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衣服叠了又叠,突然发现她之前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金锁不在了,原本是该系在肚兜上的。
这长命金锁是她有孕后不久父亲派人送进来的,说将来给未出世的孩子戴,保佑他平安长大,无灾无难。
今日高僧第一日入宫,法事又大,她本打算等忙完就让高僧再给这金锁开光,做法,将她和孩子之间紧紧联系上,好让他转世的时候能找到自己。
如今竟然不在了,她怎么能不紧张。
韶贵妃忙喊着停,转身对身侧的允黛哭着说:“金锁不见了,恐怕是落在宫里,你现在快些去取,千万别误了时辰!”
允黛知道里头的厉害,一点不敢耽搁,何况这东西金贵,不好交给底下的人去做,否则娘娘必然不放心。
她赶紧说着:“娘娘别急,奴婢这就回去取。您先往前继续走着,奴婢取了就回来,不耽误什么时辰的。”
韶贵妃哭着点头,伏在步辇的扶手上愈发泣不成声。失子后她本就格外脆弱,临到头又出了这样的事,总觉得会不会是这孩子和她没缘分,一想就更伤感了。
嫔妃在外仪态不佳不是好事,可这会儿宫道上干干净净的也没旁人,都是甘泉宫的,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味哭泣着抬不起头来。
贵妃身边最体己的大宫女允黛走了,见娘娘伤心,人群中又走上前一个宫女落霞,跟在了步辇身边,她小心瞧了贵妃一眼,从身上抽出一方手帕,悄声安抚着:“娘娘别哭了,今儿是好日子,您该高兴才是。”
“奴婢这些日子见您一直以泪洗面,缠绵忧思,心中感念,十分难受。可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劝劝娘娘。”
帕子没人接也是意料之中的,她仍然举着,只是抬眸看了贵妃一眼,见她沉浸在情绪里没出声,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这才放下心继续说:“其实要奴婢说来,娘娘何须如此自责?您失子,错本不在您身上,何苦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该冤有头债有主才是。”
“今日法师做法,自然要为没出生的小皇子求个好来生不假,可此生的仇若是不报,小皇子该怎么投胎转世,娘娘想过吗?即便有高僧超度,效果恐怕也会大打折扣。”
“奴婢未进宫时,常跟着娘一起去寺庙上香祭拜,对这些东西略知道些。民间常说要恩怨皆了方是清净,可娘娘这样消磨自己的心血,这样为小皇子伤心,却恐怕是在做无用功呢。”
韶贵妃的孩子尚在腹中,落胎时其实没看出是男是女,落霞一口一个小皇子这话自然是在哄她。宫里的子嗣向来是皇子比公主更金贵,越是说皇子,韶贵妃心里的悲就会多一分。
果然,一说关于那孩子好不好,韶贵妃便听进去了。
“本宫的孩子是被红萤所害,红萤和丹皇贵妃都已经死了,何谈冤有头债有主。”
她哭红了眼,眼神却立刻挪开,不愿和落霞一个不相干的宫女说太多:“当初本宫做了什么是人尽皆知的,你不知吗?”
“若你拿这个笑话本宫,攀扯本宫的孩儿,本宫就立刻禀明了皇后,或是告诉棠淑妃,将你撵出宫去。”
落霞忙说着:“娘娘恕罪!奴婢绝无此意!奴婢身为甘泉宫的宫女,得您宽仁厚待,奴婢岂敢做出这样背信忘义之事?奴婢今日所言全是发自肺腑,绝不敢有丝毫落井下石的意思。”
“实在是奴婢心中觉得不平,这才忍不住告诉娘娘,不忍心看到娘娘损耗了自己的身子,却让背后做坏事的人逍遥。”
韶贵妃早就心灰意冷,抱着衣裳恹恹道:“一报还一报的事,何谈背后之人。”
落霞凑在贵妃身边说道:“娘娘可曾想过,丹皇贵妃在世的时候,怎么一直不找您报仇?您有孕的时候,在宫里又怎么不找您报仇?”
“偏偏出宫巡游了,您没跟着的时候,就决定要找您报仇了呢?若真想报仇,丹皇贵妃从前多的是机会,可她偏偏没有,您想想,说不定其实她早就想要放下了。”
“这找您报仇的时机,您不觉得也太巧了点吗?当时您的父亲战功赫赫,您又位至德妃,一门荣耀无可匹敌。会忌惮您的家世地位,又有机会和丹皇贵妃说些什么的人,能有谁?”
“又巧不巧,陛下在外遇刺,喻将军便重伤回京,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落霞小声在她身边循循善诱:“喻将军不能上战场,喻将军一手带起来的姜小将军却平步青云,如今暂领喻将军的职位去驻守边疆了,这一件件事里,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谁?若说棠淑妃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做,奴婢是打死也不能相信的。”
“宫里人人都说棠淑妃至纯至善,温柔可人,姜氏一族福气甚好。可满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就姜氏有这么好的运气?一点没手腕,全凭运气就到了今日吗?娘娘,您想想,您信吗?”
这些话灌水似的哗啦啦全到了韶贵妃耳朵里,她死死攥着小衣裳不松手,哭红的眼里满是怀疑和挣扎。
她知道丹皇贵妃害她是她情理之中,可落霞所言,却实在无不道理。若是丹皇贵妃害她真是受人挑唆呢……
若棠淑妃真的忌惮她和父亲,想要借丹皇贵妃的手不让自己有亲生的皇子呢?
若为了姜氏和三皇子的地位,凭那时棠淑妃和丹皇贵妃的亲近,似乎也不是全无这个可能。
韶贵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乱如麻,可落霞的一字字一句句皆有逻辑,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让她不得不喘息着去想。
落霞见韶贵妃似乎听进去了,眼底不由闪过一丝得意,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韶贵妃却哭着喊道:“不必再说了!本宫不想听了,你若是再嚼舌头根,本宫就将你乱棍打死,再不能超生!”
第170章
落霞一见贵妃这模样也不敢说了, 生怕说多了反起了坏效果。毕竟给人吹耳旁风的事本来就是长久的事,急不在一时半刻的。
正好再过会儿恐怕允黛也回来了,她向来是贵妃身边最忠心也最机敏的大宫女, 若是叫她起疑了也不好。
这般想着, 落霞忙福身说着是,重新退到了随行的仪仗里头去。
去往宝光殿的路仿佛变得无限长, 韶贵妃抱着小衣裳哭得累了,愣愣的低着头不说话。
允黛取了金锁后便一路小跑过来,生怕耽误了时辰。她知道娘娘这几个月伤心过度神情恍惚, 可能稍有不慎就会出岔子。娘娘如今最信任的人就是她了, 她得时刻陪在娘娘身边,照顾好她。
等到了宝光殿门前,贵妃的步辇停下, 允黛正好赶上。她急匆匆上前向娘娘行礼, 把金锁递到了娘娘手心:“幸好没丢,只是落在桌子上了。娘娘,咱们快些进去吧。”
这会儿宝光殿门前已经没人了, 想必其余陛下和皇后以及嫔妃们都进去了。时间不等人,今天的大事始终是替太后祈福,允黛小心翼翼的从娘娘手中抽出衣裳,连同刚刚取回的金锁一起递到了其中一个内侍宫女手上,谁知一抬眼, 看见娘娘的眼睛通红, 明显是又大哭了一场。
刚才出宫时才哭过,出门走到半路也不见这样, 她不过离开片刻,娘娘怎么会又哭成这样?
允黛蹙了蹙眉, 搀着她登上台阶:“娘娘宽宽心吧。虽说陛下体谅您失子之痛,从不与您计较,可您始终是后宫的嫔妃,陛下的女人,第一要务是侍奉陛下。今日是为太后做法的大日子,要是又被人瞧见您因为那孩子伤感,难免让人觉得您心里没有太后,不够有孝心。要是被陛下看去了,或许陛下依旧会体谅您没了孩子,可若是陛下不愿意再体谅了呢?”
韶贵妃垂眸不语,只一味咬唇忍着情绪,被允黛扶着进到了宝光殿内。
宝光殿内的法场都已经备好了,佛像前偌大一片空地站满了僧人,抬头看过去,梁上尽是五色经幡,指头一般粗的香燃着,木鱼声笃笃作响,整个殿内的气氛十分肃穆。
嫔妃们都已经在陛下和皇后的身后站好了,身前放着数个蒲团,贵妃姗姗来迟十分惹眼,姜雪漪也看了过去。
贵妃自从失子后一直这样,起先门也不出,前几天在皇后宫里瞧见她出门,还以为总算是想开了些。可今日一瞧她这样子,眼圈还是红的,摆明了才哭过。
今日给太后祈福做法,说不定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没了的孩子才来的,倒未必真是为了太后。
姜雪漪和她本没交情,甚至她曾经害丹妃失子再也不能生育,严格来说,她们不是一路人。
可说到底,喻将军是个铁骨铮铮的好将军,为国为民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姜雪漪是很敬重他的。何况喻将军更是待二哥哥极好,如师如父,一路提拔着他上来,如今才能独当一面。
贵妃没了身孕,对姜家和姜雪漪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没什么威胁。恩怨已了,哪怕是看在二哥哥的面子上,她还是希望贵妃能走出来,别伤了喻将军这个做父亲的心。
但这些想想也只是想想,她已经说过一次,仁至义尽,剩下的还是要靠贵妃自己去悟了。
第一日的法事实在盛大隆重,光是大步骤就足足有九个,姜雪漪站在陛下身后看着高僧们诵经祝祷,时不时随着众人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大半日下来,只觉得殿内的檀香味太重,熏的人头晕,让她累得很。
但就算再不适她也必须要忍着,今天这场合不宜失礼,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否则对她来说,只会是无尽的麻烦。
站在高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生怕挑不出她的错处,不能让她从云端坠下去。
现在宫里虎狼环伺,前朝又不平静,姜雪漪不能让小人得意。
法事做完后,陛下政务繁忙,说了几句便赶回勤政殿处理,皇后则关切了嫔妃们几句也启程回凤仪宫了。
剩下的嫔妃和侯在外面的宫女们,有些走了,还有不少人打算留下找高僧论经讲道,或是给珠串开光,或是有什么心愿的未了。
宫里的生活不易,尤其是底层的宫女太监们。哪个没有自己的心酸事,哪个没有受人欺凌白眼过,活着若没有点盼头,没有点信仰也太累了。
难得有高僧入宫,他们私下想求一求愿是人之常情,只要别闹出事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只是姜雪漪从来不信这些,这会儿头晕的紧了,搭着段殷凝的手便往外走。这檀香味虽不难闻,可闻了这么久还是让她很不舒服,胸口闷得慌。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盘算着刘嫔和兰才人的事,又要管着后宫琐事,宸儿的衣食住行,陛下的情绪。
人的心眼儿就这么大,塞的事多了就容易累,她也需要休息。
上步辇的时候,姜雪漪的身子晃了晃才坐稳,段殷凝觉得不对,担忧道:“娘娘这两日似乎格外疲倦些,难道是身子不舒坦了?”
“这会儿回宫就没旁的事了,不如奴婢派人去请李太医过来给您瞧瞧吧?诊了脉,就算没事也总归是放心些。”
姜雪漪支额揉了揉眉心,恹恹的舒了口气:“不必了,太医署的几位太医都忙着太后的病,不好随意支开人。何况今儿是给太后做法的第一天,才做完法事我便即刻请太医过来也不像话,倒像是太后的病克了我似的,难免落人口舌。”
“许是今日一早就过来忙,又一直不得闲累着了,想必回去歇歇就没事了。”
段殷凝当然知道娘娘的顾虑,但娘娘还如此年轻,身子又一向康健,好端端的便容易疲倦总是让人不放心:“娘娘容易疲倦已经有几日了,若不是生病,那会不会……是有孕了?”
姜雪漪神色微变。
她细细思索了翻,似乎想到了什么脸微微一红,可紧接着又挣扎着否决了,最终摇摇头:“我的名牒才挂上几日,哪儿有怀身子这么快的?且挂名牒那天医女才给我把过脉,并无喜脉。”
“人活着哪儿没有三灾六病的,一时疲倦也是有的。且看太后这两次的病就知道,身子骨瞧着再硬朗的人也会说病倒就病倒,人的身子如何,从来都是不受控的。”
段殷凝缓缓点头:“也是,您说的有理。”
“上次太后病倒,您侍奉了许久才堪堪好转。这回才痊愈不久便又病了,还怎么都不见起色。”她轻叹着,“上了年纪的人是禁不起这样耗的,最废心血。”
姜雪漪撑着头微微阖眸,极轻淡的说着:“是啊,若是吃药有用,这回就不必大费周章的请有名的法师来做法事了。”
段殷凝轻声说着:“今日来时就听了不少那位高僧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真生了副好皮相,白净斯文,十分年轻。听说他的法号叫了尘,倒很合佛子转世的传闻。”
“起初还担心会不会是沽名钓誉之徒,可今日的法事倒是做的有模有样,十分老练,奴婢都觉得是不是错怪他了。”
姜雪漪倦倦道:“若无真本事,只有名号怎么在长安吃的开呢。达官贵人虽不是人人聪明,却也不是傻子。”
“世间有一心向佛的高僧,亦有打着佛祖名号伪装自己的妖僧,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不在外头,在心。寻常善男信女见着高僧必然敬之尊之,谁敢轻易窥探?难以辨别也是有的。”
“再者说,这些宫外的活都是皇后交给底下的人去做的,底下的人办了事总要收些好处,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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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太后身子康健所做的法事一连持续到最后一日,终于迎来了第七日的大法事。
这一场法事做完,僧人们就会被安排着出宫,宫里又会恢复以往的清净。
这些天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宝光殿了,这么热的天都挡不住宫里人去烧香拜佛的热情,不论嫔妃、宫女还是太监,宫道上可是许久不见这么多人来往了。
了尘生得一幅好相貌,又如此年轻,除了大部分知道他是高僧不敢有别的想法以外,为了多看他几眼过去的宫女也是有的。
人之常情,这倒也没什么。
晨起后,姜雪漪更衣盥洗完毕便预备着去长寿宫参加最后一场大法事,今天要尽孝心,旎春便将这些天她们所抄的佛经都收到一处带着,到时候好一齐焚烧。
仪仗到长寿宫的时候,庭院内早已整整齐齐站了不少人,陛下和皇后就在最前头。
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就在僧人们为太后做法祈福完毕以后,终于到了嫔妃们表孝心,将各自抄好的佛经递交上去,准备让高僧祝祷加持后再到香炉里焚烧的环节。
这些佛经大部分都是姜雪漪亲手抄的,仆随主,还有一部分是未央宫其余宫人所写,其他宫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不会出现问题。
谁知那位了尘高僧本微微躬身捻着佛珠,收到姜雪漪那份的时候便停住了身子,倏然脸色微变。
第171章
了尘乃是这次大法事的主理人, 又在长安美名远播,不论高门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多得是说他乃菩萨现世, 佛珠真人的。是以, 他的一字一句都被奉为真理,谁也不想被佛祖抛弃, 变得命途多舛,多灾多难。
这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了尘,可他偏偏脸色微变, 明显凝重, 今日又事关太后,诸人不可能不重视。
但了尘只是看了眼淑妃,双手捧着佛经连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一时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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