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几次想提醒老板该休息了,但一触及到对方的眼神――寡淡中暗藏不容置喙的凌厉,他又一次次把话都咽了回去。
心里止不住地想,还是央小姐在的时候好办,再怎么醉心工作,老板总会放松几分钟留心手机,偶尔出去打个电话,再回来时会议室氛围都会轻松许多。
此刻央小姐提及,助理不知道说什么好,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这些日子孟总作息确实不太好。”
“哦。”央仪表示了解。
这人工作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怀着心事慢慢往前。
助理心下不确定,跟了几步后文:“您要去哪?”
“随便走走。”她说,“他醒了我再回来用早。”
在顶楼小花园走了不到几分钟,孟鹤鸣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是环视病房。
房间里空无一人,掀开的被单底下也泛着冷意。
他没说话,俯身,将头埋进交握的手掌里,很重地揉了揉太阳穴。
片刻后,他起身拉开房门。
助理等在门边:“您起了?央小姐说她就在附近走走。”
孟鹤鸣想说我没问,话到嘴边改成:
“她用过早餐没?”
“还没有。”助理想了想,“她说您在休息,别打扰到您才不用的。”
穿过心口的风小了许多。
温柔的,和煦的,一下下轻轻扫弄。
他不知道自己阴翳了几天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掏出手机:“你去准备吧,我叫她回来。”
手机里的那串号码不需要特意去找。
他停留在不久前的BB那一栏,点进去,拨通。
几遍都是忙音。
在飞往那座偏僻山寨之前,孟鹤鸣其实就拨过她的电话。那时显示的同样是忙音,不过他没太当回事,只当山里没有信号。
数分钟后,助理送来早餐。
看到老板用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着他。
他心下一紧:“……您,还有什么吩咐?”
男人心平气和地将手心朝上摊开,对他说:“介唔介意我用下你电话。”
第66章 异常
公司里流传着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孟董,也就是孟泽平,身边跟着的都是年轻时就与他一起打拼的人。他们私下讲白话的多, 在家族产业里中流砥柱的这一支,外人经常称他们为榕城派。
那条潜规则就是,凡是在公司能高声大气讲白话的, 几乎都是那一派趾高气昂的人。
孟鹤鸣不同。
他从小未被当作继承人培养, 与这批人走得并不近。也或许是因为避嫌,他很少在人前讲榕城话。
差点让人以为这位榕城长大,欧洲旅居的二公子不大能应付得来祖籍方言。
初上位时, 榕城派的某些人不是没想过要笼络新的掌权人, 推举了声望显赫的族叔来叙旧。
族叔膨胀了大半辈子, 想孟泽平在的时候也没把他怎么样,一登门便摆出长辈的姿态。
孟鹤鸣君子端方, 自然不会说什么。
他只是坐在一旁耐心地听这位族叔高谈阔论, 末了问一句:“除却叙旧, 您今天还想聊点什么?”
族叔知道他脾气温和, 没想这么温和,于是得寸进尺:“股东会事,有于殴俾边个做啊?”
似乎是怕他听不懂, 族叔说完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
孟鹤鸣只是笑笑:“您有什么想法?”
想法?
那当然是让自己派系的人来坐那张位置了。
听完他说,孟鹤鸣没当即表态, 只是唤人来给族叔点上一支雪茄。抽了半根,他才慢条斯理地讲:
“阿叔,我唔系食碗面反碗底人。”
九声六调在他嘴里变得格外有韵味, 比起他们讲,更显得优雅。族叔怔了一下, 随后满意于这个回答。
孟家产业越做越大少不了他们这些人,小子说他不会忘恩负义,那定然和孟泽平一样,不敢动他们。
在这之后数次股东会上,榕城派系的人风头再起,一再压过新锐。
不过那时候没人知道这是最后的狂欢罢了。
再后来,拔掉残存在股东会仅剩的几个钉子时,也是在众目睽睽下,孟总一边漫不经心地跟你说着榕城话,一边叫你告老。
有了这么几桩,公司里都说,小心孟总讲白话。
一讲,必有大事发生。
因此当那句“介唔介意”出现的同时,助理便开始警铃大作。他偷偷瞥那双沉静的眼,此刻的温和在他心里不亚于杀人刀,一个劲地盘算刚刚去取早餐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猜归猜,手机仍是刻不容缓地双手奉上。
男人没有避嫌,接过手机利落地输入一串号码,在按下接通前,助理很清晰地感知到落在屏幕上的手指有一瞬停顿。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时间太短,也可能只是错觉。
很快,听筒里传来均匀漫长的等待音:嘟――嘟――嘟――
电话通了,过不久,那头有人说话。
“崔助理,怎么了?”女人紧张的声线传了过来,“是奶奶有什么事吗?”
手机不在他手里,助理不敢多言。
他等着孟总出声回复,但沉寂几秒后,他抬头,确确实实看到了男人眼底浓的化不开的墨。
孟总深看向他,不轻不重的一眼。
助理如坐针毡:“央,央小姐。可以回来用早餐了。”
“啊这样。”那边的风声小了点,她的语气变得安心,“知道了,这就――”
通往天台花园的门吱呀呀响了起来。
她的声音同步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回来了。”
手机适时落回自己手中,等反应过来时,孟总已经先行回了房间。
砰得一声轻响,房门关阖。
央仪是去天台吹吹风的。
睡眠不足头有点晕,胃也翻江倒海的疼。走了一小圈不见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初回到病房时,里面很静。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看到孟鹤鸣醒了,以早晨睡着的姿势那么坐在沙发上,手指曲起,拇指抵在太阳穴上,食指指节徐徐刮动眉骨。
想也知道,这几个小时他一定睡得浑身酸痛。
“崔助说奶奶没事了,你要不要……”
他垂下手,淡淡看了她一眼:“先过来吃早餐。”
“哦。”
好奇怪,一对上孟鹤鸣,她就不由地被牵着鼻子走。
央仪在他对面坐下,把桌上的小盖碗一个个地揭开。每一盅都是一种不同味道的云州当地早点,精致到完全不像是医院的病号餐。
追溯上一顿,应该是昨天中午了。
最饿的那一阵人在直升机上,紧张大于其他,也就忽视了身体深处的不适。这会儿肚子被唤醒,饥饿感作祟,很不合时宜地咕噜起来。
病房有多安静,咕噜声就有多大。
她脸皮薄,一下坐直身体,手下意识按上肚皮。
男人果不其然抬眸,视线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停了半瞬:“抱歉,昨晚没想到让人准备。”
“……那个。”她咬了下唇,一下变得不太会说话,“我自己也忘了,没事。”
要是他们还是榕城时的关系,她倒可以更心安理得地接受,但现在,她低头,咬着一根米粉小口小口吞咽,脑子里飞速运转:现在在干嘛?为什么和孟鹤鸣一起吃上早饭了?他没有工作吗?不走吗?说到底他留在医院做什么啊?他完全就不是那种帮了忙还需要别人郑重其事道谢的人。但问他走不走,这样更不好吧?会不会显得太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了?
米粉越唆越短。
她在心里打定决心:“你今天,什么安排?”
无论什么安排,她都会贴心地劝他去干自己的事。
然而男人淡声说:“没安排。”
“……”
一定是听错了,孟鹤鸣也有没安排的时候。
“那你不休息吗?”她又问。
“休息过了。”男人说。
“……”
在沙发上坐四个小时也能算休息吗?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以她对孟鹤鸣的了解,接手一件事,就算并非自愿,他也会跟进所有消息,直至彻底圆满。现在他坐在这,无非就是等尘埃落定。
兀自想了一会儿,央仪坦白道:“我昨天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太慌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好你在云州,不过现在人都在医院,那么多专业的人帮忙处理着,其实我们留着也没什么帮助。对吧?”
她缓慢地说着,循循善诱,“要不然晚点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我再给你打电话?”
“记得我号码?”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往沙发上靠了靠。
“当然。”央仪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又不是那种一分手就……”
后半句突然卡住。
她突然想到:完蛋,好像真的把对方拉黑了。
抬眼,视线在他沉静的脸上扫了一圈,毫无破绽,看不出端倪。他不会知道了吧?
应该……不会。
知道的话就不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了。
他危险地眯了下眼:“怎么不说了?”
“你不觉得这个米粉很好吃吗?”央仪驴头不对马嘴地说,“哪里做的?崔助好厉害,能找到这么好吃的店。”
为了彰显话里的真实性,她低头吃了几大口。
确实,崔助能力很强。
无论是办事能力,还是抗压能力。
难怪拉黑他不拉黑崔助。
孟鹤鸣在心里冷笑:“一会让小崔给你地址。”
央仪咬了下筷子,莫名嗅到了危险气息:“……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男人语气匀缓地说,“你怕麻烦他的话,晚一些时候我带你过去。”
“……”
那不是更麻烦了?
她果断放下筷子,刚才那几口堆叠在嗓子眼,闷闷的,始终没有下去。她深吸一口气,用手顺着喉管,不知紧张还是什么,胃又翻腾起来。
那一小蛊米粉被推得远远的。
她摇摇头:“吃完好像也就那样。还是算了,留着肚子尝尝别的。”
“有没有可能别的还不如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央仪觉得言外之意很深。
她还在往深里想,却被男人端详的目光打断,他示意她打住,而后说:“央仪,不用总想那么多。”
“我没。”她辩驳。
更多辩驳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胃里不适的感觉像海绵似的,一点点吸收一点点堆积,终于抵到了阈值。
她捂住嘴,很用力地呕了一下。
胃酸一下泛了上来。
用力撞开门,她在水池里吐得一塌糊涂。
那阵痉挛劲儿过去后,肠胃舒服起来。
后来干呕的几下除了胃酸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撑着台面缓缓起来,在镜子里看到身旁男人的身影时不由地一震,他手里一方丝帕,另一手隔空虚落在她背上,黑沉的眼眸神思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不管男友是不是前的,央仪都有种形象尽毁的挫败感。镜子里的自己比昨天还狼狈,头发沾湿了贴在嘴角,脸色苍白如女鬼,连嘴唇都没有血色,看起来跟病得快死了没什么两样。
她动了动唇:“……你进来干嘛?”
男人眉心显而易见地皱起:“你吐了?”
是的,还吐了一池子。
没必要这样确认吧?
留点面子行不行?
央仪从他紧皱的眉上看出嫌弃,想推开他,手伸了伸又停在半空。
还没洗手,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肯定嫌死她了。
算了,不自讨没趣。
央仪默默收回手,去拧水龙头。
手腕忽得被按住,她整个人被拢在洗手台前。他倾身,就这么盯着她。
“我吐了。”央仪偏开脸,一字一字地警告他,“你离我远点。”
男人低头,有些挫败地问:“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什么什么时候?”央仪莫名,“昨晚上啊。”
他不大信:“只是昨晚?”
“不然呢?”
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掌紧了紧,孟鹤鸣又问:“现在怎么样?”
央仪盯着他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
“……吐完好多了。”她说。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迟疑地摇头:“没有。”
不对劲。
什么时候从他脸上看出过明显的紧张和无措来。央仪正想再探究,又听他同她商量道:“今天哪都别去了,先做个检查。好不好?”
“不至于吧。”央仪扯了下嘴角,“你发什么疯?”
他置若罔闻,大手掌在她背后:“走得动吗?我抱你回去躺着。”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央仪皱眉:“孟鹤鸣,你是不是误会了?”
“我能误会什么?”他平静地问。
“我是昨天到现在没吃过东西!”央仪提高声音,强调说,“我只是胃不舒服!”
“好。”他点头,“是胃不舒服。”
“……”
这哪像信了的样子。
“我吃药了!”央仪将他心里拼凑出的完整彻底打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事后药,我吃过了。”
她抿了下唇:“所以你别瞎想。”
***
一个多小时后,央仪下楼接方尖儿。
“我别的都不说,你就告诉我一下,你和孟总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样我一会在他面前能找准定位,不至于说错话。”方尖儿道。
想了想今晨发生的事,央仪说:“普通朋友吧。”
这个普通可一点都不普通啊。
方尖儿有预感,但还是说:“行,我知道了。”
到楼上,她们第一时间去看望奶奶,而后跟医生交涉,最后方尖儿果然问到央仪猜到的那个问题。
她问:“治疗费用都是孟总在垫着的?”
“嗯。”央仪点点头。
“大概多少钱,能给我估一个大概的数字吗?”
央仪把打听到的告诉她,想了想:“到医院后的治疗费只是预付了一笔,还不知道具体花费了多少。”
“没事,那个再说。我先把已经用了的还给孟总。”方尖儿说着,拉拉她的手,“你陪我去一趟?”
知道方尖儿纸老虎的德性,央仪只好陪她去敲那间特需病房的门。
她其实心中忐忑,今早她说吃药后,孟鹤鸣再没说什么。他的情绪向来敛着,但沉默的几分钟里,央仪看出了不同。他掌在她背后的手拢成了拳,抵在她的脊骨上,硌得她有点疼。如果再细心些,就会发现他的手压不住地抖。可是当时,她顾不上这么多,眼前看到的就是男人忽然发沉的眼,还有抿得平直的唇线。他的五官透出冷峻,长远地注视她,最后说一句:“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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