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门出去,刚好碰到放羊回来的四奶奶。
“小思嘉,”来人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挥着鞭子,看见她很高兴,“你怎么来了,留这里吃晌午饭不?”
尤思嘉揪了揪自己的袖口,喊了声四奶奶。
杨暄在灶台前面站着,大寒天袖口卷起来一半,露出了小臂,正捏着筷子打鸡蛋。他伸直胳膊把碗倾斜,将蛋液往锅里倒了一圈,滋滋啦啦的声音带出呛人的烟雾。
尤思嘉帮着四奶奶把羊往后院里赶,再回到前院的时候,杨暄已经把鸡蛋盛到盘子里了。
最后端上来的是两菜一汤。一盘辣椒炒鸡蛋,另一盘应该是昨晚上剩下的炖白菜,往里新加了粉条和豆腐后重新温了温,凉透的水饺也偎在里面。尤思嘉抱过来的萝卜被切成丝,葱花炒香打底,烧了半锅疙瘩汤。
杨暄从放碗柜的厨子里拎过来半瓶醋,坐下的时候就哐哐往自己碗里倒,尤思嘉喝了一口汤,瞧他一眼,又喝了一口汤,发现他手里的醋瓶还没放下。
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他停住了动作,把醋瓶往尤思嘉那一递。
尤思嘉赶忙摇了摇头。
平常一碗汤尤思嘉就能饱,但估计是家里很少来小孩,四奶奶就格外的热情好客,见她碗底空了,又赶忙盛了一碗给她。在别人家里,尤思嘉不好意思剩饭,只好闷头吨吨喝完,要不是杨暄拦着,四奶奶还想再给她盛一碗。
吃完饭之后,尤思嘉感觉一抹嘴就走有点不太好,于是在桌前转悠了几圈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杨暄则一边收拾碗,一边把她往外赶:“出去玩吧你,别再放炮炸大黄了。”
尤思嘉得了赦令,赶紧拖着沉甸甸的胃溜之大吉。
刚出门,就在街上遇到了吃完午饭的小伙伴,为了消食,尤思嘉提议玩跳房子。她在路边挑了半天,挑出一块趁手的、能划出颜色的瓦片,选好了空旷的地方,开始蹲着往后挪动着画线。
尤思嘉在地上画出了两个格子后,还没来得及往后移,耳朵就突然一痛。
她动弹不得,靠着往下瞥出的视角,认出这是尤志坚穿的迷彩胶鞋。他开始扯着她的耳朵,把她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尤思嘉忍着耳根处的针刺感没出声,赶紧跟着对方的力度斜着身子起来。在这方面她有深厚经验,被扯耳朵的时候,越是挣扎越疼,她只管跟着对方的动作走,在小伙伴尴尬的神情中被拽回了家。
幸运的是,尤思嘉欠尤志坚那三脚,对方只实践了三分之一;不幸的是他踹完之后,还要硬逼着她吃午饭。
“我吃过了。”尤思嘉揉着自己发烫的耳朵说。
“胡扯!”尤志坚眼睛一瞪,很是吓人,“你在谁家吃的?就你那几个狐朋狗友,你姐都去她们家看了,说你压根没在那里。”
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后,尤志坚让尤思洁把炉子上温的玉米糊糊搬过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
“我没在她们家吃――”
“和假小子一样!不听话也不吃饭!”尤志坚打断她的话,盘着二郎腿坐在板凳上,开始歪着头拿洋火点烟,“小猫小狗还知道回家觅食,你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作业也不写,我看都是你爷爷奶奶惯得你这些瞎毛病。”
火苗燃尽,尤志坚把黢黑的火柴梗往地上一扔,吐出烟雾后眯眼:“来晚了没菜吃,我看着你把汤水喝完。”
尤思嘉难为得要命,瞅了一眼她姐,他姐进卧室写作业去了;又瞅了一眼她妈,她妈闻到烟味,捂着鼻子去了外面。
最后她捧起碗来喝了两口,肚子撑得难受,实在喝不下去,只得说了实话:“我在斜对门四奶奶家吃饭了,还喝了两碗汤。”
说着伸出手指比画了个“二”。
“她跟咱又没交情,”尤志坚语气狐疑,“喊你吃饭干什么?”
那就要扯出大黄和鸡的故事,尤思嘉屁股和耳朵都还残留着隐隐的火辣感,不得不避重就轻:“我帮她把羊赶进后院了。”
“你怪有劲,家里活不干,跑过去给别人赶羊。”
尤思嘉不吭声,默默把汤碗给放下,看见尤志坚没反应,又往里推了推。
他闲聊一般随口问道:“你四爷爷也在家?又喝了?”
“没在家,去修车了。”
“难得,”尤志坚咳嗽一声,烟气随之扑过去,“只有不喝才干点人事,他外孙子呢?”
“在家。”
尤志坚开始把烟头往地上扔,随后踩了踩,嘱咐她:“少和那小子玩。”
尤思嘉抬头瞧了她爹一眼。
“没爹没娘的,姥爷不是个好东西,把小孩养大了又能教好到哪里,”尤志坚拍拍裤子上的烟灰起身,“不吃就把地扫扫,汤倒给你奶家的狗喝,然后把碗再刷了。”
尤思嘉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盼天盼地,终于盼到了初七,这是尤志坚过完年回去打工的日子,但这次回程只有他一个人。
还是那辆摩托车,尤志坚用尼龙袋子装了点杂物绑在后座上,先在每只腿上都缠了护膝,接着套上厚棉袄厚夹克,夹克外面又裹上一件军大衣,最后戴上头盔,整个人全副武装,朝她们摆摆手,在排气筒的一阵黑烟中逐渐消失了。
尤思嘉下意识地去闻摩托车尾气,这举动被她姐看见,照着她的脑袋瓜就是一巴掌。
刘秀芬留在家里后,生活发生了很多改变。
比如不用再去奶奶家吃万年不变的白菜炖粉条,尤思嘉乱糟糟的头发开始变得整齐很多。刘秀芬有时间还会给她梳头发,用那种两毛钱一包、五颜六色的小皮筋扎两个朝天辫,然后从头发中间掏个洞再钻进来,扎完之后从前面看像低垂的小猫耳朵,但尤思嘉觉得勒头皮,总是自己偷偷拆掉。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改变就是去前村澡堂子洗澡的频率变高了,从以往半月一次改到一个星期一次。
尤思嘉皮薄又怕痒,脱了衣服以后像个泥鳅一样在淋浴头下滑来滑去。刘秀芬气不过,叫着尤思洁一起按住她,从头到脚给她搓了一遍,澡巾粗粝,像磨刀石一样在皮肤上滚来滚去,搓得尤思嘉嗷嗷叫。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旁边的尤思洁翻来覆去很长时间,随后隔着被子踢了尤思嘉一脚:“哎,你睡了吗!”
尤思嘉没吭声。
她睡觉前最爱在脑子里排剧情,像电视上放的连续剧一样,今天接着昨天演,此刻脑子里的小人正进行到剧情的精彩之处,她才不想喊“咔”。
尤思洁见她没反应,随后撑起身瞧,一脸不乐意:“你这不睁着眼吗?”
身下的电热毯烤得人暖呼呼的,倒衬出头顶凉飕飕一片。尤思嘉往被子里缩了缩头:“姐,我快睁不开眼了,什么事你直接说。”
但尤思洁反倒不说话了,她重新躺回被窝里。
过了半分钟,她的声音才在黑暗里重新飘起,颇有点惆怅的意味:“你知道咱要有小弟弟了吗?”
“啊?”尤思嘉又往被窝里钻了钻,声音闷闷的,“不知道,啥时候的事?”
“你以为咱妈为什么不去干活了?没听见咱奶和她聊天?”
“没印象了。”
“今天洗澡的时候,你也没注意到咱妈的肚子?我看着好像有点弧度了。”
“没怎么注意。”
尤思洁又踹了她一脚,这次使了真力气,踹完直接转过身去,气不打一处来:“你天天除了吃就是玩,你懂个屁!”
第4章 Chapter 4
尤思嘉不是不懂,只是没那么感兴趣。春天要来了,她还要忙活许多事情。
虽然其他小伙伴都没承认,但尤思嘉早已自封为孩子王,并勇于肩负起这份责任,早早开始制定春日探险计划。
她要挨个去巡查她的秘密基地。
首先是村后的池塘,冬天过去后,里面积蓄的厚冰开始解冻,连带着泥土也松软了起来。池塘边紧跟着一块向阳的土坡,去年这里生了一大片茂茹,今年也不例外。尤思嘉薅了满满一捆攥在手心里,剥开茂茹翠绿的外衣,里面是鲜嫩的白毛芯子。她直接躺在草地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茂茹,舌尖能吮吸到清甜的味道。
再往旁边就是几棵歪脖子柳树,她双手双脚并用,哧溜一下就攀了上去,折了几根新绿柳条戴在头上,再呲溜一声滑下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尤思嘉把柳环放在床前柜子上,裤子脱掉搭在椅子边。刘秀芬睡前过来瞧她们,发现衣服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她随即拎起来拍打拍打、抖落灰尘。正要放回去时,刘秀芬发现尤思嘉裤子前面的膝盖处、后面的屁股口袋处都扯了线、破了洞。
她开始喊尤思嘉的名字,对方却在被窝里不吱声,去掀她被窝也掀不动,气得刘秀芬直接拆开旁边的柳环,隔着被子去抽她。
抽第一下,尤思嘉在被窝里拱了一下;再抽一下,她仍旧像毛毛虫一样边拱边躲;抽到最后,她已经将被窝收成了一个小包,屁股朝上,怎么都不冒头。
刘秀芬最后只得作罢。
但尤思嘉的探险活动怎会因这点小挫折就中道崩殂。
村后还有几个排成一排、盖到一半就停工的房子,红砖墙壁掩在郁葱新绿的杨树下。因为人迹罕至,通过去的小道上布满蒺藜、马齿苋和野灰菜,还夹杂着鸡舌草上开的蓝色小花。这是尤思嘉新开垦的地图,绝佳的探秘地点,对她充满着致命的诱惑力。
春日下学早,尤思嘉便喊人到那里聚集,大家望着幽深的小径,一时望而却步。
看着其他人互相推搡着不进去,尤思嘉恨铁不成钢,便身先士卒、自告奋勇,随手捡了根棍子当武器,大摇大摆地率先走进去。
小路曲径通幽,尤思嘉的裤脚沾上了一圈苍耳,一路踩过各种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随后听到一阵扑腾声。她悄悄拨开一人高的树苗,看到了后面的砖头房,门前堆列着沙子和水泥,野花野草生长得肆无忌惮,有几只高脚大公鸡在树苗后面踱步,脖子高挺,鸡冠血红。
听闻外面的动静,它们动作一致,齐刷刷扭头,浑圆的眼睛一起盯住这个不速之客。
剩下的人在外面等了几分钟,不见尤思嘉出来,便开始不耐烦。
王子涵平日里和尤思嘉关系最好,但她胆子偏小,此刻却想着让大家一起进去找她。剩余人想回家的占大多数,彼此意见不同,甚至要争执起来。就在这时,草丛里面传来一阵扑通凌乱的杂音。
大家顿时安静,屏住呼吸之际,下一秒就看见一道人影从草丛里冲了出来。
是尤思嘉,她脸色发红、头发凌乱,棍子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身后却跟着几只气势汹汹的公鸡――
为了把敌人赶出自己的地盘,它们“咕咕”直叫,追击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措手不及。有只花色鲜艳的极为威猛,甚至扑腾着翅膀跳起来,用力啄了她的屁股一口。
大家听见尤思嘉的吃痛声,顿时大难临各自飞,只管自顾自没命往家的方向跑。
尤思嘉捂着屁股一口气跑到街中心。
路口石墩子前围着的婶子奶奶们原本在交头接耳,瞧着神情似乎是在密谈什么大事,但尤思嘉双眼含泪、失魂落魄的模样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几个人围成了一个小圈,把她包裹了进去。等问清缘由后,家前的大奶奶仔细瞧了瞧尤思嘉的神色,一脸了然,边拍掌边对其他人说:“这是被公鸡吓着了。”
“来,孩子,咱不怕。”她说着,拉过尤思嘉的手,半蹲在她的面前,例行念起了村里流传下来的咒语,这是老人们深信不疑的、能安抚孩子的做法仪式――
“摸摸天,摸摸地。”
因为长年烈日劳作,这只手背面黝黑,手心却是交错的茧子,皲裂的手指缠满布条,这粗粝的感觉拂过她的头顶,随即又低了下去,轻摸了一把尘土。
“小思嘉,魂上身……”
尤思嘉随着她的动作抬头,望见远处炊烟袅袅,烟灰与天际渐变的黄昏逐渐接轨,通往村子外的小路上,出现陆陆续续放学的高年级学生。
“小思嘉,不害怕……”
她又在对方的念叨声中低头,吸了一下鼻子,再抬起脸来时,隔着各色的衣角间隙,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杨暄。
“好了,这下不害怕了,”大奶奶重新摸了摸她脑袋,“玩去吧。”
长辈的信誓旦旦仿佛真带来了某种魔力,除了会飞起来啄人的公鸡,尤思嘉觉得自己仍旧可以像英勇的近卫军,去探险任何一个地方。
刚刚跑掉的几个小伙伴重新围了过来,因为方才的事情,她们有一点心虚和亏欠,便提议玩溜溜球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没有溜溜球。”尤思嘉说。
她曾经买过一小袋,但是后来都输光了,也没有零花钱再去买。
“把我们的给你玩,”她们这次很爽快,接着又补了一句,“但是要玩假的,玩完之后得还给我们。”
尤思嘉欣然应允,大家在她家旁边找了块空地,几个人头对头蹲在地上玩了好长一会儿,直到天边逐渐泛蓝,一点一点变暗,大人一个接一个在街口喊孩子的名字回家吃饭。
巷子里只剩下了尤思嘉一个人。
她仍旧蹲在地上忙活,最后从杂草丛里捞出了方才滚进去的一颗玻璃珠子。
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后面传来“呼哧呼哧”的动静。尤思嘉一转头,差点和大黄来个鼻尖对鼻尖。
大黄的黑鼻子湿润,一边发出“咻咻”声一边凑近去闻她,尤思嘉往后退的时候,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杂草丛里。
紧接着旁边就传来了一声笑。
黄昏转黑夜的这个短暂时间是很奇妙的,尤思嘉不好去形容,她会觉得整个村子既吵闹又安静,像被罩在一层透着碧光的暗蓝玻璃里,一切都是朦朦胧胧。杨暄清瘦的身形就隐在这朦胧的暗色中。
尤思嘉和大黄对视了几秒后,它又伸着舌头重新跑回主人身边了。
杨暄从高处往下瞧,看她挣扎着要起来,语气带了点开玩笑的熟稔:“你怎么天天跟个小蚂蚁一样。”
“啊?”尤思嘉终于用手把自己给撑了起来,她低头拍拍地上的土,又一点一点去捏裤子上的杂草。
杨暄也跟着“啊”了一声,尤思嘉意识到他在模仿她的语气,学她的口头禅。
“像夏天的小蚂蚁,”他又解释,“每次见你,每次你都忙得团团转,在鼓捣些什么。”
“玩溜溜球。”
“你脚下那颗?”
还好他提醒了,尤思嘉赶紧捡起来放进裤子口袋里。
“你在这儿玩了一下午,就玩到只剩下一颗?”
尤思嘉拽着裤子,瞅瞅他,也不讲话。
杨暄把绕着他转圈的狗赶进缸里,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就停下来,回头对她道:“你过来一下。”
一回生两回熟,尤思嘉把她爹对她的嘱咐抛到了脑后,毫无负担地跟着杨暄进了门。
当对方从床底下搬出一个快到她膝盖高的宽口塑料瓶时,尤思嘉眼睛都瞪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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