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言?”
尾音的疑问太轻,并不能叫人发现。
随之而来是茶盏碎裂的声音,陆迢摊开手心,一片片碎瓷落下,红色的血丝游满了他的掌纹。
她竟把自己当成别人?
第134章
陆迢走的太快,没听到她后面那句极轻的“不是”
秦霁睡至翌日午间方醒,洗浴过后,紫荷告诉她,松书有事来找。
正堂里,松书行完礼,侧身指向放在一旁的两口木箱。
“夫人,您吩咐的寿礼已经送去了。这些是几日前他们从金陵带来的,都是您用过的东西,大爷想着或许您还有能用上的,特地叫我送来。”
陆迢没有刻意吩咐,松书自己加上了后面这句。今早大爷出门时脸色极其不好,源头大半出在夫人这儿。
秦霁点点头,没有半分异样,着人将这两口木箱抬进正房。
这里面都是三年前的东西。
三年前,秦霁在金陵,吃穿住行都由陆迢包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究竟是怎么装满两口箱子的?
秦霁打理完园中的事务,回到正房,在箱子里看到了答案。
这里面有她画过的画,练过的字,当初仿造旁人字迹写的一封封调令,竟也被收捡好了放在里面。
环儿摊开一轴画卷,被上面的花儿迷乱了眼。“夫人,这是什么花?”
“玉兰,丁兰,这个是——”秦霁一样样指给她看。
环儿抢着答:“这个我见过,这叫蝴蝶兰!我常去的那家糕点铺子旁就种了蝴蝶兰。”
“是呢。”秦霁被她逗笑,边上的紫荷也忍俊不禁。
秦霁原以为,三年前的东西没什么好翻,然而一打开,却是一个时辰都未能停下。
这箱子里竟然还有一张状纸,纸张泛黄,墨迹陈旧,上面的署名是簪花小楷,写着声声二字。
这是七岁那年写下来的,秦霁还记得那天自己一直在哭,陆迢竟连这种东西都能翻出来。
过得一会儿,环儿抱起先时的画轴,兴冲冲跑过来,“夫人夫人,我还想看你的画,成么?”
木箱中还有好些画轴,秦霁不在意这个,“拿去看罢。”
环儿蹲下身,双臂一张,便将那些画轴通通抱了起来,去了外间桌上。
她看了好久,秦霁摸摸她的脑袋,“喜欢哪副挑一个去罢。”
环儿听了一下子牵住秦霁的手,认真思索了半晌,抬起头,“可是夫人,我不知道要选哪一副。”
桌上铺开了好几卷画,每卷都是不同的花。
秦霁沉吟小会儿,指着中间那副,“桃花如何?这花小,适合初初学画的人拿来练笔。你先学会了这个,再画其它的花,也容易些。”
“好好好好好!”环儿连连点头,高兴地只差蹦起来了。
她将剩下的画轴卷好,放回去时照着数目数了数,又数了数,还是对不上。回到桌边找了一圈后,环儿苦了脸,“夫人,我好像弄丢了你一张画,明明就在这儿拿的。”
“过两日再看看罢。”
到了傍晚,房门被人敲响,是个束着马尾的女子。紫荷紧张地挡在门口,不敢放人进去,然而对方下一刻便抬起了手,紫荷捂住脸闪身一躲——
司未绕开她,对屋子里的秦霁招手,“夫人!”这个称呼是赵望新教她的,喊起来非常顺口。
“司未?”秦霁吩咐紫荷去厨房招呼一声,一面转过来,“你怎么来了?”
“这次来问赵望取东西的,这小子老是拖,顺道来看看夫人。”司未说话时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时隔三年,当初殒身火海的夫人竟然出现在京城,还与大爷做成了真夫妻。只看当初,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日。
司未在偏厅大快朵颐一顿,到了夜里,她摸出来与赵望在外院的树墩子下面说话。
她捡起根树杈子戳他手肘,“你快说说,姑娘和大爷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说来话长。”
司未又重重戳了他一下,“知道话长还说废话。”
她扔了树杈,拍拍衣摆,面上带了向往的神情,“望子,你说大爷和姑娘,算不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有情人终成眷属?赵望想了想回京这些日子,觉得换成有志者所谋必成更为妥当。
他不说话,先是看向左边,然后转头看向右边。
司未跟着转了转头,什么也没看明白。道:“其实我觉得,姑娘对大爷并不是一点也不动心的,你知道么,以前在济州的时候,姑娘说过,她记得大爷的恩情。恩情恩情,说到最后还是情。”
赵望鄙夷地瞥她一眼。什么是情呢?
这么久了,他一直跟在大爷身边,看得比谁都清楚。
“恩就是恩,不过……” 赵望抬头望天,这样的话他好像也曾听过。“姑娘在金陵的时候,好像也说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一墙之隔,陆迢靠在树下,手中捏着随手折下一枝的苦楝果。
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那个时候,于她有恩的是谁?
无需费神,陆迢眨眼间想起了秦霁那把趁手的短匕。
几颗黄透的苦楝果落进手心,未几,墙外聊得起兴的两人同时捂住脑袋哎呦一声。
正房,秦霁已睡下了。陆迢今日回得晚,她没有等他。
房里还留着一盏灯,陆迢轻步走进,去了案前处理剩下的机要。
烛灯渐暗,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慢下来。
陆迢合上奏本,提灯站起,目光忽而对面书案下的一卷画轴绊住,系在画轴的鸢色绸带落在一边。
这是她在金陵画的画。
陆迢弯身去拾,许是心不在焉,他才碰到,那副画卷便滚开了一半。
上面画的是一副人像,他曾瞥过短短一眼。
指尖稍顿,陆迢拾起,展开画卷的后半副。
那时只看上一眼,秦霁便匆匆把它收起,他只看出此人身形与自己相似。
今日看来,他想得倒也不错,画中人的身形确与自己相似,也仅是相似而已。
这不是他。
画中人穿乌甲胄,佩扁腰封,是禁卫军指挥使的装扮。
握住画轴上的手指修长如竹节,此刻渐渐收紧,压白了指腹。
从那时便是此人。
她到现在也没忘。
两口箱子里装的东西满满当当,她偏偏要将这副画挑出来。
心口仿若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过,此时便是想自欺也难。
烛芯燃到尽头,微弱的嗤啦声后,眼前一切湮于黑暗。
这几日,陆迢早出晚归,晚上只叫人带信让秦霁自己用晚饭。其实不必他叫人来说,她也会这样做的。
她的小纸铺最近生意很忙,偏掌柜的生了病要告假。事情多了许多,秦霁根本没有时间回去。
这天环儿与她一道晚归,进正房时陆迢也在。
前几日他回来的分明要比她晚上许多,即便早了,人也会留在书房,今日像是刻意在等她。
环儿是个没心眼的,进门先给秦霁倒茶,半点没察觉屋内沉寂的氛围。
放下茶壶,一抹鸢色在视线里晃了晃,环儿抬眼,瞥向对面书案后眼睛一亮。
那可不就是少了一副的画轴?
环儿兴冲冲取来交给秦霁,“夫人,这画没丢,在你书案上呢。”
“嗯。”今早她书案上可没有这个,秦霁下意识瞥了陆迢一眼,这人脸也未抬,好似此事与他无关。
秦霁随手放下这卷画轴,和环儿一道出去,“去叫备热水罢。”
“好。”
秦霁洗了许久,又自己坐在杌凳擦干头发才出净室。
已是月上中天,房内还亮着灯。
细数了数,他们已有五日没说过话。秦霁便是反应再慢,也知道陆迢这是在和自己闹脾气。
可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好在见到陆迢的时候少了许多,不容易想起这件事。
进了房,秦霁并未理会那卷被刻意放在桌上的画轴,自去睡了。
翌日,秦霁得闲,特意晚了一个时辰才起。洗漱过后,迳自回到正房。
那副画还静静放在桌上。
秦霁解开上面的鸢色绸带,展开了到画上的人影,面色也未有多大变化。反是回身遇到陆迢时怔了一怔,拿着的画落在了地上。
画轴滚动往前,从秦霁脚下一直到陆迢身前,展开得彻彻底底。
秦霁将要去拾,有人半路截住她的手腕。
两人僵持一阵,陆迢松开手,秦霁将这副画重新卷好,放入木箱,全没发现有人的脸色正在变沉。
秦霁与他擦身而过时,陆迢又一次扣住她的手腕,“你就不解释?”
“解释什么?”秦霁简直莫名其妙,东西不是他叫人送来的么?再者——秦霁抽出自己的手,一字字问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别说这幅画是几年前画的,她就是现在画一副,也轮不着他来管。
陆迢听了额角青筋几欲迸出,沉沉凝视着她,“因为我们是夫妻,秦霁。”
他唇角一点笑意也无,秦霁能辨出这人正隐忍着怒意。
他在生气。
她想不通他为何要生气,少顷之后,秦霁理清思绪,冷静道:
“成亲之前,我们明明说好只做表面夫妻,后来你又想反悔。陆迢,不是什么都能凭你心意。以前的东西你翻再多出来我也不会解释。”
“表面夫妻,原来如此。”陆迢嗤笑了声,眸中墨色翻涌,“因为是表面夫妻,你就能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我——” 把我当成旁人。
后面几个字实在是荒谬又可笑,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陆迢戛然而止,一步步将秦霁逼退至门边,问道:“是么?”
他问她时声音极轻,眼神中掠过一丝嘲讽。
秦霁沉默不答,心头已然狂风大作。
她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他——怎么了?
怎么了?
是她逼了他?
前几日晚上发生的事情,秦霁模糊记得大概。大概就是她揪了他的衣领,亲了他,然后……
她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没底。
秦霁不再想下去,深提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眸,直直回视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这是你亲口说的。”
不喜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与他寻欢作乐。
他行,她自然也行。
陆迢也记得这句。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她真会用上这句话。
他等了整整五天,终于等不下去,想问她要一个说法,不曾想要到的却是自己的说法。
两道目光交汇,片刻后,陆迢胸中怒意渐渐消弭。
诚然,和秦霁吵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哪怕到了此刻,她的眼神也是平和冷静,见不出多少波动。
她总是这样占尽上风。
“秦霁,难道你——”
陆迢垂眸,食指轻点在她心口,“你这里当真没有一点我的位置?”
秦霁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扭脸望向一旁。
“我知道了。”陆迢轻笑了声,似是自嘲。
他勾指将秦霁鬓边一缕碎发挽向耳后,如以前一般的柔和语气:
“我们和离罢。”
第135章
两息的沉默后,秦霁点头。
“好。”
绥蓝云纹绢袖擦过手背,陆迢只要稍稍抬臂,就能牵住她。
但他没有。
秦霁未有犹豫地走出了这间房。
*
虽说好要和离,在陆迢上折子之前,两人仍同住在白鹭园,没有以前的针锋相对,说话相处只如寻常。
纸铺的事情已经歇下,然而秦霁变得更忙了。整整一个月,陆迢和她坐下来一道用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秦霁没有刻意躲着他,但两人能见着的时候,确实少了许多。
夜越来越静,对面的书案始终空空如也。
陆迢不知她最近在做什么,自上次在紫荷口中听到那句“腻了”后,他便不再从旁人口中问秦霁的消息。
毫尖在纸上顿了顿,洇出一片墨渍,先时写的半篇全作了废。
陆迢面无表情将其撕下,换了一张新纸。
作废的这张则被扔进烛盘,未几,夜风进窗,鎏金缠花枝纹的烛盘里堆积的纸灰被撩起些许,落在遍布灰迹的书案一角。
秦霁在净室洗漱完才进正房,轻轻推门,见到刚从案前走出的陆迢,先是一怔,随即对他笑了下。
她没有立时进屋,侧身在外面等了会儿,方才缓缓转身,提步迈进屋内。
一转过来,秦霁便后悔了。
陆迢一步也未动,正对门口,就这么望着她。
退是不能退的,进也要慢点进。只是丢些脸而已,不那么要紧。
秦霁面不改色,合上房门后,慢慢地,努力假装正常的往床边走,仍是没能盖住一瘸一拐的脚步。
下一刻,便被人打横抱起。
陆迢小心卡着她的膝窝,淡声道:“你再摔在这儿,我解释不清。”
“不会有人说你,环儿知道我怎么摔的。”
和他相比,秦霁才像是在正经解释。东平坊那边的台阶做的不好,她没留神才崴着,哪里怪得到他头上。
陆迢不再说话,只是走的慢了些。
被放到床上后,秦霁真心实意说道:“谢谢你,陆迢。”
她的语气诚恳又认真。
陆迢原该走的,可还是停了步,垂眸看着她,“谢什么?”
秦霁怔了怔。
她以为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无需再往里问。
可陆迢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就站在床边,像是一定要等到答案。
秦霁抿了抿唇,“谢谢你肯和离。”
圣上赐的婚不能轻易作罢,要上折子请完罪才算,和离这一道,只有他利益受损。
而她,她现在有钱,家里有靠山,月河和清乐都在京城……总之,秦霁和离后可以过得非常逍遥。
陆迢听到了答案,还不如不听。
她总是能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来伤人,偏他不肯信,一次又一次,非要让微渺的期许全部粉碎,才肯罢休。
他没回应,秦霁以为是自己还不够诚恳,仰面对他笑。
“你放心,我已经找好了地方,等圣上的旨意过来,我便搬出去,不会多留。”
陆迢沉沉看了她半晌,勾唇一笑,“由你心意。”
秦霁舒了口气,又听他道:“秦霁,你知不知道你喝醉的那天晚上,叫了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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