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道:“八百两银子,银票也行。”
孩子已经几日未曾用药,这病再也不能拖了。梅娘唯一能想到有办法救自己的人便是秦霁。几日前有相识的人见过她来此,是以梅娘这几日一直在这条街等她。
“八百两倒也不多。”秦霁慢声答,在看见梅娘眼中渐渐腾起的光亮后,她又说道:“但是我一文也不会给你。”
秦霁的语气极尽刻薄,刻薄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面前的梅娘,分明是她将自己害到醉春楼,到现在连离开金陵都是难上加难。
可她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面前,以恩人自居。
简直荒谬。
梅娘脸色变了变,拦在她身前,满是威胁的口吻。
“禾雨,你别不识好歹,若是不拿钱来,我就把你身份有异的事情告诉知府大人。”
她们在京城南下的船上遇见,这样一个伶俐标志的小姑娘女扮男装,独身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为投奔亲戚,她的身份定然有鬼。
秦霁绕开她,全不在意,“你想去就去。”
梅娘见她是真的不在乎,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的神色,等秦霁真的要打开门,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力抱住她的脚踝。
“算我求你,你是个好人,我孩子快要没命了,你借我一点钱,救救他好不好?我做牛做马都会还你的。”
秦霁停下来,侧身看着她。
“梅娘,你只知道心疼你的孩子,可那些被你卖进去的女孩怎么算,她们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便说我,你凭什么以为我现在该谢你?”
自己要谢她什么呢?谢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能够当上陆迢的外室,博得他的“宠爱”?
这些天,她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逼自己多和陆迢说话,多和陆迢亲近,好让他不要起疑心。
难道这样也算很好么?
秦霁将这些话埋进心底,她俯下身子,一个一个掰开梅娘的指头,“我不会帮你。”
她刚说完这句,身后的房门便被人推了开。
陆迢站在门外。
第101章
腰间一紧,再抬头,秦霁已被放到门外。
陆迢抬手捋顺她鬓边碎发,“她弄疼你没有?”
秦霁摇摇头。
只有腰上被他碰的地方在发酸。
“可是她拿了我的东西。”
梅娘伏在地上,闻言握紧手心,咬牙争辩,“我没有!”
秦霁捏着陆迢的衣角往下拉,“是一串禁步。”
白玉玉佩,松石珠饰。
她刚刚在明玉阁挑的,直接挂在系带上,如今已是空空。
陆迢的目光随着落在她腰间,她虽换上了冬日的袄衣,纤腰仍是不盈一握。
他侧身吩咐赵望,“拿回来。”
秦霁放下心,跟着陆迢往外走,才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梅娘的怒吼。
“禾雨,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我帮忙,你怎么会有今日!”
“放肆!”赵望低叱一声,提起她的手。
两人拉扯一番,禁步上的珠串散落在地,哒哒声在整个房间游走,夹杂着梅娘撕心裂肺的怒喊——
“你不得好死!”
骂音转瞬就被掐断。
茶馆外,雨势渐大,密密麻麻的雨点结成了一张网,朝地上的人扑来。
一张张网落在油纸伞面,啪嗒啪嗒又散成四溅的水珠。
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并行在雨中,雨水似乎慢下来。
陆迢将秦霁送上马车,折身回了茶馆。
赵望双手端着一个木匣在廊下等他,面露可惜,“大爷,那刁妇已被送去府署,只是她方才故意使劲,将姑娘的禁步弄散了。”
漆木木匣里垫着一层锦帕,里面散乱铺放着几样配饰,大小玉珠,松石珠饰,颗颗都晶亮圆润。
陆迢侧首瞥了眼,“放着吧,她不要。”
挺阔的背影逐渐走远,赵望还楞在原地。
姑娘不要?不是姑娘要取回来的么?
二楼厢房,陆迢进门时,里面的汪原正端坐着喝茶。
一副久等发闲的模样。
若是将临街的轩窗关紧,再掩去衣襟上沾湿的几滴水渍,装得也算有几分相像。
陆迢甫落座,汪原便笑起来。
“刚刚那侍女喊得着急,大人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我这里多等会儿也是不打紧的。”
“嗯。”陆迢脸色淡淡,对他最后一句表示认同。
汪原讨个没趣,只好把话移到正事上来,他将这些日自己理出来的条帐从桌上推到陆迢面前。
“你病倒的日子,陈天水在收税一事上多有插手,这些都是户房帐上有错漏的地方。”
陆迢看完,拿出自己查出来的那份同他的比对。
陈天水是六皇子的人,到了金陵之后,也鬼祟去见过陈寻。自己不在的日子,他在金陵过得如鱼得水。
两本帐册上有多处不同,陆迢与汪原一起厘清其中琐碎后,将其收入袖中。
“多谢。”
汪原摆摆手,被窗口进来的冷风吹得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看完没关窗。
他眼睛往窗外转了转,又落回陆迢身上,一字未说,眼中的玩味却不言而喻。
捕风捉影这么久,刚刚他可算是亲眼瞧见,陆迢亲自打着伞,将一个姑娘给送上了马车。
虽不知伞下这二人究竟如何,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陆迢举着十二骨的桐油纸伞,足以站下三人,然而仍是往那姑娘身侧倾着,将她在这漫漫冷雨中挡了个严实。
又想一遍,汪原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笑得更深了些,眼睛早就只剩下一道缝。
陆迢不喜这种眼神,眉心微拧,起身出门。
他忽然就要出去,汪原想起还有件事没问,忙跟过去,“陆大人——”
陆迢在门口停下,正色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不是外室,不是妾,而是他要明媒正娶,相守一生之人。
不容旁人轻视。
这人快要成亲了?
汪原猝不及防被这句话给打个愣怔,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地方新上任的四品大员,按例第一年应回京述职一趟。
如今快到年底,汪原估摸着陆迢快要启程,原是想问他这次去了几时能回。
二楼的过道已是空空,汪原忽地从里面得出答案。
陆迢应是会早些回来。
*
再出茶馆,天色已暗。
马车上,陆迢支手扶额,散漫望着经过车轩的雨滴。
照原定行程,他还有四日便要离开金陵。
不只是述职,还有向皇帝交差。年前他将济州一事交给自己,也到了覆命的时候。
车辕辚辚在街上滚动,路口要转弯时,陆迢掀起车帘,“回国公府。”
*
榴园。
到了掌灯时分,一只黑猫贴着墙壁轻步缓行,影子在竹阁门口一闪而过,转瞬出现在榻上。
“喵呜”一声过后,它被秦霁抱进怀里。
绿绣从门口进来,问道:“姑娘,时候不早了,现在可要摆饭?”
这几日,秦霁都是和陆迢一道用的晚饭。一日三餐,他们两人能合上的也只有晚上这段时间。
今日的确太晚,新换的灯烛在烛盘底下都堆了浅浅一层凝白。
陆迢应不会过来。
“去摆饭吧。”
秦霁垂首,手心顺着猫毛的方向轻摸。
温暖柔顺的毛发触感让她留恋。
或一日,或两日,陆迢一定会过来。
月河离开金陵前给她留下了钱和马,秦霁这几次出门,将行经的各条街道都好好看过,要往哪里走,心中已经有数。
一切准备妥当,几个时辰而已,她不着急。
如她所料,翌日下晌,陆迢便来了榴园。
不过这次来的不只他一人。
竹阁内,两个拿着布尺的妇人在秦霁面前屈身行礼,恭恭敬敬的态度。
秦霁点完头,她们便一前一后将秦霁围了起来。
“烦请姑娘将手张开。”
“姑娘可觉着紧了?”
“……”
这是秦霁第二次在榴园量身段。第一次量还是刚来的那天,她连一件能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当天便请了绣娘过来。
这两个妇人动作轻柔小心,给秦霁量完后,在册子上写下三个数字。
同上一回相比,有起有落。
两个妇人看着这几个数,各自暗暗吸气,面上仍是波澜不惊,退出了竹阁。
她们出去后,陆迢才进来。
秦霁正坐在榻上,一见到他便撇过脸。
陆迢只能瞧见她小半张侧脸,秀气好看,白嫩的耳根微微发红。
用过晚饭,秦霁听到一声猫叫,撇下陆迢回了竹阁。
这只黑猫其实不是黏人的性子,就算被陆迢聘下,有人天天喂养,两三天找不到它也是常有的事。
可不知怎么,自从秦霁回榴园后,它出现勤了不少。尤其是这几日,每天都要来竹阁一趟。
秦霁有事它便在趴一旁,静静看着她。秦霁无事它便窝在秦霁膝上,蹭她的手心。
黑猫不是每次都会进屋,有时也坐在窗边,喵呜喵呜喊秦霁过去。
今夜便是如此。
陆迢斜倚在榻上,手持着一卷礼单,放下时,秦霁还立在窗边,上身微微倾着,杏眸满满映着那只黑猫。
发丝被拂起一缕也未察觉。
外面风起,很快她便打了个喷嚏。
陆迢走到窗边,黑猫从秦霁手里抬头,傲慢地瞥他一眼,轻摇着尾巴跳去窗外。
秦霁的视线追出去,望了好一会儿。
陆迢看着她依依不舍,关窗的动作稍有迟钝。
若是喜欢,可以把它关到屋里。
这句话临到嘴边,倏尔被换成一声清咳,陆迢轻声笑她,“不过一晚而已,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怎么还舍不得?”
秦霁一怔,唇角弯了弯,“嗯。”
净室洗漱回来,陆迢已经换上寝衣,靠在床头,似在想些什么。
吹了灯,两人一同躺下。
少顷,陆迢侧身,手搭在她的腰间,“声声。”
只喊一声,他便没了下文。
昨日茶馆之事,陆迢并未放下。
装着玉珠的木匣被赵望放在他的马车上。
陆迢清楚,秦霁未必有多喜欢此物,要拿回来只怕是因为不想给那个妇人。
秦霁厌她。
没有那妇人,她不会去花楼,也不会遇见自己。
如若这些都没发生,秦霁她现在……
陆迢的思绪到此止住——秦霁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懒懒犯困。
“嗯,怎么了?”
“无事,睡吧。”陆迢抚她的后背,像是哄人。
翌日清早,秦霁迷迷糊糊睁开眼。额头不住往前蹭,蹭着蹭着,便抬起了头。
她刚醒,目光懵懂。
陆迢却是等候多时,目光停在雪白的衣襟前。
他对她的谷欠望一向坦荡又直白,鼻尖碰了碰她小巧的鼻头。
“想么,声声?”
一抹羞粉从小姑娘的颈间攀向耳后。
她羽睫轻扇,抬起一双盈盈水眸望了过来,里面似有千丝万绪,又似只放着自己一个。
这样的眼神,陆迢很熟悉。
秦霁这样看过许多人。
济州的罪女,瓦官寺要带她走的女子,还有那只黑猫。
都是她所在乎的。
而现在,这样温柔纯澈的目光,偶尔也会落在他身上。
照得人暖意漫漫。
陆迢身上那些常年阴冷湿僻的洞缺,几乎要被她柔软的目光给填满。
秦霁吻上来的那刻,最后一处洞缺也被堵上,不留任何漏隙。
陆迢一直都知道,被秦霁喜欢,是件很好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过,这样的喜欢,也会有自己一份。
他紧扣着掌中葇荑,深深浅浅,热汗涔涔。
云歇雨散之后,秦霁累的不行,窝在陆迢臂弯,喝水都要借他一只手。
陆迢喂着她一点一点喝下,想起还有正事尚未跟她提起。
他要去京城,她父亲的事自然也要一起,不过此行不能将她带上。
秦霁留在金陵最为妥当,她家先前的宅子已买了下来,里面的东西亦换过一套。
他离开的时候,她可以去那处住着。
等秦霁喝完水,陆迢道:“明日——”
“大人。”秦霁没听见,舔了舔湿润的唇瓣,嗓子不像刚才那样哑。“明日,我想去一趟瓦官寺。”
“去那里做什么?”陆迢拾起帕子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我上次在那里的佛经还没抄完,只剩下最后一篇,想将它取回来。”
她仰脸望着他,两颊潮红,眼中亮晶晶一片。
“好。”陆迢不假思索应下了她。
第102章
陆迢出门晚了时辰,临行前,折身看向秦霁。
“怎么了?”秦霁视线随着他的一同落向自己腰间。
接着,那个曾被自己送去给乌连换钱的白玉绶带鸟衔花佩,重新出现在眼前。
陆迢将玉佩妥当挂上她的系带,“不许再给别人。”
他原来知道。
秦霁认真点头,对上陆迢沉沉投过来的眼神时,仍免不了心虚。
知道陆迢今晚不回来,她牵起他的手,转移话题,“听人说,在寺庙开过光的佛经与普通的佛经有不同,我明日写完,给大人也看一看如何?”
明日,明日。
陆迢喜欢听她念这两个字。
他与秦霁的过去离得很远,如天南海北的两条水流,找不到重叠的地方。可只要她说起明日,那些距离似乎又消失不见。
明日这两个字,好像能把他和秦霁的以后牢牢绑在一起,听一次,心中的欢喜便深一分。
“好。”陆迢眉宇含着笑意,素日冷硬的颌线添了一抹柔色。
“明日早些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他说完,俯首在她额上亲了亲。
这动作无需思索,是下意识为之,可陆迢忘记这里是外面。哪怕其余人都背身对着他们,秦霁也不喜欢。
她羞愤地嗔他一眼,旋身回屋。
陆迢看着泠泠青绿的裙角从翩然走进竹阁,唇角笑得更深。
明日,他也有东西想给她看。
秦霁总是想家,那里,也算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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