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思嘉用嘴巴撕掉胶带纸,还是不吭声。
“他今天因为工作不顺,所以脾气不好,”林慧敏继续说道,“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等他吃完了我们再出去吃,好不好?”
尤思嘉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尤明可能觉得不过意,第二天亲自给她买了早饭,还送她去上学。
因为第一节 就是语文课,作业被撕掉后,尤思嘉昨晚熬夜又重新写了一份,还好没有错过交作业的时间。
她们学习了新课文《珍珠鸟》,每次新学一篇文章,都要选一列学生进行一次“开火车”游戏。
第一排的同学纷纷屏住呼吸,几双眼睛纷纷跟着老师的教杆游走,“哒”一声轻响,一锤定音,教杆末端落在第一排中间偏左的桌面上。
桌椅移动,随即是清脆的朗读声――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
尤思嘉却心叫不好,因为自己也在这一排里。她连忙抬头数了一下位置,自己是第三个,紧接着低头用指尖在课本上滑着数段落,一段、两段……
朗读火车突然在她前面卡住,尤思嘉和其他同学一样,都好奇地抬起头来。
前面的女生站起来,停了很久,最后终于从嗓子里憋出动静:“嘶、嘶……”
周围笑声渐起。
尤思嘉看了一眼课本――
三个月后,那一团愈发繁茂的藤蔓里边,发出一种尖细又娇嫩的叫声。
她的同桌笑得最大声:“老师!你赶紧让程圆圆坐下吧,她是个结巴!”
老师“砰砰”敲了两下课桌维持纪律,道:“安静!读完才能坐下。”
可程圆圆的面色涨红,手指扣住课桌的边角,整个人要烧起来。
她有轻微口吃,以“S”开头的任何音节,都仿佛被女巫布下了咒语,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但在极度紧张的情形下会如急症一般不期然发作。
耳边是同学的窃窃私语,旁边是老师不苟言笑的神情。程圆圆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盯着课本,舌尖被涌上来的气流冲击到发麻,“三”这个字就卡在喉咙间,像课文里的珍珠幼鸟,几经挣扎仍旧深陷在藤蔓里。
“老师!我来替她读!”
听到这个声音,程圆圆惶然转头。
后排女生高高举起手来,她留着蘑菇头,一双眼睛圆溜溜,如葡萄般乌黑发亮。
老师让程圆圆坐下,接着尤思嘉特别有气势地站了起来,捧着课本一字一顿地大声朗读。
没想到以同桌为首,班里的笑声更盛了。
等她读完,无辜地瞧了一圈。
语文老师无奈:“你的普通话也太不标准了,平翘舌音完全不分啊。”
尤思嘉挠挠头发:“可是,可是我以前的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呀。”
“你以前在哪上学?”
“霍庄小学。”
“没听说过,放学后你来办公室,我给你纠正发音。”
尤思嘉“哦”了一声,重新坐下。
下了课紧接着就是眼保健操,做完眼保健操,程圆圆转过脸来:“谢、谢谢你。”
尤思嘉不好意思了:“没关系。”
同桌带着一帮男生也跟着喊:“谢、谢谢你。”
程圆圆脸色顿时涨红了,重新转过身去。
尤思嘉瞧了一眼同桌:“你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他靠近了一点,“以前就觉得你土里土气的,没想到你真是从村里来的小土妞!”
他说完就转头:“陆泽铭,你说是不是?尤思嘉是村里来的小土妞!”
陆泽铭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尤思嘉看了两秒,没说话。
尤思嘉不高兴了,她把板凳往前挪了挪,又拿了根铅笔,在课桌上画了道三八线,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也因祸得福,她和程圆圆成了好朋友。
两人放学开始一起回家,为了感谢尤思嘉,程圆圆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书包:“我请你吃好东西!”
尤思嘉好奇地凑过头去看,见她掏出来两个包装袋,把其中一袋分给了她。
原来是辣条。
“我们吃完再回家,”程圆圆边拆边说,“要不然我妈妈闻到味道又会骂我。”
尤思嘉捏着包装袋,说道:“我们村子有个神婆,她住的地方以前是个辣条厂。”
“哇!”程圆圆羡慕了,“那你岂不是经常可以吃辣条。”
尤思嘉不知道该怎么说。
在辣条厂倒闭前她进去过。好几张桌子在水泥房间里拼成一个巨大的板子,正在加工的辣条就散乱着铺在上面。村子里的奶奶阿姨都在里面工作,每个人戴着防菌帽,但是会脱掉拖鞋在上面踩来踩去。所以她和小伙伴只捡桌子边角的辣条吃。
但尤思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和程圆圆一起把辣条吃完才回家,她还把自己的玻璃弹珠送给了程圆圆。离家前,她掏了一把放在口袋里。
因为这件事情,一连几天,班里都有调皮的男生在模仿程圆圆的结巴和尤思嘉的口音。
“小土妞。”
同桌起的外号广为流传,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喊尤思嘉。
第一次喊她,她不理会,接着喊的话,尤思嘉就会拿着课本站起来作势要打,捉弄她的男生就会更加兴奋,被她追着绕教室跑一圈,停下来都气喘吁吁。
“你把三八线撤了吧。”自习课上,同桌说。
“谁让你给我起外号的!”
“你不就是小土妞吗?”他说,“小结巴的玻璃弹珠是不是你送的?我也想要。”
尤思嘉听他这么说,更不给他了。
同桌磨了半天,见她不给,便要翻她书包,两人打闹了起来。
后面的陆泽铭受到影响,往前推了推桌子,绷着一张脸:“别往后。”
两人的动作都轻了许多。同桌扯着她的书包:“你看你把陆泽铭惹生气了吧,赶紧分我一点。”
尤思嘉不让:“谁让你给我起外号!”
同桌一把扯过她书包上的挂坠:“那这个是我的了!”
尤思嘉一看,遭殃的还是那只小布狗,她真的生气了,起来就要夺:“你还给我!”
“这个狗还打了补丁哈哈哈,你真的是小土妞。”
陆泽铭又被迫从桌面上抬起脸来,下一秒,一个东西就“啪”落在他的书桌上。
“陆泽铭,你接着……”
陆泽铭还没反应过来,见有东西掉落下来,他下意识抬起课本,小布狗就这么被拂到了地上。
紧接着同桌弯腰去捡,尤思嘉猛地起身去夺,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只听“哗”一声响,班里的其他人被惊动,纷纷站了起来――
陆泽铭的书桌被掀倒,三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尤思嘉就被请到了办公室。
她一抬头,吃惊地发现尤明和林慧敏都在办公室里的黑皮沙发上坐着,旁边则是一个穿着打扮异常时髦的女人。
教导主任正弯腰给她倒茶。
见她进来,尤明的眼神直接扫了过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师文淑端起茶杯来,在手里转了一圈,“我儿子昨天回家,胳膊上有擦伤,书本也有破损。问他,他也不说,后来和认识的家长,哦对,就是这个女孩的同桌的妈妈,打听了之后才知道,泽铭的前桌是个这么野蛮的小女孩,和人家打架误伤了我们家泽铭。”
尤思嘉张口想说什么,尤明又一个眼风扫过来。
她在一旁垂着头不吭声了。
最后,尤明和林慧敏站起来和师文淑握手道歉。
师文淑此刻特别大度:“早知道您在教育局工作,小孩子嘛,调皮难免,现在说开了,您多教育一下,孩子下次肯定不会再犯了。”
距离放学还有一节课,尤思嘉只好闷闷地跟在尤明林慧敏后面,送他们出了教学楼。
临走之前,尤明转过身,刚扬起胳膊就被林慧敏按住:“现在还在学校,你干什么!”
尤明只好放下胳膊,指了指她:“你今天放学早点回家,在学校也要老老实实的!”
尤思嘉仍旧垂着头。
陆泽铭站在楼梯上目睹了这一切。
师文淑拍拍他的胳膊:“儿子,我在外面车子里等你,下了课妈妈送你去学琴。”
陆泽铭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师文淑又道:“听话,以后不要和闹腾的小孩一起玩。”
“妈妈,”陆泽铭鼓起勇气,“昨天其实――”
“好了,好了,赶紧回教室吧。”
伴随着高跟鞋的“哒哒”声,一阵香风飘远。陆泽铭站在原地。
一直是这样,师文淑从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最后一节课上到一半,天上飘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天气于是陡然转冷。
尤明和林慧敏从下午等到晚上,一直没有等到尤思嘉回家。
第18章 Chapter 18
从市中区到亭山区,从清河镇到尤家村,路程有多远,需要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尤思嘉通通不知道。
但她还是向程圆圆借了零花钱,背着书包,迎着冷雨,英勇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尤明和林慧敏夫妇险些报警,最后查看学校监控,一路追到了汽车站。
汽车站位于老城区的东北角,地面泥泞,去往各地的大巴在细雨中蛰伏着。
“我一看就不对劲!”穿着保安服的工作人员是个大嗓门,“她背着书包过来问我路,衣服全湿了,脸冻得发白……”
尤明买了条烟递给保安大叔,对方一口一个不要,摆着手接到了怀里。
林慧敏从汽车大厅里把尤思嘉拉出来,见她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握着的手也冰凉。
大叔乐呵呵道:“赶紧跟着爸妈回去吧,回去洗个热水澡,省得生病。”
尤思嘉闻言,顿时挣开林慧敏的手,转身要跑,尤明一个跨步过去拉她:“你这小孩,不听话!”
他的力气大,锁链般锁住了她的手腕,尽管尤思嘉倒腾着两条腿,还是被拽了回去,她索性低头照着尤明的胳膊就来了一口。
保安大叔咂舌:“哎呦这闺女!”
最后反抗无效,尤思嘉还是被拖回了家里。
“不教育一下以后还得跑,出了事谁负责?”尤明沉着脸,“先别给她饭吃,锁屋里反省半个小时。”
林慧敏不同意:“衣服都还是湿的,先洗澡再说,她都快十岁了,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很正常?”
“当时我就不太愿意领养这么大的,要不是……”
“是我自己的原因吗?”尤明还没说完,林慧敏眼圈就红了,“如果知道这么伤身子,当时就不该打……”
“好了好了,”尤明赶紧摆手,“打住,我去温饭。”
尤思嘉不愿意动,更不肯吃饭,最后只洗了澡换了衣服,缩房间里不出来了。
林慧敏敲了几次门都没动静,只好重新去拿钥匙进去。
尤明抱着胳膊:“下次就把锁给撬了,一生气就锁门,这是什么规矩。”
“你少说句话吧,”林慧敏掀开被子摸了摸尤思嘉的脸,“这么烫,发高烧了。”
尤思嘉迷迷糊糊间被人抱起来喂了药,随后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逐渐消失,她陷入深度沉睡中。
好久没睡过这样沉的觉,像“噗通”一声掉进一个深潭里。
她悠悠地往下坠落,偶尔睁眼,还能看到水面粼粼的波光,耀眼白光在里浮动晃荡,又逐渐变得柔软,像布料一般扑在她的脸上,尤思嘉慢慢举起胳膊,猛地一伸手――
竟然抓住了实物。绵软轻薄,是洗到发白的衬衫衣角。
耳边风声哗啦啦响起,周围的景物清晰了起来,杨树叶子边缘闪着绿光,在两边抖来抖去,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眯着眼,身体晃悠悠。
杨暄扭头看她:“你怎么不唱歌了?”
“啊?”尤思嘉低头,松开了手,皱巴巴的衣角被风吹起来,隐隐约约嗅到了皂粉的味道,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她说:“我想回家。”
杨暄站起来蹬了两下自行车,速度顿时加快:“我们不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吗?”
尤思嘉低头看着地面飞速掠过的野草,突然跳下来。
落到了地面上后,双脚踩到泥土的感觉让她顿时心安,她快速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轻盈。
杨暄感到身后一轻,回头瞧,马上要刹车。
“你别停,”尤思嘉抓着后座跟在后面,“我能跳上去!”
杨暄丢开一只车把,将胳膊往后伸,尤思嘉顺势拉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她借着力向前跑,尤思嘉感觉自己似乎变得透明,她和这片旷野几乎融在一起,风从其间穿过,所有的烦恼被滤掉。
她抓紧了杨暄的胳膊,用力一跃。
身体一空,尤思嘉睁开了眼睛。
周围还是一片黑,自己则闷出了一身热汗,刚想踢开被子,脚边却传来软绵的感觉。
“怎么?你好点了吗?”
是林慧敏的声音,原来她在床的另一端一直守着她。
尤思嘉掀开被子:“热。”
林慧敏起身打开灯,过来摸摸她脑袋:“还好退烧了。”
她重新把被子给她盖好:“别凉了汗,烧退了我就回房了,你继续睡。明天让爸爸给老师打电话请两天的假。”
房间的门“咔哒”关上,屋内重新陷入黑暗。
天花板上的灯在一开一关间隐隐泛着青光。尤思嘉重新闭上了眼睛。梦境仍在继续。
微风拂过头发,杨树叶闪动的影子投在她的床边。
第二天一早,尤明去楼下买了早饭,三个人坐在餐桌前沉默地吃早饭,尤明瞅了一眼他俩,随后拎包出门上班去了。林慧敏则剥了水煮蛋递给尤思嘉:“来,刚生完病,补充营养。”
她埋头“呼呼”喝了一大碗粥,吃了三个包子,最后盘子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蛋黄。尤思嘉的身子板很硬朗,吃完饭又变得活蹦乱跳,没再提回家的事情。
享受了两天悠闲的假期,回到学校后,一下课,程圆圆就立马转头:“思、……思嘉,你前两天怎么没来学校?”
“我生病了,但是很快就好了!”尤思嘉从书包里往外掏了钢G,现在她每个月也有了一点零花钱,“这个还给你。”
程圆圆接过去:“今天放学早哎,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好啊!”尤思嘉歪歪头,还想说什么,突然有人从后面戳了戳她。
转头就看到陆泽铭,他说:“我的钢笔掉下去了,你能不能帮我捡一下?”
尤思嘉弯下腰,果然在自己的板凳下面发现了一只表面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钢笔,握在手里冰凉凉、沉甸甸,她刚想把钢笔放到他桌子上,陆泽铭就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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