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栋被废弃的公寓楼就这么回来了。它坐落于所有坟墓之上,成为最庞大最壮观的墓碑。从几扇半开的窗户里,佩斯利能听见人类活动时发出的声响——电视广告循环播放着主题曲、孩子们聚在一起嬉笑、年轻的情侣抱在一起窃窃私语。所有曾被这座年迈的建筑悉心容纳的灵魂都在同一时刻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哥谭是个轰轰烈烈的城市,新闻头条里塞满了犯罪事件和有钱人的宴会。但普通人的日子依旧细水流长,总有一些东西能够记住他们。
佩斯利走进大厅,穿过走廊,沿着台阶慢慢向上爬。大楼内部的温度比外面更低,仿佛一间冰冷的停尸房。不过它本来也早就不存在了,剩下的这个只不过是过去的幻影。她来到四楼,身侧的房门都紧闭着,像是随意画在墙上的简笔画,只有走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从门缝里泄露出温暖的橙色光芒,还有一阵微弱的音乐声。
佩斯利走上前,轻轻把门推开。门后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四周贴着九十年代流行的豆绿色墙布,天花板正中央还有一个小号的水晶吊灯。餐桌、沙发和壁橱上都蒙着白色纱布,只有一台老式唱机摆在矮脚茶几上,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忧郁的音乐。
马西亚·沃克站在正对房门的窗户前,窗户打开,外面的天空上挂着巨大的满月。她面无表情,穿着白色毛衣与白色长裙,在白色的房间里一张仿佛潦草的线稿。她看上去既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又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当她开口说话时,佩斯利感受到一股迎面而来的寒风。
“她在哪里?”
佩斯利轻轻关上身后的门:“谁?”
“海伦。”马西亚的声音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她是我的孩子。”
“它是一个畸形的人造生物,而且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佩斯利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黑色的丝巾,慢条斯理地把它缠在右手的虎口,同时像是在和朋友寒暄一样问道:“你前几天到底躲在哪里了,马西亚?”
马西亚的腰微微弯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生动的表情:恳求、哀伤、痛苦。她的双眼蓄满泪水,无比投入地演着独角戏:“求求你……佩斯利,你赢了。让我带着她离开吧。你根本想象不到,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多少……”
每一次与马西亚对话,佩斯利都会感觉像是遇见了一个新的陌生人。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凝视着对方,然而无论观察多少遍都会忍不住感叹,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一个毫无自我、毫无情感的人类,一个没有灵魂却能够自主活动的皮囊。佩斯利甚至没办法用“自私自利”去形容她,因为她干的事既不利他也不利己,只是一个没有指令的机器进行着无逻辑的互动。
如果佩斯利还在从事上一份工作,她应该会怀抱着十足的兴趣研究沃克的内心,力求找到一切的根源,包括最深处的动机。但佩斯利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早就对其他人失去了兴趣。她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手枪,拉上膛,然后用右手握住。缠在手掌上的丝巾可以掩盖开枪后的硝烟反应。虽然因为杀人被逮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佩斯利还是决定实施一些反侦察手段——单纯出于对自己职业的尊重。
随后她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马西亚。对方眼中的泪水不停滚落,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地凝视着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佩斯利手里的武器。在最后关头,佩斯利还是愣了一下。她发现马西亚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就好像她真的在爱着海伦,把它当作唯一的孩子,像一个普通的受催产素影响的母亲,在怪物的身上投注爱意。她不是在表演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情感,而是在用一种生硬的方式展现真正的自我。
佩斯利抵着板机的手指抽搐了两下,感觉有一只多足的毛虫爬过自己的后颈。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第一次耐着性子对她说话:“你的海伦不会回来了。说实话,如果你不是主动出现,我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念在我们曾经算是同事的份上,告诉我一点真话吧——你为什么要跟着渡鸦瞎胡闹?”
她给出了一个俗套无比的答案:“我是为了爱。”
又出现了,那种细长的虫子的腿划过皮肤的感觉。刚刚升起的一点交谈的兴趣又消失了。佩斯利盯着手里的武器,冷淡地问道:“你爱什么?月亮吗?”
“我爱只属于我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失望的情绪突然占据了佩斯利的心灵。她很后悔自己多问了这两句话。佩斯利宁愿让马西亚保持最开始的模样,做一个无法被理解的神秘反派。整个城镇的印斯茅斯人在她手中消亡,一个全新的崇拜小丑的宗教因她死灰复燃,一个能污染世界的邪神在她的哺育下蠢蠢欲动——这些几乎可以称作是丰功伟绩了,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只会躲在角落里,念叨着那些冠冕堂皇,但完全没有操作价值的梦想。
但转念一想,或许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宏图壮志。带着面具不仅可以欺骗观众,也会骗到演员自己。
马西亚的眼神带着一种虚幻的坚定。她擦干眼泪,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表现够了,她的脸色变得阴沉:“你必须把海伦还给我。”
“否则?”
“我的手上还有两千一百六十五个哥谭人的灵魂。”她平静地宣布,“按照我的要求做,否则他们会在城市里杀人,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
“鱼的印记是不会随随便便就消失的。”马西亚又开始流眼泪。她眼里的哀伤和口中的威胁十分割裂,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个体。
鱼的印记。
佩斯利的脑中迅速闪过一道刻在皮肤上的疤痕,十二条细长的弧形紧紧依偎着组成一个圆圈。拥有这个标记的人类会患上认知紊乱,在无意识中成为实施谋杀的工具*。
“……大衮已经死了。”佩斯利握着枪的手不自觉地垂到身侧,“它一死,你所说的印记就没有影响力了。”
“神是不会死的——但是会被吃掉。”马西亚的眼眶泛红,脸庞却有些僵硬,大概长时间保持悲伤的表情也让她有些累了,“佩斯利,我没有你那么幸运。渡鸦从未与我分享过那些知识……我真的付出了很多,才能看见你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的世界。”
“我崇拜月亮,并不是因为月亮有多特别。”她努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而是因为我身体里的东西需要崇拜月亮……它就是我力量的根源。”
佩斯利的手指从板机上移开了。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人——莉莉,蕾梅黛丝。鱼的印记曾经出现在她的脖子上。现在她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采取更加谨慎,更加保险的方法。
“你最好还是不要想着杀死我。”马西亚瞥了眼手枪,“——毕竟我的尸体是会带来污染的。”她似乎想起什么,笑容变得真实了一点,“这是第三次了……每一次你用枪指着我,最后都会失败——这也算是我们的命运吧?”
“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牌了。”佩斯利松开手,把丝巾抽了出来,“照这么说的话,你的前女友也是被你控制了?”
“谁?”马西亚真的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某个匆匆流过的名字,“啊……这不叫‘控制’,佩斯利。所有为我做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是我有点怀疑这张底牌的真实性……如果我刚才没和你说废话,直接开枪的话,你根本没有机会威胁我。”
“是啊,说了那么久我才开始威胁你。这个威胁是真的,还是假的?”马西亚靠在窗台上看她,月亮端端正正地置于她的脑后,像一顶冰凉的王冠。
“——你敢赌吗?”
佩斯利垂下眼睫不再说话。她手里的丝巾轻飘飘地滑落在地上。过了片刻,她转过身,揭下了罩在单人沙发上的白纱,疲倦地坐了进去,那把蓄势待发的手枪被放在膝盖上。
将自己位置放在低处后,佩斯利的神态放松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自暴自弃。她默默沉思着,手指轻轻抵在眉头。
“我唯一想要的,只有海伦。”马西亚再一次强调,“我不想玩你死我活的游戏,佩斯利。你亲手杀了渡鸦,让我摆脱了它的监视,也让我明白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说到底,真正在赌的人是我——我在赌你会不会重视这几千条人命。”
佩斯利抬头看着她,眼神涣散,似乎在神游天外:“你是怎么认识渡鸦的?”
“现在我们又开始说废话了吗?”
“告诉我吧——反正都谈到这个阶段了。”
“……我以前跟着另一个人——你见过那个男人。后来渡鸦找上门来,我就改变了效力的对象,就这样。”
“我遇见渡鸦的时候,已经差不多算是死了。”佩斯利似乎真的陷入了回忆,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枪口,“那段时间我们在追查一个贩卖儿童的地下组织……该抓的人已经抓到,已经到收尾阶段了。那天下午我在写千篇一律的工作报告,突然就注意到之前调查过的一个家庭农场,一共五个成员,其中一个人的证词有点模糊。”
佩斯利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连自己都没有认真回忆过。或许是濒死体验带来的伤痛无法消退,让她不敢随便触及。马西亚却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反正她没办法共情,再痛苦的回忆在她面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任何一点模糊的地方都会在法庭上被放大,所以我又回去了一趟,只是为了搞清楚一个简单的问题……或许是案件告破让他们放松警惕了。”佩斯利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复述一个普通的电影情节,“我在那个农场的西北角,一个闲置的牛栏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子。”
“最巧合的部分在于,其实我之前见过她,在当地的失踪儿童名单上。农场离那个孩子的家只有四百米。可惜我没来得及呼叫支援。”
马西亚双手环胸,冷淡地评价道:“你还是活下来了。”
“我说过,是堂吉诃德救了我。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关注到我的。”佩斯利轻轻向前俯身,脸上带了一点笑意,“你知道我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吗?”
马西亚也温柔地笑了:“当然是救人了。”
“不对。我一恢复行动能力,就先杀了那五个农民。”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当时的现场已经不能用‘正当防卫’搪塞过去了——我简直就像个连环杀手。肾上腺素的力量真是强大……现在让我赤手空拳对付五个成年男性已经是天方夜谭了。”
“从那天之后,我就彻底搞明白了我的本质。”佩斯利盯着马西亚的脸,“我不适合干这些一本正经的工作。我唯一信奉的法律,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瞧,马西亚,现在的法律追求的是公平,是同等价值的东西相互置换,比如用‘彻底坦白’交换‘从轻处罚’。在这样的环境里,受害者的诉求还不如公众的关注度有价值——每个人都有谈条件的机会,除了什么筹码也没有的人。”
“既然如此,只要让他们上不了法庭,谈不了条件就好了。”佩斯利敲了敲枪管,“如果我今天对你妥协,答应了你的条件,那么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还有即将因你而死的人,他们的生命将变得不值一提——我岂不是白死一回了?”
马西亚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佩斯利却重新举起了枪。她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打穿了马西亚的小腿。
马西亚跪倒在地,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她惊讶地看着佩斯利,眼中装满了疑惑:“我没有骗你,佩斯利。我真的有许多哥谭人的灵魂……”
“我知道。”佩斯利放下枪,仍旧坐在沙发上,“神的力量不会消亡,只会转移……我昨天晚上还遇见一个人,和你犯了同样的错误。”
“……”
“因为你做过坏事,就觉得没人比你更坏了。”佩斯利弯着眼睛,露出了一个与她的气质截然不同的微笑——属于马西亚的微笑,温顺又冷漠。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甚至让马西亚产生了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
“你会为了得到力量吃掉别的生物,就从没想过,也会有其他生物想要吃掉你吗?”
公寓楼的幽灵消失了。温馨的房间变成了阴冷的墓地。佩斯利正坐在某个人的墓碑上,而马西亚跪趴在一片坚硬的土地中央。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小腿,然后又抬起头。不知何时,黑夜变得愈发黑暗,月亮的光辉再也没办法照亮这块土地。黑色的潮水在她们身边涌动,满眼垂涎地盯着那个无法逃脱的猎物。
老鼠已经等候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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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莉莉睡眼惺忪地坐在吧台旁。尽管她已经拼尽全力睁大眼睛,但脑袋还是越来越重,最后狠狠地磕在桌面上。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后,她立刻捂着额头跳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佩斯利推门走了进来。
佩斯利把一块黑色的丝巾随手扔进垃圾桶,然后脱下被寒霜浸湿的外套,鼻尖被冻的发红。她转过头,看见莉莉强忍着泪水站在那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晚上好——还是早上好?你睡不着吗?”
其实莉莉已经困得几乎要昏厥了,但她还是委屈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在等你,佩斯利……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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