”佩斯利回头看了眼病床上那个人类的替代品,眼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惆怅:“……我以前也会说和你一样的话。”
芭芭拉绞尽脑汁地观察自己的手心:“什么话?”
“关于受害者的那些话……无论如何,活下去永远是第一选择。”
“……你现在不会说了吗?”
橙色的光圈像海浪一样爬上她的灵魂,但最终消散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焦油的气息、值得奔赴的目的地,和那个高大的影子一起,成为了肮脏的人类所必须面对的面目全非的现实。
“我走得太远了。”
第114章
等病房里的这场简单的审判暂时告一段, 蹲在窗台上打盹的渡鸦被风吹得踉跄一下,差点栽进那盆被人遗忘的枯草中。
它探出埋在翅膀里的脑袋,迷茫地左右张望。蓬松分层的羽毛让它看起来像一颗成熟的黑色松果。羽毛的缝隙间, 那些贴近皮肤的细软绒毛并不是漆黑一片, 而是模糊且柔和的深灰色, 仿佛一部很有“古典气息”的胶片电影在每一帧画面中间留下的那几毫秒的神秘停顿。这只漂亮的大鸟用窗台上的瓷砖磨了磨鸟喙, 随后抖动身体, 张开翅膀,逆风在半空中滑翔, 绕着医院大楼转了半圈, 穿过通风用的小窗,轻飘飘地停在一楼厕所的洗手池旁边。
佩斯利在镜子前弯下腰。她捂住脖子, 喉咙、鼻腔和泪腺中不断涌出青色的冰凉液体, 像是稀释之后的绿颜料, 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在水池边等待了十分钟, 那种控制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才渐渐消失。稍微恢复过来后, 佩斯利默默打开水龙头, 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盯着镜子里的人和鸟发呆。
堂吉诃德安静地守在她身边:“佩斯利,你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人类的本质吐出来。”
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什么是人类的本质?”
“人类作为‘人类’是很难解释的抽象概念,但是作为‘佩斯利’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 你正在把佩斯利的本质吐出来。”
佩斯利并不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东西。如果佩斯利的本质真的存在, 那她的占比应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被水打湿的睫毛现在无比沉重, 这让整张脸带上了一点不耐烦:“如果我把佩斯利全部吐掉, 那剩下的我是什么?”
“一个新生的生物,我的同类。”渡鸦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们都是这么诞生的——彼此倾轧,相互吞噬,不放弃任何支配对方的机会……总有一天,你会给自己找一个新名字的。”
佩斯利捕捉到一个令她有些好奇的关键词:“除了猫,你还有许多同类吗?”
“不多,但是也不少。我们是复杂集合体中各个不同的部分。”堂吉诃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我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所以你代表哪个部分?”
渡鸦自恋的气势稍微减弱了一点:“……我不知道。”
佩斯利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的嘴巴里全是“本质”的味道——像是混合着次氯酸、铁锈和一些草本植物的低浓度酒精。这股味道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舌头和口腔黏膜上,怎么也洗不干净。堂吉诃德有些窘迫地辩解:“我现在对你毫无保留,如果我知道,你不也知道了?这绝对不是我的错!一定是那只讨厌的猫在害我!”
“它要怎么害你,才能让你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记了?”佩斯利收拾好自己,慢慢走出卫生间。医院走廊上飘来淡淡的药剂的气息,让她又有了种想吐的感觉。
渡鸦飞到佩斯利的肩膀上,委屈地贴着她的脖子:“我们去问问它不就好了?佩斯利,陪我去教训它吧,就用你对付我的办法对付它,那家伙最近太嚣张了……”
佩斯利并不认为自己能用相同的办法对付猫,毕竟它比堂吉诃德聪明许多。她用手掌隔开渡鸦,敷衍地转移话题:“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话这么多……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吗?”
“什么呀!”堂吉诃德气呼呼地转过脑袋,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你死我活的瞬间,“我们可从来没有闹过矛盾!”
“你几天前还想弄死我呢。”
“我只是吓唬吓唬你!”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幼稚的专注,和之前的那个邪恶轻佻的生物截然不同,“我是不会杀死人类的,佩斯利——你见过我杀人吗?我的职责是保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它停顿了一会儿,爪子轻轻勾住佩斯利的外套:“现在,这也变成你的职责了。”
“唉……堂吉诃德,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冷静地和我交流。”佩斯利欣慰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还以为你还要再生十年的气呢。”
“我才没有生气!”又是一段充满愤怒的回忆被拙劣地消除了,“而且,我认为你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
佩斯利走出医院大门,穿过一片平坦的广场,沿着僻静的街道前进,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在和鸟聊天:“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又得到了这么多,但都不是你想要的。”渡鸦气定神闲地缩着脖子,“马西亚·沃克一察觉到异常就躲了起来,毁灭了所有你能接触的线索——明明拥有更多力量,却走进了真正的死胡同,你正因为这个沮丧不已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的。”傍晚的冷风吹过她的脖颈,佩斯利立刻把渡鸦往脖子边挪了挪,“医院里不还有一条线索吗……”
“啊……那个女人是你的诱饵。”渡鸦煞有介事地点头,“到头来,我们还是要用最卑劣的手段达成目标——所以你其实是在为这个沮丧。”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强烈的道德感?”
堂吉诃德歪着脑袋:“佩斯利,这不是我的道德感,而是你的。我只是把它表现出来,而你选择了忽略它。”
嘴巴里的苦味越来越重,仿佛有一个装满了负面情绪的炸弹正在她的嘴巴里倒计时,佩斯利焦躁地捂住嘴巴:“无所谓……我得去找点喝的东西。”
“保持警惕,佩斯利。你要永远和人类共情,哪怕是装出来的那种。”堂吉诃德翅膀上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你知道我干坏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你当障眼法吗?如果被它们发现我们打破规矩,越过了本职工作……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没人打破规矩,堂吉诃德,除了你。”佩斯利露出冰凉的微笑,“而我只是在帮你处理干坏事造成的不良影响——其实我现在都没搞明白,你是怎么和马西亚走到一起去的?那个女人可不会心甘情愿帮你干活。”
“你不也一样吗……”渡鸦大义凛然地回答:“当然是为了人类的存续。”
“不要用这种抽象的理由敷衍我。”
“好吧!……是老鼠介绍给我的。”
佩斯利站在街角,有些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找什么东西压下嘴里的味道:“老鼠……我听说它曾经也是你的同类。”
“是‘我们的’同类。”堂吉诃德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它是个卑鄙又胆小的蠢货。我不认为它有和我们并肩的权力,所以教训了它。”
“像我教训你一样?”
“佩斯利,我的手段比你想象得更狠心——我让它退化了。”渡鸦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吞咽声,“从老鼠退化成……真正的老鼠。它本来就不纯粹,只要稍微孤立一下,它就任我摆布了。总之,以前我还和它玩的时候,看到它给自己找了一个猎人。那是个很低级的男人,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永远活下去——和老鼠很般配。总之,那个男人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发展不同的邪教,偷取信众的生命。”
佩斯利有些反感地皱眉。她从这段描述里看到了一个模糊但有点眼熟的人物:“……邪教还可以这么操作吗?”
“这是老鼠给他的力量。”堂吉诃德故意用很轻蔑的语气说出“老鼠”这个词,“有一天我问它,有没有什么搞邪教的经验,老鼠就把它的猎人介绍给了我。”
“但它的猎人是个‘很低级的男人’。”
“没错——我看到他第一眼就开始讨厌他了,这家伙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宗教事业上,他只是一只不停蜕皮的虫子,除了活的时间长没有任何价值,最后还背叛了老鼠……但是他身边有个助手。”
“马西亚。”佩斯利终于把某个转瞬即逝的人物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所以,我也见过蜕皮的虫子……他是那个船长*。”
“他没有名字,而且很喜欢偷一些名人的名字——这又是我讨厌他的一点。”堂吉诃德的讨厌不是装出来的,它的小眼睛里散发出阴冷的光芒,“我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了马西亚……她很喜欢装成迷途的羔羊骗人,总是一副随波逐流的态度。但是我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一个完美的精神病人……我们俩很快达成共识,要偷偷创造一个真正的邪教。她只是个不显眼的人类,根本不会被发现。”
佩斯利朝着百货商店走去:“接下来,你只要利用我掩盖你和她的关系,就可以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假装自己还是个守规矩的好鸟……怎么说呢,堂吉诃德,只要我和她一直接触,这个诡计迟早会被戳穿的。”
“我这不是……一直在阻止这个发展嘛。”渡鸦心虚地扭过头,“只是不太成功而已。”
“别难过,堂吉诃德。”佩斯利十分体贴地安慰它,“按照你的水平,能布置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的失败完全是因为碰上了我。”
“只要你找不到马西亚·沃克,我就不算失败。”堂吉诃德破罐子破摔般交代了最后一个诡计,“我在被你控制的最后一刻已经给她通风报信了——不然她不会跑这么快。”
“……”佩斯利完全不生气,毕竟这的确是堂吉诃德会干的事。只是现在气氛刚好,渡鸦终于放弃用沉默抵抗自己,佩斯利觉得应该多问点更有价值的问题。
“为什么?”——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问题——“堂吉诃德,你为什么要创建邪教,制造新的神?”
堂吉诃德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说过了,佩斯利——为了人类的存续。”
这个答案是真的,但或许没什么意义,渡鸦只是不愿意让她彻底掌控全局。佩斯利笑着走进商场,温暖的焦糖气息扑面而来:“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不记得自己代表什么,那还记得同类的身份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堂吉诃德小声回答:“我只知道那些没我厉害的家伙是什么东西。”
“啊,那太好了——哪些家伙没你厉害?”
又是一阵沉默:“老鼠。”
佩斯利的心中升起一股糟糕的预感:“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
“等等。”她试图挣扎一下,“你不是还和猫打得有来有回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和我打得有来有回。”
“……”
佩斯利心情沉重地点头:“所以它只是在逗你玩,随时可以揍你一顿。”
“不要这么说!”堂吉诃德伤心地大叫,“我和猫的关系比其他任何同类都要紧密!它不敢随随便便揍我的!”
“但是它拿走你的自我认识——这不是用了更加糟糕的手段打压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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