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骨碌碌地压过明月楼门口的坡道,无情不费吹灰之力便进了大厅,不论从这个坡道上来回多少次,无情都要感叹沈明月心思的玲珑剔透。
门槛门槛,人们都说门槛越高代表主人家地位越高,且门槛围起来有聚财聚气将道路煞气阻挡之意,因此不论是住宅还是商铺,多多少少都有个不高不低的门槛,偏偏明月楼不是。明月楼的大门内外均用厚实的木板铺成坡道,原本的门槛做了连接缓冲,方便如无情一样乘坐轮椅的食客。
无情第一次来明月楼的时候,是用了内力使整个轮椅腾空进来的,那时的沈明月还不懂什么是内力,以为无情的轮椅有什么机关,好奇的很,想让他再演示一次。无情年长沈明月两岁,多年的经历造就他沉稳的气质,因此他看沈明月就像是跳脱的小妹妹,倒也不觉得冒犯,只笑着解释什么是内力,在沈明月的惊呼声中又演示了一遍。结果无情第二次来明月楼的时候,门口便变成了坡道。
在知道自己武功还算不错后,少有人会在意他出行是否方便——都四大名捕之首了,还要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吗?偏偏难得被在意这些细节尤为动人。无情心下熨帖,却也知道经商之人多有忌讳,门槛聚气更是不该改变,便向沈明月表示其实简单的过门不费内力,这样更改于风水有违,是财气外溢之象,沈掌柜的好意自己心领,却不必为了他改变。
而沈明月却摆手表示,是自己该感谢盛公子提醒她才对,不是他也会有别的食客,也不是每个食客都有内力。经商之人最该在意的是每位客人,若在虚无缥缈的风水上下功夫才是走了偏门。
轮子压过大厅,无情看着未时已过仍在就餐的客人,又想起沈明月的话,或许正因如此明月楼才能这样红火吧。
见无情已经进了正厅,沈明月赶忙去迎接:“错!我是闻到的,外面人来人往,我可没有花公子那样的好耳朵,唯独鼻子还算靠谱,能嗅到不同的味道。”
“衣服的熏香是当今五日前才赏赐的,据说全天下仅有三份,一份赠给皇后娘娘,一份赏了神侯府,一份当今自留,这么一看,或许传言当不得真。”无情笑道。
沈明月摇摇头:“这传言真不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来临安一定是大案要案,不然身上不会有熏香都掩盖不了的血腥味。”
这下轮到无情怔愣:“我来之前特意沐浴过的,难怪追命总说你……”
想起追命的评价,无情理智地吞下后半句没有说出口,沈明月却立马懂得他未竟之意:“追命说我是狗鼻子对吧,没关系,我就当夸我了。”
无情失笑:“追命惯是如此。”
以前花满楼便同神侯府打过交道,与四大名捕也算熟悉,因此此时也不多礼,向无情点头便算作是打过招呼,同样夸赞沈明月:“不愧是能通过气味分辨出食材的沈掌柜。”
见一个两个都把她捧得高高的,沈明月笑着解释:“别夸了,再夸我就要找不到北了。其实与食物不同,我分辨人严格意义上不靠味道,而是每个人的特质。”
“特质?”无情咂摸着这个词。
沈明月点头:“就如同司空摘星是铜臭味,你们四个是血腥味,其实不见得就真的有味道,而是你们整个人的气质,传达给我的感受。”
“那我呢?”这个说法很神奇,花满楼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他好奇问道。
“我也形容不出来,”沈明月难得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或许是清风?就如同清风中包含着种种,花的香味、泥土的气息、湿润的水汽、糕点的清甜等等,清风包容着一切,但清风从你的身边绕过并不强求留下,却切实地温柔拥抱过你。跟花公子相处很舒服,公子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无情赞道:“七童确实如同清风,温和包容。不过为何我只落得二字的评价,七童却有这么多的夸赞,沈掌柜怎么厚此薄彼呢。”
明白无情只是随口的调侃,沈明月也不在意,只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盛捕头从京城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呀?”
无情摇头笑道:“这次我是为七童而来,不知道七童可否同我先行一步?”
花满楼感到惊讶,毕竟自己已许久未见过神侯府的诸人,近来也未曾发生什么事情,他实在想不到无情是为他而来,于是他谢过沈明月的夸赞,又道:“那在下便同盛捕头先行一步,若我大哥赶来寻我,还望沈掌柜同我大哥说一声。”
沈明月自然应好:“那改日见。”
第8章 江南好
距离上次无情来明月楼已经过了几天,只是日子过去酷暑却未消,天气依旧炎热得很。不过承蒙老顾客不弃新客人尝鲜,明月楼依旧座无虚席。
李安歌正在柜台算账,阿风跑前跑后地送茶水,沈明月在大厅跟老顾客说笑,小茶便站在门口招呼客人顺便偷懒放风。
小茶摇着扇子拼命扇着风,只可惜扇子带起来的仍是热气,于是一番努力下来不但没有解暑,反倒是过分用力让汗出得愈发多。
“白费功夫。”小茶嘟囔一句,干脆丢掉扇子擦擦汗,转头扬起笑容向门口的人问道,“公子要不要进来尝尝?”
不怪小茶有此一问,实在是门口这人过分显眼。
这人一身绀青色丝质长衫,脚下踏着一双缎面墨色马靴,马靴周边滚着一圈雅致的竹叶纹。往上看,他的发冠由上好的羊脂玉雕刻,黑亮柔顺的长发下是棱角分明的脸,剑眉飞扬,薄唇轻抿,透着冷漠。只是他的眼睛却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硬是中和了这股冷硬,使得整个人的气质多了些人情味儿。
明月楼开张几年,小茶便在这里招呼了几年的客人,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知凡几,英俊美丽的更是数不过来,但是从没有见过像门口那人一样的人。这人明明是男子,小茶却不自觉想拿他同沈掌柜和安歌姐比较,只是安歌姐沉静温婉,沈掌柜明艳大气,都不带一丝攻击性,这人却凌厉张扬,多了一些动人心魄。
只是这样精致得像画一样的人,腰间却别着一块奇怪的玉佩。诚然这玉佩的料子是上好的和田玉,但那雕工却实在不敢恭维,硬是将那份贵气精致打消了半分,让人想将这格格不入的玉佩取下,不要打扰这副画。
这人在门口站了多久,小茶就时不时偷偷瞟了多久。
但这么久了,这人却一句话也未讲,只是静静地牵着马在门口驻足,久到李安歌翻过了一页又一页账本,久到阿风应好的声音变得沙哑,久到小茶迎来送往了一个又一个客人,他还在那儿站着。他只是盯着大厅里同食客说笑的曼妙身影出神地站着,仿佛一棵树般静立。
只是与小茶的汗流不止形成鲜明对比,牵马人清爽干净,不受酷暑的干扰,自成一个小天地。
听到小茶的询问,牵马人才终于回神,将视线转到小茶的脸上。
牵马人的视线一投来,小茶瞬间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睛实在是太美丽了,也是这时候小茶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竟然是深邃的蓝色,如同宝石一般绚丽。
“谢谢,不必。”
眉目多情,牵马人的声音却冷,冷得让小茶瞬间回神,带着冒犯别人的暗恼呐呐:“好……好的……”
牵马人又深深看了一眼大厅的那道身影,低头继续开口,这次的话里却多了点温度:“你们掌柜的,手腕处可有一个梅花印记?”
没料到他有这么一问,小茶想起沈明月时不时摩挲手腕处的习惯,反射般回复:“有的。”
牵马人长叹一口气,说了句“多谢”便翻身上马离开了,留下小茶一脸莫名其妙。
“这人真奇怪……”
摇摇头,小茶刚迈进大厅,迎面沈明月被她逗笑,问道:“奇怪什么?”
见有了听众,小茶立马来了兴致,迅速跑到沈明月身边将那人细细描述一遍后补充道:“那人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是一种很特别的好看!”
李安歌本来在算账,听到她的形容后也笑得合不拢嘴:“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小茶不服气:“是真的很特别,而且他的眼睛是……”
“好啦,我们知道了,”沈明月只当那是小孩子的玩笑,轻轻开口打断她,敲敲她的脑袋,“天太热了,去后厨让朱师傅做些冰食来给大家解解暑吧。”
听到沈明月的话,李安歌将账本翻到某一页,抬头对她道:“我昨天就想讲来着,地窖已经没有冰了,原先跟我们签合同订冰的刘老板回老家了,现在供冰的换成打关中来的齐老板,每斤冰涨了一钱银子,要重新签合同呢。”
“刘老板回老家了?”沈明月惊讶道,“他在这儿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去了?”
李安歌叹口气:“刘老板老家在晋中,父母都已经年迈,是刘老板的夫人在照顾。现在晋中正是战乱频发的时候,家中没有强壮的男丁不知道有多危险。何况现在朝廷动不动征兵,他也担心那天他爹被强行拉去战场当炮灰,收到信就赶忙回去了。”
“这世道,狗皇帝真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啊。”沈明月愤愤道。
“掌柜的慎言!”
见李安歌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自己,沈明月赶忙道:“好好好,不说了,我去买冰去。”
齐老板的卖冰店开在一条街外的巷子里,沈明月从没来过,七拐八拐才找到地方,等到签完合同被齐老板热情地送出店,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出门时还艳阳高照的晴天已经被低沉密布的阴云覆盖,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沈明月没想过会下雨,出门也不曾带伞,只得认命地迅速往回赶。
然而往往世事皆是如此,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沈明月才刚拐进清河坊的主路,雨就毫不留情面地下了起来。刚开始雨也不大,于是沈明月咬咬牙便淋着雨赶路,但是雨越下越大,于是她只得认命,同街上其他被这场雨打得猝不及防的行人一样,躲进了街边的茶水摊避雨。
拧着袖子裙摆处的水,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谩骂,沈明月看着周边跟自己一样落汤鸡的人,一种同命运共患难的感觉油然而生。
夏天这雨倒是来得快去得快,看着外面的雨势,想着明月楼此刻也没什么急事儿,沈明月干脆找了个位置坐定,点了壶茶安静等待。只是她到底是个俗人,没有半点品茶赏雨的闲情雅致——平心而论,这茶水摊的雨搭已经被大雨压低,坐在下面还要担心会不会漏雨,雨幕也将外面的景色模糊,哪有什么美景可言啊。
找到合理的借口后,沈明月愈发坦然,捧着茶杯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人来。
道路上几乎没了行人,只剩下寥寥撑伞的人偶尔经过沈明月的面前,带起水花。茶水摊的对面是一个胭脂铺子,此刻也是站满了人,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雨,无奈地等着雨停。茶水摊就更别提,大家都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脸上甚至还带着水渍。
除了对面的角落。
在周围嘈杂的交谈声中,在哗啦的雨幕下,在拥挤的人群走动溅起水花的混乱里,那个人一身绀青色长衫,悠闲地坐在角落的小几前,自斟自饮。纷乱的环境没有打扰到他的那份自在,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个廉价的茶杯,称得茶杯都多了几分贵气。
他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偏偏又自成一派。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周边避雨的人虽然多,但没有一个人去他面前的小几那儿坐下,默契地没有打扰。
许是沈明月的注视过于明目张胆,那人抬起头往她的方向往过来:“姑娘盯着在下看了许久,不知我的脸上可是有东西?”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深邃的目光带着探究,沈明月赶忙摇头:“抱歉公子,我无意冒犯,只是总觉得公子有些面熟。”
“哦?”那人挑眉。
沈明月总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双摄人心魄的双眸,却又觉得自己这样讲话好像是街上随意搭讪美丽女子的浪子,似乎得了陆小凤的真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但沈明月还是打算实话实说:“我想问公子,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见那人沉默不语,沈明月以为自己惹了对方不快,赶忙补充:“我真的没有冒犯公子的意思,只是公子的眼睛很特别,我应该也见过这样的眼睛。”
那人终于摇头,缓缓道:“不曾,我们从未见过。”
见他开口,沈明月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有些怕对方会生气,于是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遥遥举杯,以茶代酒赔了个不是。
那人却走到她面前,看着外面的雨幕开口:“你很喜欢江南?”
“啊?”被他突然的提问打懵,沈明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回复道,“喜欢。”
“但这里总是下雨。”这次那人将视线从雨幕移开,对上了沈明月的眼睛。
沈明月笑道:“但是雨水代表着生机,雨水能催着草发芽树成长,能给鱼虾合适的家,能给我们带来很多很多的美景美食。”
男子低下头看着腰间的玉佩,没再说话。
经过刚刚的交谈,沈明月觉得这人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冷漠,于是此刻见他重新回归沉默,沈明月好奇问道:“公子住的地方不下雨吗?”
“很少,有时候一年到头也不会下雨,便是下雨也很小,不会如今天这般。”男子望向远方,似乎在找寻自己的家乡。
“其实今天的大雨江南也很少啦,但是雨中的江南别有味道,公子不如趁这个机会体验一下。”沈明月眉眼弯弯,热情介绍。
男子没再回复,沈明月也因为这段交谈消磨掉了无聊,捧着茶杯认真欣赏起雨景来。
雨势渐小,周围避雨的人也开始冒雨赶路。只是这儿离明月楼还有不少距离,就在沈明月纠结是同样冒雨赶回去还是干脆等雨停的时候,那绀青色衣衫的男子突然吹了一声口哨,紧接着,一匹雄壮的骏马刺破雨幕而来。
周围的目光都移向男子,只见他脚尖一点,瞬间便翻身上马,姿态挺拔,双腿一夹马肚同时往沈明月的怀中丢来一样长柄物什。
“哎,公子你的伞——”看着怀中的雨伞,沈明月赶忙喊道。
马蹄声渐远,沈明月看着远去的背影,也撑伞走进了雨里。
第9章 江南好
只是沈明月撑伞走出去不过二里地,雨又大了起来。
这种说变就变的天气实在让人无语,此刻便是有伞也不太管用,风刮着雨斜斜地泼进伞里,沈明月感觉到自己的裙摆越发沉重。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看着不见小的雨势和前面不远处熟悉的小楼,沈明月认命地叹口气,直接拐了进去。
借着房檐遮蔽着大雨,沈明月狼狈地甩着伞上和身上的水看着干净整洁的正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一个穿着短打的小厮便捧着茶盏走来笑道:“姑娘先喝些姜汤驱驱寒吧。”
沈明月接过姜汤一饮而尽,姜的辛辣同糖的甘甜混合,伴着恰好的温度一并滑进肚子,让她整个人都舒服起来。道谢后沈明月赞道:“不愧是花满楼的小楼,我这落汤鸡也能捞出来晾晾。”
听到她的夸赞,小厮脸上的自豪怎么也掩饰不住:“那当然,半炷香前公子就说有人要登门,让我备好姜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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