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说最相信的就是花公子的耳朵,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将茶盏还给小厮,沈明月扬声道。
“只是我也不曾预料到,来的人竟然是沈掌柜。”花满楼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笑着对门口犹豫的人道,“刚刚差人去取了一套女子的衣裙,沈掌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进来等等。准备的东西不足,还请沈掌柜见谅。”
“只是我这鞋上还沾着泥,裙子也滴着水,有些不忍心踏进如此干净的前厅。”沈明月解释。
花满楼微笑道:“修建屋檐便是用来避雨的,平整土地便是用来走路的,前厅打扫得干净也只是为了给客人一个舒适的环境罢了。沈掌柜不必介怀,便当作上次那顿饭的回谢吧,这么说来,还是在下占了便宜。”
花满楼如此邀请,沈明月也不好再拒绝,便在拖着滴水的裙摆走进前厅,走到花满楼的身边。
“我能参观一下吗?”换好衣服后,沈明月打量着小楼的装潢,轻声道。
“当然可以。”
鹅黄的衣裙随着沈明月的步伐轻轻摆动,腰间的流苏不见冗余,搭配起来更显灵动娇俏。沈明月很少穿这样活泼的颜色。她本身年纪就小,明月楼开张最初有些客人便仗着年长看轻她,总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为了开店经商时镇得住场,常常便穿一些暗沉的颜色,显得成熟稳重。后来明月楼步入正轨,沈明月为了干活方便,干脆就是灰色的短打一身,利落又耐脏。
但人人都有爱美之心,明月楼的掌柜也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此时穿上崭新的衣裙,沈明月的心情同脚步一样轻快。
其实刚踏进门的时候,沈明月便对这栋小楼充满好奇。让司空摘星夸赞不已的小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永远敞着大门的小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其实没有,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这栋小楼既不能体现出江南首富的财力,也不能展示武林中人的神秘。它甚至丝毫不起眼,若不是那扇一直敞开的大门,这栋小楼便隐在周边的楼宇中,一眼望去,一点也不会引起注意。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朴素,透着一股熨帖的安心。门口放置的雨伞,门内备好的姜汤,这栋小楼处处提供着便利,恰也正是因为朴素,才不论来人身份高低,贫穷富有,都能坦然地踏进去寻求帮助。
或许还有一些特别的。沈明月心想,明明这满楼的繁花是最特别的地方啊,即使大雨冲刷那些花儿也没有低下头,如同花满楼这个人一样,淡然的外表下骨子里也藏着骄傲。
大多数花都接受着雨水的洗礼,但也有一些躲在屋檐下,周边干燥得很。其中还有一株尤为特别,粗壮的根茎上只有几片可怜兮兮的小花,花盆中还铺着一层沙,看起来像受了些什么虐待一样。
这花比起周边的灿烂,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但鬼使神差的,沈明月朝这盆花走去。
察觉到沈明月的脚步,花满楼微笑道:“那盆花是大哥从西域带回来的,他走南闯北经商,见到什么特别的花便会给我带回来。只是不知道这花到底,在这小楼呆了几年,也是今年才开花,还只有几朵,显得有些可怜。”
听着花满楼的解释,沈明月伸手去抚摸这盆花,怔怔地出神。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沈明月见过这种花盛开的样子,一枝根茎上无数朵小花组成一个巨大的花束,无数的根茎在阳光下蔓延开一整片花海,分明比太阳还要耀眼。
沈明月出神地抚摸着这花,直到指尖被花茎上的细刺扎破,一瞬的刺痛唤醒她,她才笑开,眼中多了一丝沈明月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的怀恋,否定道:“不,它只是没有到花期。”
或许别处的花到了江南总要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于是只能恹恹地萎靡。但这种花绝对不会,它不气馁,它只是花了许多年去积攒能量。有些花就是这样,纵然再恶劣的环境,只需要一点机会,只要让它抓住那一丝生机,它便不会再放开,会狠狠地扎根,用力地吸收营养,直到绚烂盛开的那天。
“哦?沈掌柜见过这种花吗?”花满楼好奇道。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疑问,沈明月却感觉到心脏漏跳了一拍,接着脑袋便传来一丝刺痛,于是只能含糊道:“似乎是的……”
突如其来的疼痛打断了沈明月的思绪,她只能放轻呼吸,努力调整平复。不过她也想不明白,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未到过大漠,又怎么会对这种花这样熟悉呢?
花满楼明白每个人都有秘密,见沈明月不想多言,于是体贴地不再询问,轻轻揭过话题:“我听司空摘星提过,沈掌柜的后院也种着许多的花草,想来在养花一道上颇有心得。若是沈掌柜喜欢,不如便把这花带走吧。总归留在我这里也是恹恹,或许换个环境,它能更恣意些。”
好在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呼吸便不再难受,仿佛刚刚的不适只是错觉。听到花满楼的提议,沈明月赶忙摆手,带着被人戳穿坏事的羞赧道:“不用了,司空摘星固然提过我的后院中有许多花,却绝对没有提过那些花用来做什么了。”
花满楼微笑:“作何用途?”
沈明月眨眨眼,买了个关子:“不知道那天明月楼的菜品可曾让花公子满意啊?”
被她这么一点拨,花满楼回想起那天带着似有若无花香的部分菜品,嘴角的笑意加深:“原来如此,看来那些花香不是错觉。”
“我只是个俗人,完全没有闲适赏花的雅致,看到那些花只想到做鲜花饼应该味道不错,这样辣手摧花却白白扼杀了蓬勃的生机。”沈明月坐在连廊的长凳上,像个小女孩般轻快地甩着腿,脚尖时不时点上一些雨花,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这满楼的繁花,沈明月认真道:“所有的美丽,还是留给懂得欣赏它们的人比较好。”
两人交谈间,小厮也将茶水泡好。
“未尝不是另一种延续。”花满楼接过茶盏,将温热的茶水递到沈明月面前,宽慰她道。不过见她坚持,花满楼到底是没有强求,只回想着那道令他回味的“浮生暂寄梦中梦”,问道:“几日未曾拜访明月楼,不知沈掌柜最近可有研制新的菜品?”
沈明月从他的手中接过茶盏,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后,沈明月笑道:“当然,或许养花一道我不如花公子,但论吃,我可很少有热情消退的时候。正如花满楼不会不种花,沈明月也不会不做菜。若真有那么一天,估计得是天塌的时候吧。”
被她夸张的言论逗笑,花满楼说:“那改日我一定登门去品尝。”
“明月楼自是随时恭候花公子的大驾,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托。”沈明月道。
“沈掌柜但说无妨。”花满楼微笑。
“面对危险时陆小凤相信公子的耳朵,而面对美食时我却十分相信公子的味觉和嗅觉。任何事物都要有批评才有改进,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以后明月楼每每推出一个新品之前,能提前得到花公子的品鉴,若是能反馈些改进建议,那更是我的荣幸了。”面对美食,沈明月永远都是严谨而认真的。
原来是这样的请求。如同朱停的机关术、司空摘星的易容术、隔壁铁匠铺的打铁技术、江南绣坊的绣活,不论大事小事,花满楼一直都很佩服将事情做到极致的人,于是对这样的相托只觉得是对自己的信任,何况这件事归根是自己占了便宜,反馈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点点头,花满楼正色道:“能提前品尝到江南第一楼之称的明月楼推出的新菜品,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美差。那在下便在这里等着沈掌柜的食盒了。”
第10章 江南好
自打上次小楼许下承诺后,每次明月楼上新之前都会先往花满楼这儿送一份,让他品尝后写写哪里可以改进。于是除了采买、洒扫、对账等等明月楼的琐事,沈明月还多了一项日常必做的事——盯着街道口盼望小厮带来花满楼的回信。
大抵所有于某一道有所精的人都会有些自傲,沈明月也不例外,她相信自己的手艺便是比起皇宫里的御厨也不例外,明月楼络绎不绝的客人便是证明。便是朱、杨二位师傅也曾感慨过,若是早些认识沈掌柜,说不定会拜她为师。
沈明月敢保证明月楼的菜品味道出众,于是也不从怕别人品鉴。故而尽管往花满楼那儿送的多,但其实得到的还是以夸赞为主,改进不多。不过不得不说,部分菜色经过花满楼的改进后,味道确实不错,也得到食客们的一致好评。
这天又是饭点,小楼的繁花仍旧盛放,小厮端着盘子安静走来,迅速指挥仆从布菜。
“怎么今日不见沈掌柜送来食盒?”听到小厮的声音,花满楼从古琴前起身,从屏风后面缓步而出,问道。
不怪花满楼有此一问。诚然创新不是日日能想出来的,诚然花满楼也未曾在明月楼订餐,但最近一连几日沈明月兴致大发,钻进后厨钻研了不少新东西,日日都送了食盒过来,今日却没有,乍一下他还有些不太习惯。
小厮听到他的疑问,手下忙活不见停,嘴上立马笑着解释:“公子有所不知,这明月楼除了好酒好菜,还有特别的地方,便是也同朝廷命官一样有休沐日,每逢节日便休息。今日是乞巧节,明月楼应当暂停营业呢。”
花满楼挑眉:“节日正是人多的时候,这样岂不是少些营收?”
到底是江南首富之子,便是未曾插手过家中事务,花满楼也从小耳濡目染,每逢节日家家户户出门游玩便是兄长们最忙的时候,也是散银收益最多的时候,难得商人不重利,倒是对沈明月多了一份认知。
“按沈掌柜的话来说,赚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若是连享受生活都没有闲暇,那么辛辛苦苦赚钱又有何用呢?”小厮笑眯眯回复,这么连日的接触下来,他早就同明月楼的阿风熟络起来,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跳脱性子,这点小事阿风也不瞒他,当然也没必要瞒他。
花满楼摇头失笑:“既如此,午饭后你也去歇着吧,晚膳我在外面用。”
午饭后只稍作小憩,花满楼便出了门。
出门只是因为听了小厮的话有些意动,此刻不过申时,街上却已经开始人群熙攘,充满了浓郁的过节气氛。
其实花满楼不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作为一个瞎子,出门在外他靠的便是一双耳朵,嘈杂的环境令他听声辩位要多费些功夫。但只是不太喜欢,也说不上烦厌,毕竟这人间烟火,带来的是不一样的感受。
周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节日氛围下,便是平日里再勤俭节约的人也愿意掏钱买一份零嘴,边逛边吃。
路过一家卖巧酥的小摊,花满楼想了想,也掏钱买了一份。
待走到明月楼时,已是天色将晚。
往日里座无虚席的明月楼此刻却显得冷清,二楼三楼都只点了几盏照明的灯,一楼也只是让人可正常行走的亮度,丝毫没有头先那样的辉煌。
相熟的食客自是知道明月楼的规矩,不会在节日登门;头次上门的人看着这样的灯火也生出犹豫,有些干脆便走了,有些前去询问的便被表达歉意后耐心地解释,也生不出怨怼。
除了后厨的师傅都已成家立业,余下的几人都孤身一人。
李安歌是主动上门问招不招账房,小茶和阿风则是沈明月捡来的小孩,四人平日吃住都在明月楼,沈明月却不想过分拘束他们的天性——若非没了家,她们这个年纪该是最爱玩的时候,实在没必要整日耗在明月楼里。因此这休沐的规矩,从沈明月捡来几人的时候定下,几年过去也就保留了下来。
沈明月将备好的礼物递给朱师傅,催他赶紧回家陪老婆孩子,一转身就见李安歌仍在算账,阿风小茶百无聊赖地下着棋。
“朱师傅只是回来拿东西,倒是你们几个,马上天就要黑了,清河坊的灯亮起来正是节日氛围最浓厚的时候,怎么还不见收拾出去玩呢。”沈明月道。
“我还有一点账没清完,让小茶同阿风先去吧。”李安歌手下算盘不停。
“不着急,再等会儿安歌姐。”小茶满不在意。
沈明月一把盖住账本,不允许李安歌再算下去,拽着李安歌连着阿风小茶一块儿往店外面推:“行了行了,每天都算账还没有厌倦吗?每人从账上支一两银子,快去玩吧。”
到底是孩子心性,虽然平日里工钱不曾亏待了他,但阿风还惦记着自己许下去京城闯荡的豪言壮语,平日里也舍不得乱花,此刻听到沈明月出手大方,立时便欢呼起来,又想到什么,问道:“掌柜的不去吗?”
“你们小孩儿去玩吧,我留下来看家。”沈明月笑道。
“掌柜的比我还小一岁呢。”李安歌装作不满道。
沈明月作势打她,李安歌赶忙拉着小茶阿风跑了。
还未走进明月楼,花满楼便围观了这样一场戏。
真好啊,虽然看不见,但花满楼也能凭借声音想象出那是怎样的热闹。
目送着三人蹦跳离开,沈明月正待回去将李安歌剩下的账算完,随意一瞥便注意到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的花满楼。
“公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沈明月莞尔。
“多谢沈掌柜美意,只是听说明月楼节日休沐,我只是无事随便逛逛,便不去叨扰了,”花满楼将手中的巧酥递给沈明月微笑道,“路上遇见小贩便随手买了一份,既是乞巧,当吃巧酥。”
“公子用过晚膳了吗?”沈明月问道。
“还未曾。”花满楼摇头。
听见他的答复,沈明月正待接过巧酥继续说些什么,旁边却有慕名的新客登门,于是她顾不上花满楼和他带来的巧酥,赶忙迎上去解释道:“抱歉,明月楼节日不开张,贵客请改日再来吧。”
来人是一对年轻夫妻,看着穿着不俗便知不是差钱的人。此刻听见沈明月的解释,年轻夫人的脸上失望之色毫不掩饰,却仍试图挣扎:“我们只是吃顿便饭,很快就好。”
“是啊,我们夫妻自平江府而来,便是慕了明月楼的名,掌柜的便通融一下。”年轻丈夫也劝说道。
“非常抱歉,主厨师傅们都休息去了。”固然他们说得诚恳,沈明月却也只能满含歉意地拒绝。
见妻子的愿望即将落空,年轻丈夫安抚她后又是问道:“不知掌柜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虽然不知道年轻丈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沈明月还是作出请的姿势,耐心聆听。
“明月楼的鼎鼎大名便是远在平江府都能听说,我知道明月楼红火不在意一日半日的蝇头小利,也知道规矩定下不好再破,只是我妻子很早便对明月楼的酒菜心心念念,不然也不会趁着乞巧赶来临安登门。不知道沈掌柜可否体恤一下我这做丈夫的圆妻子念想的心,为我夫妻二人单开一桌席面。”
沈明月推测这对夫妻也是经商之人,不然怎么一番话说得这样滴水不漏,既夸赞了明月楼,又诚恳陈情,最后更是补了一句:“不知五百两银子可够?”
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便是明月楼再红火,刨去用料成本,没个一两旬也是赚不回来的,而这位年轻丈夫开口便是五百两,还丝毫不见犹豫,可见这对他们来说只是洒洒水。
沈明月怀疑这人来前特意打听过自己的性格,不然怎会如此对她胃口。毕竟夸赞都是虚的,银子却是白花花真实存在的,世间很多事情,有时候未见得是努力不够,或许大多只是钱没到位。
6/68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