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作为祖母的肖乾,整天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坐稳江山,如何权谋和算计,哪还有心思去关心小孙子的童年快不快乐,有没有人贴心陪伴?
在她看来,将苦心经营来的皇权传承给这位继承人,便已经是对其至高无上的宠爱了。
所以,季宁从懵懂记事起,身边除了几个毕恭毕敬的宫人,就是那个日理万机,难得一见的皇祖母,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总有那么一份想要与人亲近的愿望无处安放。
就算后来在尚书堂里结识了好几个玩伴,有了同龄人的陪伴,但那种失落感反倒是更加强烈了,因为小同窗们言谈中时常会提及自己的父母亲。
“昨天回去吃的桂花糕太过甜腻,娘亲说是她不小心把桂花糖撒多了。”
“让我看看,你这条新帕子上绣的什么?““哎呀,好漂亮的小锦鲤!”“好看不?是娘亲绣给我的!”
“行清节那天,父亲带我去踏青了,我看到天上飞了一只像大爬虫一样的风筝,好大好大!”
“再过几日就是端阳节,父亲说那日要带我们兄弟几个去观赛台上看龙舟赛哩。”
季宁每听到这样的谈论,就气得想要把耳朵捂住――你们故意的是吧?在本宫面前炫耀自己有爹有娘是吧?
除了生气,还会生出一种不如人的伤感:就算自己天生有皇权有地位,就算那些小童都是臣服于他的人,可他怎么觉得自己比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如呢!
但小储君季宁还是很有涵养的,每次都是不动声色地“忍气吞声”,不与这些不懂事的小臣子去计较,因为太傅讲过圣人贵宽、有容乃大的道理――作为未来的君王,须得有君王的大度和涵养,不可小肚鸡肠。
一日课间玩耍时,鸿胪寺卿家的小公子又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地侃侃而谈此类话题,一点也不在乎“禁猫令”下小储君季宁的感受:“昨日是我生辰,娘亲送了只绣球狗作为生辰礼,那狗儿十分乖巧可爱,在地上跑时就像只毛茸茸的绣球在滚,抱在怀里像棉花球一样柔软,还可以取暖哩!”
季宁既没爹又没娘,皇祖母还不许他养猫养狗,自然又是听了一肚子气,心里愤愤地想:若我娘亲还在世,肯定会送我一只可爱的小猫儿。
大概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后,当日晚上,便就做了一个相关的梦――季宁梦见娘亲送给自己一只小黑猫,说是祝贺他即将登基成为新君,那小黑猫长得跟“太子妃”一模一样。
梦里的娘亲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温柔款款的眼神看向自己,说话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
季宁并非是第一次梦到自己的娘亲,但以往出现在梦里的娘亲,每次的面容都不太一样,眼睛鼻子眉毛都像是工笔画里的线条,十分扁平,没有任何立体感。
大概是因为他脑海中娘亲的样子,只能是依据看到的几幅画像想象出来的,那些画像中的五官皆是寥寥几笔,十分单薄,无法支撑他去遐想出一张有血有肉的面容。
然而,昨天梦里出现的娘亲的脸却是清晰的、立体的、栩栩如生的,那张脸不是别人的,竟然是送给他“太子妃”的那个宫女的。
也许是缘于这个女子曾送他一只小猫,恰与他对娘亲的想象不谋而合,便生出这样的联想,但他觉得这般的联想并不突兀,反倒是恰如其分的――那女子有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跟自己说话时总是带着恬淡轻柔的笑,满脸的慈爱呼之欲出,正是他一直在头脑中想要努力地去勾勒,却总也勾画不出来的娘亲的面容。
自那以后,季宁脑海中关于娘亲的想象便就不再是模糊不清和苍白无力的了,而是有血有肉,生动具体的,都变成了乔婉儿的音容笑貌,甚至在梦里出现的娘亲也都是乔婉儿的模样。
乔婉儿俨然已是成了他眼中娘亲的化身。
他很是后悔,那日忘记寻问给他小猫的宫女姓字名谁了,甚至都不知道是哪个局子里的。
所以,他不知道能用何样的方法在偌大一个皇宫里去寻找这样一个女子,只希望能有机会再次相遇。
后来,凡是有陌生宫人出现的场合,他都会十分留意,看看还能不能再碰到。甚至在自己的登基大典上,也是瞪圆了眼睛朝着宫人队伍里使劲地张望,但都未有再遇到这个女子。
直到那日在城楼上用望远镜看清了断头台上的女囚犯的脸――这个杀了徐世新的乔婉儿竟然就是他一直希望能再次见到的、时常会在梦里出现的娘亲的化身。
*
太皇太后肖乾今年五十有四,平日里很注重保养和进补,面色中虽是透着白亮和红润,但一脸“为国操劳”的褶皱却犹似一个年近古稀之人――她年轻时也算是个清秀脱俗的女子,多年的风刀霜剑下来,心底深处因贪念而生出的恶意不仅施加在了许多无辜之人的身上,更是如一道道划痕般印刻在了自己的脸上。
启祯皇帝明心殿的殿堂内,这位满脸褶皱的太皇太后正正襟危坐于一张龙头椅上,她头顶祥云凤冠,身穿一件明黄色镶金配玉的特制凤纹朝服,朝服上的凤纹以金线绣成,那凤纹的样式很是奇特,怎么看都有一种盘龙的感觉――后宫女子本是没有朝服的,肖太后不仅给自己特制了朝服,还命人将朝服上的凤舞绣得像龙飞,俨然是把自己当皇帝了。
“呜呜呜,我不要收回撤斩令,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呜呜呜!”原本还是坐在椅子上听祖母训话的小皇帝季宁,听着听着便就开始又哭又嚎起来,最后干脆椅子也不坐了,直接坐在地板上耍起赖来,以此抗议皇祖母要求他收回撤斩令。
肖乾看着眼前大哭大叫、“手舞足蹈”的小孙子,眉头拧成了一座“小山包”,面色阴郁得如暴风雨前密布的乌云,良久未有做声。
周围几个宫人见状,皆是大气不敢出――若胡闹之人不是太皇太后的宝贝孙儿,她不可能压抑这么久还没有爆发。老太婆一旦发作,不知道下一秒谁会遭殃。
最终,姜还是老的辣,季宁身边的老太监于福大着胆子走至小陛下跟前,先是劝慰了几句,随后欲意把他扶起来。但小家伙大概是因目的未有达成,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卯足了劲儿地把自己坠成一只秤砣,屁股死活不肯离地。
于福怕伤着龙体,自然是不敢太用力,见扶不起来便就停了手,只得束手无策地在旁侧立着。当看到小陛下哭得都冒出鼻涕泡泡了,赶紧掏出一条丝帕帮其擦拭,擦完鼻涕后感到眼泪也需要擦拭,便就用自己的一只袖子继续帮他擦。
原来,太皇太后为呙阳叛乱焦头烂额了一天,还未及收回神来,又被一则消息惊得眉头一皱――小皇孙赦免了杀徐世新的宫女,还把她从刑场上带回了明心殿,并要封为殿前大宫女。
如此消息带给肖后的震惊不亚于那个加急送来的叛乱消息。
肖乾虽自己杀戮成性,但对于一个宫女私藏凶器杀人这事儿,却是感到极其不可思议,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更何况这女子还是以下犯上杀了总管太监。
她高高在上地执掌皇权多年,对于权力的那份执着无人能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敢挑战权威。所以在她看来,就算是这个叫乔婉儿的宫女有千万个要这么做的理由,那也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必须处以极刑。
但后来之所以以斩首判,是缘于内务府主事范明初的极力主张。
徐世新生前主管的内廷署归内务府所辖,但他恃宠而骄,喜欢倚老卖老,从来不把范明初这个上峰主事放在眼里,有什么事都是绕过他直接向肖后汇报。范明初就一直对他很是看不惯,且对他的不端所为亦是耿耿于怀,但碍于肖后的护短,无法处置于他,如今这个人总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范大人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便就顺水推舟地在肖后面前谏言“从轻”处理凶手。
最终,肖后采纳了范明初的“皇宫内判罚少用极刑,施仁政以求今世稳妥,来世福报”的主张,折中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准了对凶手的斩首令。
可谁曾想,这个在她看来应是死不足惜的宫女,竟被去看杀头的季宁当场赦免,还被带回了明心殿。
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待在小皇孙身边!
第21章 范明初
肖乾闻讯后立刻赶去明心殿,责令小皇孙收回撤斩令,但小家伙死活不肯,在她面前又哭又闹,非说乔婉儿和梦里的母妃长得一模一样,是母妃孝明太后转世。
说乔婉儿和孝明太后谢氏长得一模一样,肖乾觉得这就是孙子季宁的臆想,他根本就不知道谢氏长什么样,只是见过画像而已。这两个女子之间倒是确有几分相像――谢氏是当年她为儿子亲选的太子妃,容貌秀丽端庄。这个名叫乔婉儿的宫女也是长相俊秀……好看的人自然都是有几分相像的。
且这个宫女还长了一双观音菩萨般的慈眉善目,很容易让小孩子生出些亲切感。虽然季宁嘴上说以前从未见过此女,只在梦里见过,但肖乾觉得可能是小娃子记事不真切,他多半是曾在某个场合见过的……这个与谢氏有些相像的女子不知怎的就合了他的眼缘,化身成梦里的娘亲模样。
至于母妃“转世”的说法,那就更加离谱了:谢氏殁了五年,若真有转世,最多只可能是个五岁的娃娃,怎么会是一个与其年纪相仿的女子?
但季宁可不管转世应该是多少年纪,反正就是认定这个女子和母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坚决不肯收回撤斩令,还非要把她留在身边。
在肖乾的印象里,孙子自懂事后,从未有过像这般为达成目的而胡搅蛮缠地耍赖过,这位大权在握的太皇太后虽一向是说一不二的狠厉,但在小孙子面前却是位无比慈祥的祖母,所以在看到孙子又哭又闹,满脸泪珠子和鼻涕泡时,心里生出了许多烦躁和不忍,平日里张口就来的喝令之词竟是一句也吐不出来,全都梗在了喉间。
毕竟,这个小孙子之于她而言,不仅是用来掌控皇权的傀儡,更是她血脉的传承和证明……她曾因给季氏皇族生下了个傻儿子而沦为许多人的笑柄,被说成是身上的愚人血脉污染了皇家血脉。季宁的出生总算是让她在这件事上扬眉吐了气。就算是后来成了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无人敢对此事再有任何置喙,但她依然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血脉是高贵而聪慧的,傻儿子只是老天爷开的个玩笑而已。
祖孙二人正焦灼中,忽听守门的太监宣道:内务府常务范明初大人到。
随着宣声落地,一个着深蓝色内臣官服的男子缓步走进堂内,步伐中带着几分谦恭谨慎。
范大人虽是早就过了不惑之年,但他没有胡须的一张脸上光洁白净,加之身形依旧瘦削挺拔,没有任何发福的迹象,且他眉眼周正,面貌清秀,所以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
范明初出生于金陵府的一个言情书网,自小就是个神童,一心想走科举之路。十五岁时就在县试中轻轻松松拔得头筹,考取了解元。
然而后来却被取消了省试资格,原因是说他家和肖皇后有外戚关系。这所谓的外戚关系,可能连他们家自己都不知道有。
其实就是家里的一个亲戚和皇后的某个大姑丈的小姨子的妹妹家的侄子的兄弟的媳妇有那么一点点牵扯,然后就跑到外面吹了一通牛,说自己是皇亲国戚。
景宣皇帝在位时,曾因惮于皇后家族势力的壮大,下令严审和皇后外戚家族有关系的考生资格,范明初运气实在是不好,因着这个根本就查无出处的外戚关系,竟在省试的资格审查中没能通过,令他这个一方才子痛失金榜题名的机会。
范明初后来不知怎么就进宫当了内臣,最终扶摇直上,成为内务府的最高掌权人,看来有才学的人,只要脑子还在,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割点什么,都不会被埋没。
季宁在听到宣声后,立刻止住了嚎啕大哭,一旁的于福赶紧趁机小声劝道:“陛下,你看范大人来了,快赶紧起来吧!”
大概是觉得在臣子面前坐地哭闹有失仪态,这一回,还没等于福伸手搀扶,季宁就乖乖地自己从地上爬起身坐回了座位上。
但毕竟小孩子克制情绪的能力不及成人,大哭是止住了,低低的抽泣仍在有节奏地继续。
“范常务,你可算是来了,这是非要哀家亲自出马去请才肯来吗?”没等范明初施礼完毕,肖乾便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语气中的责怨显而易见。
徐世新被杀后,范明初这个上峰主事便就暂代了内班总管一职。
在这样一个位子上行事,肖乾觉得他连徐世新的一半都不如。
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吧,小皇帝自作主张地赦免了一个即将被砍头的杀人犯,就相当于是僭越了她这个听政之人,这样一件事若是搁徐世新那儿,肯定是第一时间亲自跑来通风报信。
而这个范明初可好:她这个太皇太后听到消息的时候,估计隆昌宫里已经没有谁不知道了,且她已是亲自跑到明心殿来过问了,这个内班主管竟然人影还不见。
“请太后殿下息怒,臣因是领了陛下口谕,须得亲自去督办乔婉儿晋封一事,所以来迟了。”范明初察言观色出肖乾的不悦,赶紧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请罪”状。
“你说什么!督办晋封乔婉儿之事?”肖太后刚被小孙子闹腾得还没缓过劲儿来,此刻又听范明初这样说,气得差点就从龙头椅上跳起来。
她以前就觉得范明初此人书生气太重,不适合做内臣,做点舞文弄墨之事还行,做这种侍奉人看眼力价儿的事,完全不能和徐世新相提并论――徐世新是从一个底层小太监靠着看眼色的本事一步步爬上高位的,十分会揣摩主子心思。
而范明初可能是读书快读傻了,竟迂腐到如此南辕北辙的地步……就算是皇上的旨意,难道可以绕过她这个太皇太后吗?
“范常务,你通传皇上的旨意,是不是应该让我这个太皇太后先知道呢?”肖乾说这话时,故意把“太皇太后”几个字拔高了声调,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话中隐藏的意思:我这个太皇太后都不知道的事儿,你竟敢去传旨?
“回禀太后,臣以为这是后宫之事,所以领了陛下的旨就……”范明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啪”的一声响打断――那是座上的肖太后掌击座椅扶手的声音。
“范常务,你可真是……很听陛下的话啊!”肖乾拍完扶手后,便厉声开了口,但话说到一半时,不知何故地忽然停顿住且转换了语气。
原来,她本是想说“范常务,你可真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啊!”但话说到一半时忽然反应过来范明初所指――小皇帝登基前,她曾一时兴起,在孙儿面前许诺过:季宁登基成为新君后,朝堂上的事仍需由她听政并亲自定夺,但后宫里的事可由新君自己作主说了算。
小皇帝没娶妻,没有三宫六院,“后宫”里能有什么大事儿,肖乾便就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哄孙儿开心的话。
这话她自己说完自己都“忘了”,比如季宁登基后马上就提出要娶什么猫皇后狗嫔妃的,全都被她给否了。
不想这个范明初竟还要在这里提醒她“君无戏言”――你不是金口玉言地说过后院的事,皇帝可以自己做主吗?宫女杀总管太监这事儿,不就是后院儿的事儿吗?那小皇帝自然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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