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姐又说,是让他们二人带着小公子离开,她留在这里,那些人不会找到外面去。
扶风扶青算是与秦霁一同长大,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强势的一面。
可再怎么说小姐也只是一个姑娘家,自己留在这虎狼环伺的御史府,不是凶多吉少么?
两人闷着脑袋不大乐意,带动了旁边的秦霄,他仰头看着秦霁,泪水重新涌上眼眶。
他知道的,姐姐一定也很难过。
秦霁弯下身,捻着帕子一角在他眼眶轻点,小心翼翼擦干他眼下的泪花。“师父会好好照顾你的,只是你要记住在他面前别常常哭,他偶尔也喜欢欺负小孩。”
“我记住了。”秦霄深吸一口气,把泪都憋回去,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一个非常乖巧的笑。
秦霁想起再小一点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笑一口一个姐姐,赢得京中不少闺秀的关照和关爱。
只是现在的秦霄衣表邋遢,黄脸透红,泛红的眼睛半眯着害怕再流出泪。笑起来带着几分滑稽。
她没忍住,嗤一声笑出来,“走吧,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出城。”
院子里肃重的气氛被笑声打破,秦霄与扶风一同上了马车。扶青个头大,留在外面当车夫。
这辆马车昨日做过改动,坐褥下换成了窄长的木箱,他们两个人缩着身子就能躲进去。秦霁在外确认一遍,没找出差错,便掀帘下去,让扶青赶着车先去门外守着,她待会儿再上去。
扶青侍女彩儿从另一面小跑过来,手中有浅色的轻纱迎风飘动。
“小姐,帷帽拿来了。”
不多时,秦霁视野当中就蒙上了一层虚影。
她以御史之女的身份出府时,常常戴着帷帽,并不是讲究什么女子不能在外抛头露脸,而是秦甫之有先见之明。
她十二岁生辰那日,秦甫之送给她一顶帷帽。劝她少出风头,尽量少让外人知道他的女儿长成这副样子。
秦霁那时听了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流,以为是自己长得丑被嫌弃。秦甫之一拍脑袋,忙给她递手帕擦泪。
“与你无关,是爹的错。爹在这个位子上得罪了不少人,我年纪大了,为人处事这辈子是改不了的,只怕哪天连累你们受苦。”
秦霁一点就通,至此外界只知道御史家有个女儿,知书达理,温婉大方,至于长相嘛……肯定算不上好看甚至丑陋无比,不然怎么总戴个帷帽不敢以真容示人呢。
对高门大户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夸不了长相就夸性格,若是脾气火爆一点的,就夸她性真率直,爽朗可爱。
秦霁很好地将自己泯然众人。
关了许久的角门重新打开,御史府对侧的一个小孩急急忙忙探头往里看,他面前躺着一个老叟,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夹袄,奄奄一息的模样,听到动静后头也朝那里歪了歪。
出来的只是一辆马车,车夫身背微躬,平平无奇的模样。众人的目光与他一齐移向正门。
稍顷,两扇正门缓缓打开,里面出来一个圆脸的丫鬟,待她退到一边后,才见着了里面一身水色衣裙的姑娘。面容隔着白纱看不真切,披了斗篷的身形依旧窈窕。
行经的路人看上两眼,没再去瞧。等她上了马车,斜对面卖包子的摊前有几人站着聊开。
“这就是秦小姐?唉,倒是可怜,这几日只怕躲在家里没少哭,都戴上帷帽见不得人了。”
“可不是嘛,御史大人平时得罪的人可不少,听说已经入狱了,眼下不知多少人想来寻仇呢。”
“你说错了,不是寻仇的。”卖包子的老板细长眼睛往周围扫了一遍,悄声加入议论。
“听说御史大人这事有隐情,那些高官是担心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上,想着提前毁了这些,你们没发现这儿最近人都多了些吗?”
他说完便闭紧嘴巴,不顾面前几人诧异追问,抬起蒸笼看包子。
这几人互相都是熟面孔,倒也懂这老板,数出九个铜板给他:“你这人真是……给我来三个肉包,细说细说。”
老板收了钱,笑眯眯的:“御史大人虽然没回来,但入狱的判决也没下来不是。这眼下啊……”
马车缓缓驶过永昌坊,飘零的落雪盖住了外面人群议论的声音。
彩儿与秦霁坐在一侧,往对侧平整的坐褥上看了眼,转过头问道:“小姐,咱们这趟出门,能不能买只烧鹅回来?”
秦霁抿唇一笑,知道她这几日一直在馋,笑道:“能,买广聚楼的烧鹅给你。”
彩儿高兴起来,牵着秦霁的手摇了摇,扭头去看外面。
御史府离广聚楼隔着好几条街,路程不短,这一趟原该安安静静,可到半路,彩儿奇了一声,马车紧跟着被人拦停。
彩儿放下车轩处的竹帘,“小姐,外面是王小姐。上次清乐县主的生辰宴上不认识路,也没人给她领的那位。”
秦霁点点头,示意还记得。这位王姑娘叫王澄儿,是家里的庶女,当日被嫡出的兄长欺负,身边连个侍女也没有。还是自己带着她去了花厅,又陪她坐了小半日。
那事过去了几月有余,秦霁和她之后再没有什么交集,两人只勉强称得上一句认识而已。
她这时出现干什么?
秦霁眉心微颦,细听外面的动静。
扶青拉紧缰绳,对着面前道:“烦请二位姑娘让让路,我们要走这里过去。”
挡在马车前的有两人,其中一个便是王澄儿,她穿着珊瑚红撒花长袄,柳眉细长,微颦的时候,透出几分病里虚弱。
她身侧有一名侍女,闻言问道:“这是秦府的车架,贵小姐可在马车上?我家小姐身子不好,马车被借走了,能否请秦小姐发发善心,让我们家小姐搭上一程?”
王澄儿的声音跟在她后面,轻咳了两声,忧愁的目光望向车厢,“秦姐姐在里面么?我……咳咳……”
寒风吹乱空中的细雪,伴随着一声声轻咳,显得外面两个姑娘越发单薄可怜,引得过路之人也不时将目光投向这边,三两人聚在一起喁喁私语。
秦霁撩起了车帘,“王姑娘。”
她的声音一落,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群安静不少,明里暗里的目光一齐转到了她身上。
秦霁望着白纱后的虚缈的人影,手心微微紧攥。
秦霄他们还躲在里面,让她们上来只会有两个结果。一是躲着的秦霄被发现,而是躲着的秦霄被闷死在坐褥下边。
无论有意无意,她都不能让她上来。
“秦姐姐。”王澄儿亲热喊了声,搭着侍女的手臂走近,到了车轼边上,秦霁却是一动不动,没有半分想要让开的打算。
王澄儿过来本也不是心中情愿,见她如此,尴尬止了步,仍是没有离开。
这么多人都在盯着,秦霁若是直接拒了她,少不得引起旁人怀疑。
只好拖着了,若是实在没有旁人过来,她再拒了她。
没有办法的办法。
秦霁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澄儿启唇,还没说话,一列禁军路中急走过去,像是在追查什么人。
两人一时都噤了声,避让到路边。视线中黑压压穿着甲胄的卫兵渐渐远去,秦霁抿起唇,余光落在队尾的那人身上。
他与旁人走的不一样,要慢上许多,秦霁模糊认出了一个眼熟的身形——李思言。
她在街上见过他好几次。这人是陇西李氏一系旁支的人,现下的禁卫军指挥使。
不过是微微一怔,他已经走了过来。
秦霁想着藏起来的秦霄和扶风,暗暗提起一口气,却见他直接停在了王澄儿面前。
“王姑娘遇上麻烦了?”
他面色冷淡,所穿的玄青卫服更是将这身冷意发散到了极致。王澄儿一时被慑住,心虚地说不出话。
还是她的婢女机灵,答道:“我家小姐出门买胭脂,不想路上马车被大公子借走了。天冷路滑,不想在这里遇见了秦小姐。”
王澄儿点头,转望向秦霁,“没有麻烦,不过是我想请秦姐姐载我一程,不知姐姐能否答应?”
禁卫军指挥使就在一旁看着,引他起疑今天便没得走了。两权相害,权衡过后,秦霁打算松口。
“原是如此。”在秦霁要请人上来之前,李思言往前移了一步,正卡在王澄儿与车轼的拐角之间。
他抬手招来一个禁军,道:“我的马车落在后面的通锦铺,去叫过来,把王姑娘好生送回府上。”
言罢,对怔住的王澄儿道:“我与你哥哥相识。”
生硬的解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与他哥哥有仇。
他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秦霁的视线移向远方,默默想道。
李思言的马车很快赶了过来,王澄儿被扶上车厢,离开了这里。视线空旷下来,秦霁心里提着的一口气却丝毫没松,反而更加紧张。
自家马车面前还站着一个人,从刚刚到现在,李思言没有一星半点要让路的自觉。
秦霁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大人。”几年里她见过他的次数不少,但说话,这还是第一次,秦霁维持着镇定,“大人能让一让么?”
李思言掀眸,面前有纷纷的细雪飘过,白纱掩映下,只能辨出她那双乌亮的眼睛所在。
“秦姑娘这辆马车似乎不怎么好,请你下来一趟。”
他的语气微凉,没留拒绝的余地。
第003章
他一说完,候在马车下边的扶青俯下头,车厢内彩儿握紧了袖下她的手。
秦极亦是紧张至极,然而直到她做出回应,其实只过了短短一瞬。
面前好似拂过一阵轻白的雾,凉意过后,模糊轮廓变成了清丽明媚的面靥。
秦霁掀起了帷帽前的白纱,清凌凌的眸子望进他的眼睛,唇角轻弯。
“好。”
李思言微微一怔,眉宇间的寒意消散些许,“这里风大,还是将帷帽带上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别开脸,不去看她。宽挺的后背挡在马车前边,阻隔开外界的视线。
等秦霁戴好帷帽,李思言才让开路,容她和彩儿下来。
因他留在这里,巡查的禁军跟着留下了十余人,守在马车附近。
乌色织绣的朝云履踏上车轼,咚一声,把秦霁的心也往下踩了踩。
他是收到什么消息了?他会把她和秦霄送进大牢么?
周围还有零散的眼线,阴绰绰的眼神在马车周围扫来扫去。秦霁浅浅吐出一口气,只做不知,亭亭站在雪中。
她没有退路。
爹爹若是出事,她与秦霄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但爹爹现在杳无音讯,她和秦霄绝对不会安全。现在的平静只是一时,那些人顾忌爹爹手里的把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对她和秦霄下手。
李思言在里面待了些时候方才下来,目光掠过旁边等着的秦霁,足下迈开,五六步后才道:“这马车太旧,也该修修了。”
宽密的竹篾往下倾了倾,秦霁眼睫忽闪一下。
“我知道了。”
他带着人走后,扶青赶着马车重新启程,去了广聚楼。
广聚楼在京城的主街,是此地最繁华的酒楼,达官子弟们摆宴玩乐的好去处。
哪怕在雪日,这外面也能停上成行的马车,楼里楼外都是暄阗的人声,热闹非凡。
秦霁带着彩儿下了马车,怀中煞有介事的抱着一个红漆木匣,彩儿几次想接,她都没给。一番举动落入有心之人眼中,无人再去注意那辆马车——指挥使都上去看过,什么都没发现。不是么?
附近的耳目悄然跟在秦霁身后,上了广聚楼。
秦霁颇为阔气地包下一间三楼的厢房,在彩儿期待的目光下点了两只烧鹅,楼内客多,小二记下菜名后带着歉意说道:“还要劳烦二位客官多等些时候。”
“多久?”彩儿问。
“若是楼里的师傅快,只需一个时辰。”小二出了门,转身回话。
秦霁耐心坐了许久,平复了路上的遇到的意外后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下面,各色的华盖马车停放在一处,缭乱眼睛,里面已经找不见自家那辆。
只是……她站在高处,轻易将下面两个环首四顾,形迹可疑的人收入眼中。
踌躇片刻,秦霁扭头吩咐道:“彩儿,你在这里等烧鹅,等到了自己回府。”
望着彩儿答应后,她捧起木匣,出了门。
既忐忑,也好奇。这帮人到底……会做到哪一步?
走到楼梯处,正是无人,秦霁身后忽地响起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下一刻,她后肩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那人随即要伸手夺走木匣,不想她先一步侧身扶住栏杆,把木匣牢牢护在怀里。
那人一次不得手,仿若什么都没发生,快步下了楼梯。直到他彻底离开视线,秦霁才缓缓恢复知觉,手心一阵痛意传来。
低下头,才见刚刚扶着的栏杆处有一截粗硬的木刺,手心直接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秦霁握了握掌心,继续往下边走。
广聚楼另间厢房。
正月初,不少回京述职的官员还停留在京城,忙着宴饮应酬。
酒过三巡,席间免不得谈论哪家的娘子。
“听说沈兄和清乐县主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明晃晃的幸灾乐祸,谁不知那清乐县主家世好,有个陈王爹爹。仗着家里宠爱养成了副火爆脾气,还当街拿鞭子抽过男人。
沈七这阵子一直为这事发愁,年也没好好过。蓦然被戳到痛楚,一脸烦躁,对着那人说道:“总不像你,去年还眼巴巴的请了尊大佛去那御史府提亲,听闻那位听了你的大名可是连茶都没让喝完就赶出来了。”
提起旧事,席间顿时哄笑一片。
王泊川急了,“你们懂什么,这亲事是我后来毁掉的,只是怕她女儿家抹不开面子。才这样传罢了。”
说罢眼睛找到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起哄的陆迢,仿佛找到救星。
“陆兄你有所不知,那秦家大姑娘其实貌丑无盐,平日出门都要戴着顶帷帽。我本也不是看重皮囊的人,只是她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们可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就凭你一张嘴胡说。”
“这……”王泊川眼轱辘一转,瞥向另外一人,秦霁和他的一个表姐关系好。
当初就是他同王泊川说秦大姑娘其实是个大美人,还带着王泊川去赏花宴上偷看过角落的秦霁。
当时两人都躲在树后,王泊川不过略挑唆一番,这人便逞意气前去调戏秦霁,不料被那个以温柔善良著称的小姐一巴掌拍了回来。
那人心里一直记恨这件事,闻言马上会意。
之前还顾忌着秦御史,如今无甚可怕,诋毁起来十分的顺心应手。
“王兄说得不错,我在亲戚的赏花宴见过她一面,她那眼睛如花生米一般大小,嘴又大又凸,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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