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但这封纳妾书,是汪原这个小人自作主张写了同户帖放在一起。
回来后公文堆成小山,他并未注意这样一张纸,可此时,纸后脱落下来的户帖却明明白白告诉陆迢,有人先一步注意到了它。
他到此刻才明白,为何秦霁昨夜要喊自己的名字。
吹灯上床后,陆迢默了片刻,转向里侧,“秦霁?”
这回连个“嗯”也没有,对着他的只有一枕乌发。
陆迢喉间像是堵上了一团棉花。
闭嘴时不痛不痒,可一旦开口,便有丝丝细细的棉线掉进喉内,将每一处都粘连在一起。
他要怎么说呢?
他其实已经另有打算。
妾或外室这样的字,陆迢不想再提。可她明明发现了,为何不问自己?
陆迢拾起她一缕长发在指间绕了一圈,又唤了一声,“秦霁。”
秦霁小半张脸都掩在被中,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却没有力气去应。
不知是不是一连多日未曾睡好的缘故,她今晚早早就觉得疲累,哪怕闭上眼在梦中也是累的。
眼皮沉沉,头也沉沉,整个人像是掉进无底洞,没有终结地一直往下坠。
翌日秦霁醒得比平时要早,梳洗完,陆迢已经换上了一身石青刻丝锦袍。
“我今日出去一趟。你想不想回榴园?这几日便可带你走。”
他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不必再留到府中。
前几日洛瑶的出现叫他心生烦躁,如今陆奉也回了府,陆迢不想再有任何人来寻她麻烦。
回榴园?
秦霁钝钝想完,垂下眸,“好。”
目光经过他手里捏着的零碎纳妾书,她疑惑着仰起小脸。
陆迢凝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道:“此书是别人的,与我无关。”
“哦。”秦霁撇过脸,不甚在意。
陆迢走后,衡知院便有人过来。是老太太院里的梅香,松书平日也得对她礼让三分。
但也只是平日,这会儿松书叫了两个小厮堵在月洞门口,寸步不让。
“姐姐,你来衡知院有何贵干?我们大爷一会儿就回来,这里可见不到他。”
梅香脸一红,“我才不找大爷,是老太太听说大爷屋里添了个丫鬟,想要见见。”
松书道:“大爷房里没有丫鬟。”
洛表小姐才离开安正堂,她和老太太说话时梅香就在旁边听着,说的确有其事。
如今老太太一心要见人,梅香怎么肯被这一句话打发走?
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一直未断,秦霁在主屋中想再歇一回,被他们吵得阖不上眼。
她听了许久,终是从床上坐起,唤来侍女替她重新梳发整服。
秦霁装扮好后,两个侍女的都止不住悄悄往她身上打量,这几日大爷在房里的时候她们总在外头,平日里服侍姑娘,大爷也总在一旁,她们不敢多看。
因而虽然进了衡知院二十余日,她们与秦霁见面的时候其实寥寥无几。
这会儿实打实被惊艳了一番,一个侍女打开妆奁,“姑娘喜欢什么样式的簪子?奴婢替姑娘簪上。”
秦霁看向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不用了。”
外面两人还在吵,房门推开后,他们一起转头,又一起噤声。
松书还要拦,秦霁略过他,迳直到了梅香面前。
她微微一笑,“来了府上许久,还未曾拜见过老太太,今日有劳姑娘给我带路。”
第091章
面前的姑娘一袭绥蓝云绫褶间裙,乌发云髻未有簪饰,但这一身从容有礼的气度,已然是她的陪衬。
梅香不禁怀疑洛瑶先前所说,这哪里是花娘呢?
她自幼就在国公府中,已见过不少锦绣堆中娇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这位是一点也不输那些闺秀的。
梅香看得愣神,还是松书推她手肘才反应过来。
她不自觉把声音放柔,“我这就领姑娘过去。”
去安正堂要经过一条雨花石铺砌的小径,梅香在旁领路。她想起方才松书那副死活不肯放人的样子,担心秦霁吓着,宽慰道:
“姑娘不必担心,老太太不过听洛小姐提了两嘴,是而想要见见你。她老人家信佛,是个宽善的老太太,对着年纪小的姑娘丫头们又多两分宽宥。”
这样的话并不能宽慰到秦霁,但她仍是配合着应了一句。
安正堂与衡知院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走过雨花石小径,前边是一条影壁长廊。
一个侍女从那头小跑出来,“梅香姐姐,老太太正找你。她刚刚犯了咳嗽,要用京里太医给的木芙蓉枇杷膏,说是前儿给你存在库房里,库房的人现在却找不到。”
“哎,枇杷膏我想着老太太常用,没放进库房。”梅香顿时着急忙慌往回赶。
她半路忽停下,回头嘱咐道:“你把这位姑娘带去安正堂,告诉老太太我回房取去了。”
梅香走远后,这侍女对秦霁福了个身,“请姑娘随我来。”
秦霁脚步一顿,继而便跟着这个侍女折向另一条路。
自从离开京城,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等着自己,秦霁已经快要习惯。
那侍女带着她走到一处假山掩映的四角朱亭外,自己停了步,“姑娘请往里走。”
亭中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脸上有些宽胖,但眉宇之间仍能看出昔日的凌厉。
陆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便是跟在陆迢身边的花娘?”
花娘这个字本就刺耳,以这种口气说出来更叫秦霁厌烦。
她蹙起了眉。
陆奉见她如此,并不着恼,反而点了点头,“倒是个有胆量的,坐吧。”
面前的男子长相与陆迢其实找不出太多相似的地方,然而他腰间却挂着一道刻着鹰隼的官符。
国公府中若说还有四品以上的官,只能是陆迢的父亲。
她立在原处,声音平静无波,“不敢冒犯老爷。”
是个聪明人,还算有分寸。
陆奉捋须,“连朝廷命官都敢刺杀,你还怕什么冒犯?”
秦霁视线原本一直压着石桌下一绺明黄的日光,听见此话,心中微微一震,视线也移了上去。
陆奉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明明被刺的人是他的嫡子,他却能如此淡然。
一股怪异瞬时涌上秦霁心头,“恕民女愚钝,听不懂老爷的话。”
陆奉将石桌上一个木匣推到她面前,“听不懂不要紧,我今日找你另有一桩事。”
木匣没上锁,拿在手中比想像得要沉上许多,里面是满满一匣金叶子,另有一截指头大小的药瓶。
秦霁心中的怪异更甚。
她原以为陆迢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男子,此刻看来,他的父亲还要胜他一筹。
陆奉道:“禾姑娘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有胆量的女子,相貌又是如此。屈于人下实是不该。”
禾雨,是秦霁被卖进醉春楼之前用的名字。
秦霁敛眸,摸不清他的算盘,只道:“国公府百年世家,民女万万不敢攀附。”
她语气真切,不是作假。
陆奉的心落下地,“这与攀附有什么相干,野花就该长在山中,拘泥在这园子里只是自苦罢了。你想走再正常不过。”
“陆迢的脾性,没人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更清楚,生得像个君子,实则是个自专狠辣的人。决定了的事情,便是连我们当父母的也更改不了。上回一个叫绿珠的侍女,不过犯了些小错,他便将其杖毙在这园中。”
“你说什么?”
秦霁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后半段,她脸上的平静碎出一道裂缝,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些许。“绿珠她……走了?”
陆奉道:“端阳过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秦霁难以置信,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她与绿珠不算相熟,但也在榴园一同过了段时间,当初活生生的一个姑娘,两个月不到,忽然就死了?
陆奉站起身,沿着石桌走了半圈,停在秦霁身侧。
“禾姑娘,和陆迢一处,于你们二人而言都是弯路。陆迢我劝不动,但你既有离开之意,我愿帮你一步。此药无色无味,饮下可叫人昏迷整整一日,于身体无害。
你给陆迢喝下,届时到枝白街的首饰铺里等着,我会派人送你走,且有重金以作补偿,足够你余生富裕。”
两人的距离始终隔着一步,不多时,秦霁将木匣推了回去,匣内只剩下金叶子匡当作响。
远处,正对着凉亭的一处屋顶,司午看见独自走出来的秦霁,松下一口气,放下了遥遥对准陆奉的袖箭。
正午时分,陆迢回到衡知院。
书房里,司午先将今日上午发生的事情回禀了一遍。
陆迢问道:“她当真收下了?你没看错?”
没有人会比司午更想说出这个“不”字。
他离得远,没听到两人说的什么,可眼睛看得极为真切。
司午如实道:“姑娘她……确实从老爷手里收下了那瓶药,一路也没扔。”
他回完便识相地退了出去,良久,陆迢从书房走出。
秋阳杲杲,像金的灰尘,裹在身上,微微窒人的沉闷。
主屋内,秦霁正在书案前练字。
书案上展开了画毡,四尺长的宣纸铺在其上,她提着笔,写得很是认真。
连他进了屋也未发现。
陆迢抱臂靠在乌木门框,视野中只剩下一抹绥蓝身影,进门前心中的悒郁渐渐消散。
许久过去,秦霁终于落完最后一个字,放下了笔。
陆迢松开了手心的扳指,还未走近,便看见小姑娘缓缓,缓缓地趴在了案上。
她这么困?
秦霁自己也不知为何,明明今日只是走了一走,写了一副字,忽然间人就变得乏累起来。
连多走几步去榻上歇着也觉麻烦。
足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叫秦霁清醒少许,朦朦胧胧睁开眼,认出来人,她勉强扶著书案撑起了身子。
陆迢和他父亲并不亲近,她早有所觉,今日见面之事定瞒不过他。
秦霁仰首,等着他的问话。
两人对视半晌,陆迢弯下身,“困了?”
全然出乎秦霁意料的两个字,她略一怔神,应道:“嗯。”
“午时了,先去吃饭。”陆迢牵她起身。
他戴着扳指,冰凉的温度落到秦霁手背时,她把手收了回去,手肘险些碰倒书案上的砚台。
两人一起回头看了眼。
秦霁道:“我今日见到你父亲了。”
“嗯。”陆迢稍顿一回,又道:“不必把他当回事。”
他的回复极为平淡,秦霁轻轻攥住裙边。
这对父子的关系比她想的还要不好。
那今日,他父亲在亭中说的话又有几分能信?
绿珠真的走了?
他给的药……当真只会让人昏睡?
秦霁恍神之际,陆迢已看出她不想用饭,屈指在案边敲了两下。
将她的神思唤回后,他问道:“今日就回榴园,好不好?”
“好。”秦霁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她再也不想听到有人喊她花娘或是玉兰。
陆迢得了应允,出门叫人收拾东西。再进到房中,秦霁已经阖眼趴在了书案上。
“秦霁?”
她眼皮也未抬,才短短一会儿,已是睡熟了。
陆迢看着她的眼睫,半晌过后,探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并未发热。
一个下晌过去,主屋内都是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夜幕渐渐挪上天际,换出几点银白的星,明明暗暗照在窗楹,微光映出了男人拧起的剑眉。
床帘内传出一声轻哼,打破屋内的沉寂,陆迢掐断脑中其余念头,提灯朝床边走去。
还未走近,便又听到一声隐隐带着哭腔的“娘亲”。
里面很快又安静下来。
陆迢掀开绡帐,澄黄的烛光照进去,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秦霁做了好多噩梦,正抬着手背抹泪。一双乌瞳浸了水,长睫也被沾湿,眼角还挂着两滴没能擦干的泪花。
陆迢的胸口忽然疼了那么一下,没有缘由的疼。像是有生着棘刺的藤蔓,沿着上回刀刺的伤口一寸寸往深处蔓延。
陆迢洗了帕子给秦霁擦汗,她望着一旁矮了半截的灯烛,有些恍惚。
“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一刻。”
秦霁眨了眨眼,她只是有些头晕,怎么睡了这么久?
陆迢顺手捋平她鬓边翘起的一缕碎发,“厨房里备了小菜,待会儿吃些,好不好?”
秦霁望他一眼,忍下想要问的话,点头。
“好。”
很快便有清淡滋补的汤盅送了过来,食盒里并放着五碟清鲜小菜。秦霁草草吃过,便去洗漱了一番。
再回到床上,已是丑时。
陆迢眼见她又要躺下,捏住了她手上的被子,不让人掉下去。
“秦霁。”
“嗯?”秦霁的眼皮一沉一沉。
陆迢捧起她的脸,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秦霁说完这句话,再醒的时候,是九月的最后一日。
第092章 (19页后新加内容~)
“大爷,试出来了,这是几年前番邦传来的禁药,一滴露。”司巳捏着药瓶,面色凝重。
一滴露无色无味,服下的人会如常睡着,被发现死去的往往要到隔日清晨叶片上凝出露滴的时候,故以此为名。
早些年前,为禁这毒药,各地都抓了不少番邦人进大牢。如今便是有钱,想再找瓶一滴露也并非易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老爷竟然狠到这个地步。
陆迢无甚反应,执盏抿了口茶,“那孩子现在何处?”
说起孩子,司未更为不忿,“老爷将他们从扬州带了出来,现下落脚在丰州。”
这不是在金陵对岸望着大爷腾位置么?
又是丰州。
陆迢指腹抵着茶盏的杯沿转了一圈,心思不在其上,漫不经心吩咐:
“叫伶人不必再等,趁陆奉回去之前会会他的外室。”
“是,大爷。”
司巳退出房中,竹阁重新归于安静,晚风吹进时,半开的隔门缓缓摇动,发出了慢而长的一声吱——
陆迢掷下茶盏,缓步进到里间。
金陵排的上号的大夫都叫来看过,昨日才寻到一个老者说他十余年前遇到过相似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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