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前面村子的小学读书,里面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不好管教。因此几个村子之间、各个年级之间的学生便拉帮结派,尤思嘉经常在上学的路上看到打架的场面,她和她的小伙伴通常都会躲得远远的,但杨暄是里面的常客。
偶尔是他揍别人,更多时候是一群人揍他。
“吃点?”四奶奶看着尤思嘉笑,“包的韭菜馅水饺。”
尤思嘉摇了摇头,也跟着腼腆地笑笑。
她转头看见杨暄正拿着湿毛巾对着柜前的镜子擦脸上的血迹,屋内的吊灯是一根灯泡串过来挂在房梁上,灯泡表面蒙了一层灰,在发黄发晕的光影下,还能看清楚他的眼角下面似乎也青了一块。
四奶奶转头吩咐外孙:“把厨子里的果子拿出来给人家吃。”
杨暄闻言,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端出来一个瓷碗放到尤思嘉眼前,瓷碗里面用一层塑料纸垫着,纸上塞得满满当当――
梅豆角、蜜三刀、橘饼条和小金果,全堆叠在了一起。
尤思嘉又摇摇头,对方盯她一眼,把瓷碗又往前推了推。
她也瞄了杨暄一眼,随后挑了表面的一根芝麻条。果子挤压在一起,捏着放到嘴里的时候还扯出一根糖丝。
见尤思嘉吃了,对方这才作罢。
因为惦记着送菜的任务,尤思嘉赶忙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还没走到院门口,隔着几步距离就瞧见黑暗中一道黄影从门前蹿了过去――
是柴火垛旁那只看家的黄狗,它趴在门口的石凳上,两只前腿抬起搭在石凳上,接着毛茸茸的脑袋就往前一伸一伸地动着。
尤思嘉心里“咯噔”一下,拔动两条腿就冲了过去,对着狗脑袋就是一顿招呼。
黄狗比她反应快,它轻盈放下前腿,随即勾头回身,压着尾巴麻溜地逃出七步远,跑之间还不忘拱了一下铁盆,嘴里叼着一块鸡骨头。
尤思嘉看着铁盆边缘处那凹下去的一块地方,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能不送,但又不能就这么送过去。
于是她在地上捞了一只笔直的小树枝,放在棉袄上来回擦干净,随后掰成两截当作筷子,把被狗碰过的那块地方,连着周围的一圈菜,全部给拨楞了出去,接着鞋底勾了一点土,把地上的菜给遮掩上。
她捧着还剩半盆的炒鸡,硬着头皮往前走。
尤思嘉进门的时候,爷爷奶奶正坐在伙房煮水饺,柴火被折断送进灶台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好不热闹。
爷爷注意到她进来:“送的什么?”
“俺爸炒的鸡。”
“放屋里香台上,省得野猫溜进来偷吃。”
“哦。”尤思嘉心虚地应了声。
前街的狗被鞭炮惊扰,又开始叫唤。
尤思嘉赶紧丢下半盆炒鸡,趁没人进屋,直接溜走。
跨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放火鞭。此刻还没到零点,外面已经噼里啪啦响起来,青色烟雾在空气中上下浮动,尤思嘉深吸了一口气。
弥留的火药味、拖拉机启动时冒出的黑烟机油味、新刷柜子时散发的油漆味,都是她酷爱的味道,闻到时会让人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塑料皮包裹着火鞭,红莹莹的一团,像巨大的山楂卷,又被摊开挂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上,尤思嘉自告奋勇去点火。
尤志坚起初觉得她胡闹,没理会她。但尤思嘉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悠,还拿来了红蜡烛做准备,几次下来,终于被她得偿所愿。
孩子越到过年越精神。凌晨一点左右,小伙伴们穿上新衣服来串门,她跟着大部队走,只不过还是穿着那件旧棉袄。路过杨暄家门口,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连门口狗窝都是静悄悄的。说是狗窝,其实是腌咸菜的大泥缸子被放倒,里面铺了一层稻草。
尤思嘉点了个炮仗,扔到了泥缸旁边。
三秒后,火花带着响,黄狗被惊得从窝里蹿了出来。
她的举动被前面的邻居大人看见,转头吓唬她:“小思嘉,让你皮。他家那个醉犯头,还有他那个外孙子都恶得很,你惹这家狗,你信明天早晨他们揍你不?”
尤思嘉把东西往后面一藏,转身哒哒跑到了另一条街道。
往日过年没那么热闹,尤思嘉后知后觉品出来了一点爸妈回来的好处。
没出三天,她就又收回了这个念头。
那件事情不知道是啥时候败露的。
总之大年初四那天,尤志坚才过来找她,算的是总账――
偷吃了还没来得及上贡的水果、把他喝水的搪瓷杯子拿过去当放擦炮的容器、加上除夕晚上不翼而飞的那半盆菜。
往常她也干过不少要挨揍的事,但是鉴于爷爷奶奶腿脚不利索,也懒得管她,很多事就不了了之。
可尤志坚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他和村里大部分人一样没有正式工作,靠力气吃饭。他干过装修,进过机床厂,也入过建筑队。后来尤思嘉出生后,尤志坚跟着村里人去外地打工,干的都是工地上的粗活,手掌上磨出粗粝的厚腱子,抡起胳膊来也是呼呼带风。他回来看到二闺女皮实得过分,没点女孩的样子,也存着修理她的心思,想尽一尽当爹的义务。
起初尤思嘉只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取暖的炉子旁,认认真真拿着筷子串上冷掉的馒头。她把烧水的壶搬到一旁,举着筷子靠近烧尽发红的炭火,缓慢地转着圈,看馒头的表皮被逐渐烤得发黄犯焦。
正当她把烤好的滚热馒头掰开,“呼哈呼哈”往上面吹气时,尤志坚喊她过去。
野生的小动物通常有着超乎常人的灵敏,尤思嘉也不例外。刚走两步她就察觉出不妙来,把吃了一半的馒头一扔,撒腿就跑。
尤志坚开始追她,刚伸手扯住她的后领子就被她甩开,他追她跑,从西屋追东屋,从屋内追到院子。
他在后面吼,说你老老实实挨我三脚这事就翻篇,否则没完。
尤思嘉转头一看,她爹已经抄起了扫院子的大扫帚。不想挨揍的求生欲望占上风,她只管努着劲往外面狂奔。
刚出大门,还没跑下斜坡,尤思嘉再次扭头一看,尤志坚已经拿着扫帚追了过来。
她心里一急,还没回身加速,下一秒就迎面直直撞上了一个人。
没有任何缓冲,她像一头勇猛的雏鹰,猛地扎进对方的怀里,把人撞得往后趔趄了几步。
杨暄手上的东西被撞丢,冲击力让他的肋旁一阵发酸,只能一边扶着尤思嘉的肩膀,一边咳嗽了两声。
尤思嘉的鼻子也发酸,她顾不得这么多,捂着鼻子就往人后面躲。
“你跑,”尤志坚止住脚步,开始放狠话,“你跑得了初一你还跑得了十五,我看你怎么回家。”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哐当”一声把大门带上。
尤思嘉揉着鼻子,又畏又惧地抬头瞧了杨暄一眼。
他拧着眉捂着肋旁,没瞧她。
按照村里以前的说法,小孩十岁往上就算懂事理、能干活的大人。但杨暄有一张秀气的窄脸,和这片冷冽的土地不甚搭边;单眼皮下垂,因此少了些孩子味;眉毛上结痂的疤痕和眼角的淤青又给他平白增加了不少凶气。
他缓了一会儿后,最终没和她这样的低年级小孩计较,只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那是一把锄头,随即往街后面去了。
尤思嘉开始在街上晃悠。
她原本打算去找她的几位小伙伴。
但是这个点,别人家里八成都在吃饭,她要是过去,大人表面上会拉着她坐下一起吃,背地里免不了说她没教养。
晃悠着晃悠着,她来到了街后的菜园,菜园紧靠着一座废弃的小学,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之一。天气暖和的时候,她会去菜园里偷摘几个菜,用砖头垒成小灶,捡点柴火,然后模仿大人做饭。
杨暄正在自家菜地里刨什么东西,锄头的高度快到他的下巴,但是他用着倒是很趁手。
尤思嘉从地上捡了个小木棍,蹲在菜园篱笆旁的大石头上,一时低头把泥土戳出洞来,一时抬眼看看篱笆内的杨暄。
他只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坑,露出了里面的草袋,草袋掀开,下面是存储的大萝卜,根部朝上,紧密地排成一堆。
他弯腰捡了三个萝卜扔到一旁,随后重新合草袋,拿着锄头勾了一层细密的土撒上,随后掩埋起来,用鞋来回踩了两圈,把土压实。
“你中午不回家吃饭?”杨暄拎起萝卜的根须,突然开口。
“啊?”尤思嘉手里的小木棍掉了下去,她从石头上跳下去重新捡起来,“我不饿。”
“是不饿,还是不敢回家?”
尤思嘉见他走近,只盯着他拎着的东西瞧,萝卜顶部翠绿,根须雪白,上面还挂着新鲜的润土,这种绿萝卜最好吃。她小声道:“不饿。”
杨暄倒是笑了:“你爹为啥揍你?”
尤思嘉瞅他一眼,还是说了实话:“你家狗,三十晚上把我要送给俺奶家的炒鸡给吃了一半。”
“在你帮忙抬人那时候?”
“嗯。”
他继续问:“你怎么给他们解释的?”
“我没说。”尤思嘉把小木棍丢进刚刚戳出来的洞里。
“然后你直接端过去了?”他语气变得不太一样。
“我把被狗碰到的地方都给拨出来了。”她说完后,一时没听到对方的回复。
尤思嘉有些纳闷,抬头就看到杨暄嘴角往上扬得越来越高,这分明是嘲笑她的意思,此刻恼怒盖过畏惧:“这不都怪你家狗!”
杨暄收了笑,语气转了个弯:“所以你就晚上放鞭炮炸大黄?”
原来人家知道,尤思嘉不吭声了,也垂下了眼睛。
两秒后,杨暄把手里的萝卜递给她,压着声音故意吓唬她:“接着,给我当个苦力,这事就不计较了。”
尤思嘉眨巴眨巴眼睛,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对方的脸色,还是把萝卜抱进了怀里。最后她跟在扛着锄头的杨暄后面,老老实实地去了他家。
第3章 Chapter 3
还没进门,缸里的大黄就先跳了出来,摇着尾巴绕着杨暄的裤脚转了一圈,杨暄用鞋的边缘蹭蹭它脑袋,它随即将两只爪子搭在他的鞋面上,伸着舌头“呼哧呼哧”的表达亲昵,杨暄紧接着回头瞧了尤思嘉一眼。
尤思嘉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把快要掉下去的萝卜重新抱紧了。
杨暄家里竟然没人,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像只小尾巴一样,他往哪转,她就跟着往哪走。
走进狭长院落,经过伙房,伙房前面紧挨着一条小道,穿过了小道,是一扇用钢钉和废旧木板拼成的门,隔开了前院和后院。
木门打开,后院养的几只母鸡一边“咕咕”叫一边扇着翅膀就要扑腾出来,杨暄挥了挥手,把它们吓退了回去,又伸出胳膊从旁边的鸡笼里掏出了几枚白花花的蛋。
尤思嘉在他身后左瞧瞧,右看看,觉得不太有意思――
除了咕咕乱叫的一群鸡,就只剩下空荡荡的羊圈,羊粪的味道倒是很浓厚,还混着泥土和其他家禽牲畜的气息。
再回到前院,杨暄就把她手里的萝卜接过来,和鸡蛋一同放在灶台上的编棉条筐里。
尤思嘉怀里骤然一轻,她甩了甩有点发酸的胳膊,而杨暄没再管她,径直往院子走。
院子的洗手架上有只铁盆,架子下面挨着只铁桶,铁桶上结了一层浮冰。杨暄捞起旁边的葫芦水瓢,“哐哐”往冰面上砸了两下,随后弯腰舀出两勺清水“呼啦”倒进盆里,被砸碎的浮冰被夹带了过来,这些冰块撞击着铁盆边缘,洗手的时候只听稀里哗啦的一阵响。
他来来回回洗了几遍,打上胰子,搓出泡沫,撇净之后甩了甩水珠,整个手背已经被冻得红通一片。
正当尤思嘉踌躇着怎么离开时,瓦片屋顶上发出了轻响,接着就跳下来了一只狸花。尖脸,白胡子,黄澄澄的猫眼睛,它开始绕着尤思嘉转悠。
尤思嘉立马蹲下,伸手试探了一下,狸花没有躲避迹象,她便开始摸猫脑袋。
摸了一会儿,就感觉有人在看她,尤思嘉抬头,和杨暄对视了一眼。
下一秒她就讪讪收回了手。
杨暄倒是没说什么,只把盆里的水倒掉,又重新弯腰从铁桶里舀了一勺,绕过她和狸花,从伙房里搬过暖瓶,兑了一点热水,朝她说道:“摸完猫之后洗手。”
说完直接进了屋。
尤思嘉把狸花从头到尾给揉了一遍,最后它受不了了,像洗手的胰子一下从她手里呲溜打滑出去,尾巴钩子一样高高翘起,重新跳上了窗台的边角,沿着窗棂攀到了屋顶,消失在灰扑扑的天空中。
尤思嘉拍了拍手,这才起身走到架子旁。盆里是温水,洗完之后没地方擦,她顺手抹到棉袄两边,反正水是干净的。
之后她拉开屋内的门,试探着往里瞧。
杨暄正蹲在炉子旁边,拿着火钳鼓捣着什么,听闻动静后,抬眼就看见门缝里长出了一个乱糟糟的蘑菇脑袋。
“洗完手了?”
“嗯。”
杨暄伸手勾了一只马扎到炉子旁:“你坐这个。”
尤思嘉没敢反抗,从门槛上跨过去,在旁边坐下。
杨暄拿着火钳在炉子下面掏了几下,拨开炭灰,最后掏出了只中等个头、灰扑扑的芋头,还有几颗裂开了的板栗。
他拍打了两下,然后塞到了尤思嘉怀里。
尤思嘉嘴上说着不饿,但是除了那半个烤好的馒头之外,一上午都没吃别的东西,胃里早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瘪起来了。而且芋头被烤出裂缝,裂开的地方渗出了油,凑近之后这甜香的气息直直往人鼻子里钻。
她此刻顾不得装模作样,直接上手掰开,对着冒着热气的黄芯象征性地吹了一口,接着低头就啃,烫得她顿时打了个激灵。
杨暄在那边握着火钳,有点惊讶她的狼吞虎咽。
尤思嘉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中另外半只没动过的芋头递给他。
“你自己吃吧,”他低头重新通了通炉灰,起身把一个烧汤的铁锅搬到炉子上,又加了一勺碳,“我去做饭,你帮我看着锅里的水,过会我姥姥就回来了。”
尤思嘉也有点吃惊。因为她只会玩做饭的游戏,但杨暄竟然真的会做饭。
她没表达出来,只把口里的芋头咽下去,连同吃惊的话语也一同吞了下去,最后“哦”了一声。
“你要是不回家,就在这吃饭吧,我姥爷去村西头修车了。”
尤思嘉啃着芋头,又“哦”了一声。
吃完之后胃里舒服许多,她把剩下的芋头皮和板栗皮扔进炉子里烧了。
外面灶台时不时有铲子和锅沿碰撞的叮当声,热水滑过滚烫铁锅后发出的“滋啦”响,更远处有人在吆喝,由远及近的,一阵鞭挥过,石板上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杂乱动静。尤思嘉站起身来,透过镶嵌在门上的昏花玻璃,看到几只羊从外面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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