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的晚上?
她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听陆迢现在的口气,这人一定不是他。
怔了片刻,秦霁终于明白为何陆迢要拿着那副几年前的画问她要解释,为何陆迢会生这么大的气。
可是——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认为自己会想起李思言,更不喜欢陆迢总提起旁人。
秦霁抬眸,沉默与他对视。
无论陆迢怎么想,多生气,她都不打算解释。
她现在也很冤枉。
这在陆迢心中便是默认了,他移开视线,替她放下床帐两侧的帘钩,“伤了腿就先好好歇着,要走也不急这一两日。”
“好。”秦霁温声应。
绡帐落下,陆迢摸了摸胸口,才放进去的奏本方方硬硬,实在很硌人。
两日后,当着满朝大臣,陆迢上了封折子,请罪和离。
圣旨到白鹭园的时候,秦霁正在着人收拾自己的东西。
太和殿传旨的公公声音又尖又细,灿灿日光下,听得人直有些犯晕。
好在圣旨念得快,秦霁听完甚而有空从头至尾回想一遍。
“公公。”她唤住将要转身的大铛,屈身行礼,“敢问公公,陆侍郎受了什么罚?”
冯公公闻言笑了,拂尘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秦夫人,若真想知道,何不等陆侍郎回来了亲自问他,咱家可不敢越俎代庖。”
小暑时节,白鹭园里花草葳蕤,山石嶙峋,处处都散发着盎然绿意。假山前引了一个水池,里面荷叶莲莲,浓荫遮蔽处时常有越池而来的凉风。
秦霁站在树荫下,望着园子微微出神。
刚才的冯公公说到最后一句时,意味深长摇了摇头。
不让说出来的人是陆迢。
*
陆迢晚上回来,没叫人传信,也没让人提灯跟着。
夜幕罩了浓浓一层,他沿着曲廊缓步踱进后院,远远便瞧见正房里亮着一盏灯。
如往常般,夹层油纸被雕格门分成一块一块,昏黄的灯光映在上面,将漆木也照出些许颜色。
秦霁给他留的烛其实不算亮,但他每次推开门,都能凭这微光看清脚下的路。
雕花门格前投下一道人影,陆迢顿步廊下。
稍顷,门由里面打开,出来的人却是紫荷。紫荷本打算去里面收拾收拾,可一进去发现没什么好收拾的,里面一点也不乱,于是退了出来。
紫荷从廊下走近了才瞧见陆迢,“大爷。”她行完礼,小心翼翼道:“夫人下晌已经搬出去了。”
“知道了。”
男人的话声未带过多情绪,独自往回,身影融进夜色之中。
正房内,桌案妆台布置如前,未有多大变化。秦霁刚来时,陆迢总觉得她的东西太少,可等她将这些都带走后,他私心又以为秦霁的东西太多了。
不然为何正房现在会这么空?
空到他竟有些不习惯。
*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结束更是悄无声息。
因着当初是圣上赐婚的缘故,现在即便不作数了,也无人敢妄加议论,一不小心就要被参上一本藐视君威。
秦府东院。
秦霁回来已有月余,那天才接到圣旨,秦甫之便来了白鹭园接她回去。路上问过两句,秦霁只说一切都好。
或许是秦霁的反应太过平淡,那次以后,府上再没有人当着她提过陆迢。
秦霄忍了好久,这天终于忍不住,上晌到了东院,“姐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没有。”秦霁奇怪,“我像过得不好么?”
秦霄即刻摇头。
不管是刚回来,还是现在,什么时候都不像。
“我没事,他也没事,只是和离而已。”京城里夫妻和离早就不是新鲜事,她与陆迢分开也算不得奇怪。
倘若真要分个对错……秦霁捧着茶盏想了会儿,发现没有对错可分。
这场婚事不是两人交好后的期许,从最开始就与旁人的不同,它是一道圣旨,一个约定。
只是到了后来,陆迢总容易分不清楚,她也快分不清楚。与其日日纠结烦恼,不如散了的好。
秦霄听不全懂,单从秦霁脸上看出这事儿不大要紧,于是道:“和离也好,陆大人前几日被贬去西南当经略,姐姐和我们在一起才放心。”
他话音才落,秦霁便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环儿忙找出桌下的痰盂,捧到她面前,房中另有侍女去倒了温水来。
好一阵子后,秦霁勉强止住干呕,接过清茶漱了口,又净过脸,才好了些。只是这一趟下来,脸色难免有些发白。
“我去请大夫来看看罢?”秦霄坐不住,脸上都是担心。
“无事,我就是有些恶心。”秦霁用浸过薄荷水的帕子掩鼻,缓和些许后问道:“你刚刚说,陆迢要去哪儿?”
“西南。那日陆大人上折子和离,触怒今上被停了职,前两日才有新的委任状下来,叫去西南当经略。”秦霄顿了顿,瞧见秦霁又要干呕,以为是提到了陆迢的缘故,忙止住话头。
秦霁捧着痰盂呕完,去了窗边想要吹风。推开格窗,只见外面晴岚浮空,翠色映暖,风携着花香拂在脸上,她不由眯了眯眼。
今日是个行路的好日子。
秦霄怕她伤神,在后面又说道:“陆大人应是今日启程,姐姐放心,我问过父亲了,这一趟没个四五年回不来,你以后见不着他的。”
秦霁噗嗤一笑,“你想哪儿去了?”
自己和陆迢又不是结了仇,他几时回来根本不要紧,自己见不见得到也不要紧。
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她转头唤了环儿,“现在去备马车。”
“姐姐要去送行?”
“不是。”秦霁拍拍秦霄的头,“你下午还要去学塾,早些回去。”
秦霄识相地被打发走了。
马车穿过两条大街,停在东平坊一处宅子外。
这里早就收拾出来,连各处的下人也安排好了,随时都能住人。
彩儿等在大门外,一见秦霁便过来扶着她,“夫人,大夫正在里面等着。”
不消一刻钟,女医把完脉,问道:“这几月夫人的葵水来的可稳?”
“停了两月。”秦霁心中早有准备,见到对方面上带笑,便知道了结果。
“这便是了。”女医释然一笑,“夫人这是滑脉,脉象如有珠滚,血气充盈。至于这常犯恶心,亦是妇人怀孕时常有的显症,算不得病。过得几月,待腹中胎儿习惯了,便会让自己母亲好过些的。”
“夫人若是恶心的厉害,我给您开一副安神稳胎的方子,看能不能好些,只是这事儿也玄的很,有的女子运气好,不舒服也就那么几天,有的女子怀胎十月,十月里都没个安生。”
秦霁听得眉心直跳,她已经吐了半个月,怎么都排不进运气好的这拨。
果然叫这女医一语成箴。
这之后,秦霁不是吐,便是没胃口,直到来年一月孩子落地,这样不安生的日子才停下来。
第136章
南边的冬有南边的冷法。河流成冻,叶片凝霜,风刮来时透着森森的寒,像藏了刀片,每个人脸上都被刮得通红。
营帐内,军医正在给陆迢解衣,准备给伤口换药。
夷敌狡诈,若不是陆迢带着了一列小队绕至敌后,烧了他们的粮仓,与大军里应外合击退这帮夷子。阳远城里的百姓,还不知要怎么度过这个冬天。
只是这一战他领着人近身犯险,以少敌多,自己身上也落了不小的伤。
换药的场面原本该有些叫人伤怀,围坐成一圈的副将参将们脸上却都洋溢着喜气。
“刚来的捷报,左参将的人追上了那帮蛮子,射杀了一半,剩下的都赶到息纳河里喂鱼去了,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好啊,等他们喂饱了鱼,开春解冻,咱们杨木关的百姓就能上那儿钓鱼去了!”
“说的正是,将军,此次大捷,弟兄们几时喝酒吃肉?”
众人一句搭着一句,没多久,话题都转到了吃肉上,围坐一圈的大汉齐齐望向陆迢,眼露精光。
西南一向是个不毛之地,军饷常常要拖上三五个月,来得还不齐。自打这位陆将军来后,却是再也没有迟过。
军医向他们一个个投去不争气的眼神,“你们急什么?左参将都没回来,回来了,也得等将军的伤好一些,和大家伙们一起才是。”
他说罢,拿了湿布去沾陆迢后背。
陆迢背上血淋淋的刀口有好几道,皆是又深又长。已经两日,裂口还是直往外渗血。沾湿了后背,军医眼疾手快,一把撕开粘连在皮肉上的布条,撕拉一下,又有鲜血汨汨往外流。
“将军这伤还要再过个两日,换药才能方便些。”
“别说几日了,后面十几日将军都能好好歇会儿。这些个蛮子这回总算吃了教训,里裤都来不及提,就灰溜溜跑路了。”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笑道。
陆迢仰头猛灌一口烈酒,听到帐外人声,朗声问:“外面何事?”
帐外的近卫撩开帘子,道:“将军,有传令兵来了,像是送喜报的。”
“左参将的消息先一步送来了,这是送岔了两份?”
说话间,一里地外的传令兵已跑了过来,查过令牌后被放入帐内,气喘吁吁解释,“不是左参将,是京城来的,给陆将军送喜报。”
“陆将军的什么喜报?”营帐中的将士们都抬头望了过去。
传令兵垂首,将装了信的竹筒送至陆迢案前,“小的也不知,竹筒外有长公主府的亲印,传信的人只让我快送,说这是喜报,写的什么还得陆将军亲自瞧瞧。”
陆迢并未打开,从盆中捞起湿帕擦了把汗,对众人道:“行了,喜报看了,歇也歇了。你们现在带人去巡边。夷敌这次分成两路,左参将截杀了一路,剩下那一路却不好对付,他们现在无路可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跳出来咬人。
他换上外衣,又道:“东西两道关卡务必要严守,诸位,现在还不到歇息的时候。等过几日,将剩下这帮人剿散,好肉好酒只是其次,送去朝廷的奏本上必有各位的功劳!”
一众将士听得心神振奋,高声呼好。一个个立时离开坐垫,出营巡关。
五日后,西南军找到了窝在河谷的上千夷敌,尽数围杀,接着又巡视了两天,未见敌人踪影后,军营里物资不足,却也凑上了一场简略的庆功宴。
陆迢回到帐中独自换药时,重新瞥见了被他遗忘在案上的竹筒。
长公主府的亲印,里面必然是永安郡主给他的信。只是这手指粗的竹筒着实有些怪异,什么喜报,还要特意装成这样?
不过一刻钟,才熄灶的伙房上头燃起袅袅炊烟,肉香飘满军营。
士兵们去打菜时,不仅碗里分到了肉,各个手里还有个铜钱,到处都是铜钱叮叮相碰的响声。
“咋回事?吃肉就吃肉,怎么还送一文钱?”
前面给打菜的火头军笑的眼睛只剩一条缝,“将军有女儿了!这是将军给的喜钱。将军亲口说了,等改日打退蛮子,平了战事,这文钱可在他那儿换一两银。将军还说嫌少的呀,都把钱给我——”
这话几乎从排头问到排尾,不过吃个饭的功夫,整个军营都知道陆将军喜得千金了!
当着众多将士,陆迢饮了满满一坛,后回到席上,又被围劝着喝了不少。
赵望在一边把那帮老滑头看得明明白白,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
简直屡试不爽!
陆迢治军向来从严,他自己更是言行一致,连失态的时候都未有过。今夜这一桌的副将参将偷偷耍赖,劝了陆迢不少酒,可他举止还是如常。
“你还不信,陆将军哪像你们这帮臭德行。今天大喜的日子,还是放将军进帐写回信罢。”
“正是,我得去写回信了。”陆迢颔首,撑桌起了身。
哪怕是回帐子的路上,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扎扎实实,见不出半分醉态。直到撩开门帘,赵望眼尖发现,大爷稍稍踉跄了一下。
回到帐内,陆迢又打开竹筒,小心翼翼倒出里面卷起的笺纸。
里面有两封笺纸,都是永安郡主亲笔。一封是家书,剩下一封便写着他的女儿。
他女儿的名字叫秦芹,小名小雨,生辰是元月初三。出生那天,京城恰在下着小雨。
笺纸左下角印了一枚红色的小脚印,那脚印小的可爱,小雨的脚丫放进他的砚台里都能好好洗洗。
他的女儿才出生不到两月,能写的东西实在很少,一封笺纸写了不到一半就堪堪停笔。
然而便是这样半封信,陆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恍然不觉夜深。
元月初三。
他已经记不起那天自己在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天气。
可那天,她一定很疼罢?
*
小雨五个月大的时候,开始长牙,在秦霁发现的那天,小东西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米饭糊糊。
“雨……雨。”秦霁离得远了,她就要念叨个不停,一边伸出两条小胳膊要秦霁抱。
小雨不知道,她从娘亲那里学到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只知道秦霁要走了,便用力喊着自己唯一会念的字。
“雨……雨……”
“雨什么呢?”秦霁被她着急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弯腰凑近了逗她,“我就去隔壁房里,你也不让啊?”
小雨握住了秦霁伸出的手指,不肯松开。“雨雨……”
照顾她的嬷嬷道:“小小姐舍不得夫人,您不知道,每次您不在,小小姐就容易哭,直到哭累了嗓子哑了,才肯停下来睡一会儿。”
秦霁听了不可置信,“她真会哭成这样?”
嬷嬷说的话实在陌生,那些场面,秦霁一次都没见过。
面前这个小不点在她肚子里的几个月没少使坏,出来后却格外老实。一天哭不了两三次,秦霁困了她也跟着睡,格外让人省心。
当时她们分明都说小雨是带过最乖的孩子——当秦霁在场的时候。
后面这半句,秦霁今天才知道。
“那怎么办?”秦霁试着往上提一提手指,小雨跟着抬起胳膊,就是不松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秦霁,还知道对她笑。
秦霁问:“我是不是要离她远些?”
“夫人无需刻意。”嬷嬷宽慰道:“小小姐年纪还小,这个年纪正是要母亲陪的时候。等她一两岁了,那时再试着分开才妥当。”
说话的嬷嬷是永安郡主派来的,永安郡主知道秦霁有孕的消息后,当即挑了两个嬷嬷和两个侍女,亲自上门把人送了过来,专程照顾秦霁的饮食起居。
后来有了小雨,她们就顺势留下来照顾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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