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句是真的玩笑。
男生怔愣片刻:“他会打你吗?”
央仪一僵,重重回答:“不会!”
路周不信似的,视线在她露出的肌肤上来回巡视。
他混迹社会的时候见过不少三教九流的人,见过精神控制,也见过暴力相向,那些具有极强掌控欲的人往往伴随恶劣的性格因子。
他忽然觉得颤栗,在得知孟鹤鸣君子端方之下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人后。
巡视的目光最终停在女人耳后一块很淡的粉色痕迹上,那块皮肤已经趋于正常的肤色了,且贴近发根,即便对着镜子也很难发觉。
路周认得出来,那是吻痕,曾经在他哥的脖颈上也出现过。
胡思乱想在这一刻被彻底打散。
他宛如小丑,在旁人的浓情里上蹿下跳。
手里的塑料膜捏出O@响声。
路周望向自己手心,皱巴巴一团,和他的心一样。
“你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可没那么夸张,不会爱到失去自我。
这些话不可能跟眼前的人讲。
央仪言简意赅地承认:“是,喜欢。”
路周不甘心,咬住后槽牙:“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的人?”
“喜欢他有钱?”
“还是喜欢他有势?”
一连串发问疾声厉色,突然加大的声音让人吓一跳。连外面的谈话都似乎因此静了一瞬。
央仪抬眼,视线越过男生的肩线望向外面,她的视线对上了人群中淡漠矜贵的那一道。
男人唇形稍动,似乎在对旁人说“稍等”二字。
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本就杂乱的心跳在这一刻攀上了顶峰,央仪后知后觉地软弱了,赶忙收回视线,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像感知到车内灼热似的,空调风速倏地加大,呼呼向外输送冷气。
露在裙子外的皮肤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后背却是潮湿的。她闭上眼,仿佛能预见到一步步朝她车走来的脚步,停在车门边锃亮的黑色皮鞋,透过窗平静淡漠的目光……
这一切让她紧张。
她没有回答路周,也没有再去望窗外一眼。
没有得到答案的人颓然一笑,半晌,低下头:“是不是只要够有钱,够有势,你就会喜欢?”
一定会喜欢的。
因为他还比孟鹤鸣多了一条,他足够爱。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数秒,数十秒。
央仪没刻意去数,只觉得漫长。
双眼在车门声响起时终于睁开,门缝带进了室外的焦热。太阳下的风滚烫,瞬间侵占了车内的冷空气。
一抹红霞钻了进来。
车内诡异的气氛让刚进来的人莫名。
方尖儿顾不上满头热汗,趴在副驾靠背上:“怎么了?你俩?”
央仪望向后视镜,一直停在后面的黑色轿车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路边逢迎拍马的人作鸟兽散,稀稀拉拉只剩几位。
她慢慢眨了下眼。
不明所以。
冷淡,自持,有距离感。
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
交叠的手终于扶上方向盘,她深吸一口气,无事人似的:“想好去哪吃了吗?”
“去――”方尖儿想了又想,“要不去喝晚茶吧?”
“抱歉,突然想到还有事。”男生分明情绪低迷,还要极力露出笑,“姐姐自己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
夏天的晚上,榕城烟火气很足。
老式茶楼以城区居多,Mini穿梭其间如鱼得水,很快找到一个犄角旮旯停下。主驾旁竖着一根电线杆,一排单车以电线杆为起点紧凑地排列着。
央仪推开门缝试了试,很快放弃。
后座能从右手侧下车,她提起裙角越过中控,刚站定一条腿,方尖儿从外伸进手,扶住她的肩。
另一条腿借这股倚靠也顺利跨了过来。
替她带上车门,方尖儿啧啧称奇:“今天弟弟不对劲啊,这么好的机会都不上赶着献殷勤。”
继孟鹤鸣之后,她和路周也闹了不快。
央仪有些头大地解释:“人家说不定真有急事。”
“他明明说晚上没事的。”
“他都说了突然想到。”
“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
“真的不对。”
“你好怪。”央仪忍不了了,“我们俩约会你叫他算什么?”
方尖儿理直气壮:“你不是跟孟总吵架了吗?在A男身上遭遇滑铁卢,就从B男身上找补回来嘛。人生在世,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快乐守恒定理懂不懂?快乐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从A转移到B、从B转移到――”
央仪打断:“快乐完了呢?”
方尖儿很渣女地说:“完了就完了呗!”
想想方尖儿从前的恋情,央仪无奈道:“有些人,我不说是谁,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还人身攻击啊!不玩了啊!”
两人推搡着进入茶楼。
老式茶楼霓虹绚烂,红字嵌在灯笼黄的灯光里,拖着翠绿的莲花底。招牌又呛又喜庆。
一进门便是通铺的红底金花地毯,充满厚重感。大堂最靠近旋转门的一块因为潮湿和雨水已经被踩得变了色。
很当地特色的装潢一出现,方尖儿便忘了先前的话题,笃定道:“这家一定正宗!”
店里正忙,人影浮动。
服务员各个脚底生风,没人来得及顾上门口新来的客人。
有一桌空位在屏风侧边。
离后厨近,脚步纷乱,很少有人愿意在那落座。央仪带方尖儿坐了下来,没过多久,隔壁翻桌。
方尖儿想换过去,不巧又有其他客人入座。
被服务员冷待的几分钟里,方尖儿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这种爱答不理的感觉更他娘的正宗了”。
“咱来对了啊!”她追评道。
央仪翻了翻桌边小抽屉,果然找到一本旧式菜单。
绛色封皮上沾了油渍,里边塑封的每个页脚都肆意翘起,把这本菜单拱得更厚了。
“要先点菜吗?”央仪问。
方尖儿后知后觉:“你来过啊?这么熟门熟路。”
榕城老字号茶楼。
来榕城后不久她便来过。
至于谁带她来的。除了孟鹤鸣还能有谁?
起初只是因为陪孟鹤鸣出席一场饭局。
东道主备了一桌野味,不像黎敏文说的野山菌煲靓汤,那是真正的野味。甚至有些很刑的动物,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饭桌上。
央仪从不尝试认知外的东西,她每一筷都下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夹起一根黄瓜丝,做东的中年人直直竖起拇指,夸她有眼光,说这盘凉拌**脑最补气力。
筷子失礼地滑落。
孟鹤鸣朝侍应生招了招手:“麻烦换双新的。”
新的筷子递到她手里,她却兴趣恹恹。
这种不适应在侍应生报着“流光溢彩”的菜名进入包间时达到了顶峰。
什么是流光溢彩?
现在想起来也控制不住胃部翻腾――数十个炸得酥脆的蟒头盛在金灿灿的餐盘里,围城一圈,随着圆桌旋转狰狞地对向每一位宾客。獠牙拔了,尖嘴怒张。
中年人笑着说每位一例,真正野生大蟒,肉质鲜嫩,补身补肾,百毒不侵。
圆桌旋到她面前。
央仪紧贴靠背,手指止不住发抖。不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脸色已经白如宣纸。
明明害怕,眼睛却丝毫不敢离开餐盘。
生怕那东西活了似的。
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欲望几度浮上嗓子眼。她好不容易深吸气压下去,听到旁人酥脆的咀嚼声再度泛滥。
身侧递来热毛巾,她冰凉的手指裹在毛巾之下,仍在颤抖。
“我的烟在车里。”孟鹤鸣替她擦了擦手指,沉吟,“介意去取一趟吗?”
央仪如获大赦:“好,马上去。”
他温和地抚过她冰凉的手指:“不急,慢慢来。”
主位的中年人殷勤地说:“这点小事,随便找谁跑一趟就是,怎么劳央小姐亲自去?”
孟鹤鸣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毛病多。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孟鹤鸣都发话了,自然没人再留她。
央仪几乎是落荒而逃,在外面逗留许久,等到再回去,饭局已经接近尾声。餐后水果是正常的,不过她早就没了胃口,除了最初落座时的半杯香槟,什么都没用。
到最后,孟鹤鸣也没问她要那包烟。
她把烟从车里取出来,又原封不动揣了回去。
行出数百米远。
男人忽然侧头:“坐那么远做什么?”
心理上那关还没过,央仪总觉得在那个包厢里的人都沾染着恶劣又讨厌的气息。
光是想到没多久前,狰狞的蟒头在他口腔里咀嚼,而后咽进咽喉,抵达胃部。
她就不舒服到鸡皮疙瘩层层泛起。
漱口了也没用,漱一万次都没用。
除非。
除非等她忘了这件事。
央仪僵硬地靠车门而坐,不敢回答说她嫌弃他。
但脸色不会出卖人。
孟鹤鸣面不改色地敲开隔板,告知徐叔一个新的地址。徐叔点头说好,又问是否需要他现在预约位置。
央仪在简单的对话中听出,那是个茶楼。
她不大好意思,捂着开始痉挛的胃说:“没关系的孟先生,我其实不太饿。”
“我饿了。”孟鹤鸣淡声说,“你试试从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的感觉。”
啊?
他什么都没吃?
央仪努力回想,隐约几次回头,身边人的餐盘都干净到泛着瓷光。最初她以为是侍应生收拾得勤,如今再想,或许……他也不想碰桌上那些菜?
孟鹤鸣在她眼里忽然干净起来。
她又能接受了。
于是免不了想,请客的人可真逊,都不打听清楚客人爱吃什么就瞎请,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
孟鹤鸣忽然说:“谈过生意吗?”
“没有。”
央仪在这方面白得像张纸,被他一问,除了老实回答,剩下的就是迷惘的、宛如小动物的表情。
“合作。”孟鹤鸣顿了顿,“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央仪仰头苦想,有一种忽然被老师点名的威慑感:“两人互帮互助,取长补短,一起干一份活儿?”
“一起?”他似乎笑了下,很快道,“确实是一起,不过有先有后,有主有次。掌握主动权及核心技术的一方,才会有更多话语权。合作并不平等,它的底层逻辑是弱者向强者的屈服。”
“要是这么说,强者为什么还需要合作呢?”这个回答有些违背她良善的认知。
央仪反驳道:“他自己干不就好了?”
孟鹤鸣全然散发着上位者的姿态,双腿散漫地交叠:“琐碎之事浪费时间。”
央仪似乎懂了,与人合作就是找人打理琐碎。
又似乎没懂。
这和今晚的饭局有什么关系?
“弱者屈服不代表他感情上会全然认同。”孟鹤鸣慢条斯理道,“今晚的饭局,你刚才在想,他为什么摆一桌让人讨厌的东西。”
“为什么?”央仪顺着他的思路往下问。
“人是需要发泄一些可怜的不满的。”
她好奇:“你不生气?”
男人斯文的语调下有她暂时不懂的东西:“听到一点反抗的声音,不觉得有趣吗?”
当时不懂的东西现在似乎慢慢变得理解了。
或许有趣的不是反抗本身。
而是反抗过后的深深无力感。
她低头喝了口茶,放下时洒出几滴,溅在手背上。
茶已经温了,不烫,却仿佛将她皮肤灼穿。
第45章 后悔
晚茶吃得很撑。
杭城是美食荒漠, 榕城却遍地开花。蒸煮炒炸焖煲腌,样样都有花样。
方尖儿边吃边感慨:“这种地方居然会是孟总带你来的!要不是你说,我打死不信!”
老式茶楼环境很一般,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央仪也很难想象一身矜贵的男人从容其间的样子。
可他偏偏将此事做得游刃有余,甚至坐下时很接地气拎起铜壶, 涮了一遍碗筷。
当时她说什么来着?
央仪支着额想了想, 好像说了大为震惊之类的话。
孟鹤鸣漫不经心笑一声,回:“我没你想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她还记得那天他们点了明虾烧麦,红米肠, 金钱肚, 粉蒸排骨, 椰炖竹丝鸡,卤味拼盘, 罗汉果普洱茶。
他进食很快, 举手投足间却不失优雅, 唯独喝茶的时候会放慢步调。
央仪趁此期间抬头。
视线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停留, 她好奇地问:“孟先生,你刚才讲合作讲得那么头头是道,那我们之间算合作吗?”
孟鹤鸣漫不经心:“我更想听你的解读。”
“那一定是我向你屈服了。”央仪抿着一小口热茶, 思考着说,“你主我次, 你先我后。你有掌控权,我没有。”
她在陈述一个事实。
孟鹤鸣不置可否。
“但我们的合作有一处疏漏。”央仪忽然道。
孟鹤鸣朝她摊开右手:“愿闻其详。”
“你要我当你女朋友,可是你只说合约存续期间, 没说合约存续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她忧心忡忡,仿佛真在为这份合同的双方考虑, “短了你吃亏,长了我吃亏。”
“点解?”孟鹤鸣产生了些许兴致。
“我爸爸的事你费了心思,沉没成本已经进去了。”央仪道,“如果只是短期,你很吃亏。”
孟鹤鸣说:“在投资上,沉没成本属于决策无关成本。”
替她续上茶,他接着道:“继续说说时间长了怎么样。”
“女人青春很宝贵啊!”央仪很重地提醒。
“如果合约是终生制呢?”
“……”
那可真是开了天大的玩笑。
央仪条理清晰地反驳:“可是,合约上同样没说谁可以率先提出解约。”
这就是即便没在白纸黑字上找到合约期间,她仍然敢在上面签字的原因。
见他不说话,央仪自信满满地扬起唇:“要是我出息了呢?”
人声鼎沸的茶楼中,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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