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瓶里装的是雪肤膏,有化肿镇痛之用。
她明明疼,为何不说呢?
上回也是在这里给她上药,只不过伤的是腿。那时她伤得更惨,更疼,对着自己也是一声不吭。
城隍庙会那夜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陆迢指尖一顿,看向面前的秦霁。
她闭着眼,任他涂涂抹抹,模样安静又乖巧。
涂完药,秦霁打量了一遍两人住的寮房,觉出一点眼熟。
她问道:“上次在瓦官寺,也是住的这间寮房么?”
“是这间。”
秦霁“哦”了一声,垂下长睫。
那会儿还是初夏,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时至深冬,自己竟然还是在金陵。
未几,寮房内的烛灯被吹灭,只剩下了床头那一支亮着。
屋内安静下来。
床榻之上,秦霁与陆迢在床上隔着一臂之距,皆是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过去,秦霁的呼吸越来越缓。等她彻底睡着后,陆迢才翻过身。
他支起肘,眸光落在秦霁脸上,就算睡着,她也是一副乖顺恬静的模样。
今夜的事一桩又一桩,最后重重压在他心头的,竟是几月前在瓦官寺发生的旧事。
换做别人,受了这样的对待只怕要委屈地哭上一整日,她呢?抹完泪还要对自己笑。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来干扰,他才能看到秦霁当时受的委屈。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时的他对她,都很不好。
他问心有愧。
陆迢捏了捏她的耳珠,又很清楚不过,她要是想走,他仍旧不会答应。
*
翌日仍是晴日。
秦霁难得醒了个大早,却没起来。
陆迢还没醒。
她侧首看了他一会儿,脑袋里想着昨夜月河所说之事。
不是要带她走,而是另一句话——
“这间寺庙有一棵姻缘树,说是十分灵验,能保佑有缘人恩爱一生。每年冬日举办斋会之时,都会请有缘的情人去树下结红绳。我同魏三半路听说此事,便一起到了这边。”
陆迢带她来这里,会是因为什么?
用过斋饭,陆迢问道:“去不去走走?”
带她出来住这几日,也为了散心,没道理在寮房过上一日。
秦霁神色稍滞,应道:“好。”
陆迢原想同她逛佛塔,一连遇到三个念经的和尚之后,两人一齐改了主意。
“去寺庙外面如何?”
秦霁点点头。
出了瓦官寺,马车也没用,只备了一匹马。两人同乘一骑,他们去看了凝冰未化的山瀑,梅花成林的山脚,秦霁还尝了金陵才有的梅酒与梅饼。
直到傍晚才预备回去,上马前,秦霁拉住陆迢的衣摆,仰面望着他,“我也想骑。”
她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
陆迢把缰绳交给她,自己空出来的两只手则环住了盈盈一握的纤腰。
回到瓦官寺,时辰尚且未晚。
眼看就要回到寮房,秦霁先一步停在路上,扭头问道:
“陆迢,你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么?”
陆迢闻言一顿。
自是有这个地方。
可经过昨夜一事,他没想再带着她去,有些事,不必信鬼神。
他原要说没有,可是一张口,“没”字的音却从喉间掉了下去。
“有。”
*
说是姻缘树,其实是一株年老的菩提树,虽是寒冬,枝桠依旧茂密生绿,每一根枝桠都挂满了桃牌或是红绳。
不少年轻男女都聚在此处,挂完红绳后又放起了天灯。
一盏一盏灯连片飞向高处,像流动的星,引人眺望。
“陆迢。”
“嗯。”
秦霁侧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她一直觉得陆迢的眼睛生的好,美如女子一般的丹凤眼,望着人笑时总有几分似真似假的情。
此刻他眼梢微挑,黢沉的瞳仁俯视着她,秦霁在里面找到了自己。
“陆迢。”她又喊了一声。
“我在。”
四野有恢宏庙宇,有成片天灯,有星辰和月。
陆迢只看着秦霁,看她甜甜笑靥。
随后,他听到她的声音——
“你上次说的,我答应了。”
整座金陵城在陆迢耳中静了下来。
第099章
“二位施主,可要挂桃牌?”路过的小沙弥见二人手上空空,举起桃牌送到二人眼前。
“此桃牌为同心木所制,以丝萝为线挂于姻缘树下,菩萨必也能看见二位的真心,保佑你们长长久久。”
他悉心介绍完,陆迢视线连偏也没偏,小沙弥只好跟他一起,将期许的目光投向秦霁。
“真有这么灵?”
秦霁接过桃牌,在腰间摸了摸,才想起自己没钱。
一只长臂从她身侧伸过去,他手中银光在月下显得格外明亮。
小沙弥收下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笑容洋溢。“灵验的,只要来人是真心,菩萨定然也会为各位送福。施主稍等,此桃牌还需填名,小僧这就去找师兄取笔墨来。”
姻缘树的另一边摆有长案用来写字,那儿已经排了不少的人,小沙弥一溜烟地朝那儿跑去。
“原来菩萨不仅看真心,还要看真金。”秦霁觉得好笑,转向陆迢说话。
偏首时看到了远处的月河,她和她夫君正朝树下走来。
秦霁倏地一僵。
自己和陆迢的事,就算月河知晓,她也不要让她亲眼看见。
有些泥点若是见过光,就再也扫不去了。
不能让她看见。
秦霁攥紧衣袖,很快便做出决定,然而才旋身,便被拉住手腕停了下来。
陆迢失神许久,此刻才恢复如常,他轻吐出一口气,道:“我们还没挂桃牌。”
这件事是最不重要的。
秦霁现在着急得很,似乎下一刻就能听见月河喊她的声音。她挣不开陆迢,只好拉着他一起走。
还不忘记敷衍,“我记得,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她的脚步很坚决,陆迢默默跟在她身旁。他们走出很远,直到听不见身后的人声才停下。
两人站在暗处,由一棵粗树挡着。
秦霁此刻才有精力去理陆迢,先推开他的手,她一路都被陆迢握着手腕,这一圈现在既冷又湿。
秦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真是湿的。
陆迢手心竟生了这么多汗?
静默一阵,她移目看向陆迢,视线对上后,陆迢抽出了一张帕子。
秦霁也是。
两人一起擦手,又一起望向远方亮着灯火的姻缘树。
月河和她夫君也在挂桃牌,他们夫妻在姻缘树下寻了好久,才选出一个枝桠将桃牌挂上。
他们走远后,秦霁紧绷的肩颈明显松懈下来。
陆迢看见,眸底晦色闪过。
明明是相熟之人,她昨日还能见,今日为什么又要躲着?
身边不过是多了一个他而已。
细想想,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济州有,此地也有,秦霁会在她每个朋友面前矢口否认同他的一切。
寄给她父亲的信更不消说,彻底没有他的出现。
陆迢忽然发觉,自己在她身边,似乎是见不得人的。
秦霁被月河占去了心神,对他的变化毫无所觉,重新牵起了陆迢的手,“我们现在去挂桃牌,好不好?”
她杏眸弯了起来,露出甜融融的笑靥,眸中星光比今夜所有的天灯都要绚烂。
“去不去嘛?”
陆迢偏脸躲开她的视线,反牵住掌中葇荑,沉声道:“去。”
真也好,假也罢,她都答应了他。
从挂桃牌到回来的路上,陆迢未有多话。
回到寮房,两人各去净室清洗,秦霁洗完,坐在榻边绞头发时,方才觉出不对劲。
一抬头,陆迢挨着她坐了下来。
“秦霁。”陆迢眸光沉沉。
“嗯。”秦霁应声,警惕地看着他。
陆迢接过她手中的蜕巾,去绞披在她身后的长发,一边说道:
“在国公府住的时候,我已将我们的事告诉了母亲,她已开始着手准备聘礼。你会又一个新身份,我们先成亲,待你父亲雪冤,你若是想,我再娶你一次。”
陆迢久久未等到回音,掰过秦霁的肩,她呆睁着一双水眸,脸上未有半分喜色。
胸口忽地一坠,陆迢咬着后槽牙,唇边扯出一个笑。
他不大在意的口吻问道:“你是真的答应了么?哄爷玩——”
话没说完,后颈被微凉的一双小手揽住,最后一个字被软唇埋回腹中。
一缕樱甜在舌尖化开,陆迢怔然一瞬,继而便俯低了头,好叫她少费些力气。
秦霁的吻很轻,似春日晨雾一般。
干净,清甜,还有一点不熟悉的笨拙。
她在此类事上的悟性向来很慢,平日他亲她,从未得到过回应。陆迢知道,她一直不会。
这是秦霁第一次主动吻他,却还不熟,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
陆迢喉间咽了咽,手掌扶上她的后脑,指间陷进柔软发丝之中,隐蔽又克制地轻抚。
气息交织在一起,变得紊乱,秦霁渐渐喘不上气,在他唇上轻咬一口,红着脸将人推开。
陆迢掀起眼帘,不意对上双湿漉漉的眸子,里面都是伤心。
陆迢心头一紧,捧起秦霁的脸,“怎么又要哭?”
“月河成亲了,他们很般配。”秦霁的拉住他一片衣角,声音细细带着委屈,“我不敢见她。”
不是不想,是不敢。陆迢细想了一遍这个“敢”字。
原是如此。
就连普通人家的妇人也忌讳与那些外室女子往来,何况魏家这种排得上门第的高门大户?
陆迢抚过她眼角湿润,低声安慰,“我们也会成亲,声声。”
她无需再担心这些。
秦霁偎进他怀里,分明还是委屈,却只应了声嗯。
湿润的眸光投向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
陆迢下颌抵着柔软的发顶,没能看到秦霁眸中渐渐浸上的一层灰心。
陆迢先前说要取她为妻,今日果然带她去了那棵树下,原来不是戏言。
如若他是真心,那自己岂不是永远也走不掉?
她伸出细嫩的指头点了点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陆迢。”
刻意拉长的尾音里透出几分欲言又止。
陆迢缓声问,“怎么了?”
寮房外响起的一阵敲门声中断了秦霁的回答。
赵望站在外边,“爷,你要的东西到了。”
陆迢闻言松开秦霁,“等我会儿,若是困了便去睡。”
她乖巧点头,仰面对他一笑。
陆迢出去后,秦霁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刚刚亲的太久,这里还有些发麻,也不知骗到他没有。
这一次,她不可以再出差错。
*
寮房外,赵望低声回道:“大爷,魏家的船会在明日离开金陵,他们在寺里的马车加了一辆,套着的马也换成了跑起来极快的乌鬃马。”
“另外,这瓦官寺内,有两处大殿都有暗道,是前朝留下来的。如今这帮和尚偷懒下山时也会用。”
“哪两处大殿?”
“大雄宝殿和宗和殿。”
赵望走后,陆迢独自站在院中,瞥了眼对面的寮房。他清楚记得,昨日夜里,秦霁对魏氏妇说“好”。
他和魏氏妇,谁听到的才是真话?
陆迢舔了一遍下唇,樱甜的味道似还停留在舌尖。
对着秦霁,他总要小心一点。
陆迢站了许久,等风吹走那丝甜后,方才回到寮房。
秦霁仍在榻边等他,抬手支着下颌,昏昏欲睡。
她再清醒过来已经躺在了床上,陆迢背对她坐着,正在解衣。
锦袍褪下后,只剩下单层的寝衣,他抬臂时,衣下紧实的肌肉便也露了形迹。
陆迢其人,穿锦衣长衫时像个肩不能扛的矜贵文人,然而秦霁却知,衣下的他比很多人都要壮。
不是宽胖的肉壮,而是敛起的,精健的壮——他的每一块肉都很硬,咬也咬不动。
秦霁闷闷看了他一会儿,转眼时被陆迢抓个正着。
“吵醒你了?”
秦霁摇摇脑袋,“我没睡着。”
“啧。”陆迢掀被躺下,支肘看着她,“好厉害。”
“你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秦霁半张脸埋进被中,只露出一双眼,“我明日想去大雄宝殿。”
寮房内倏地静下来,落针可闻。
陆迢默了少顷,问道:“什么时候?”
“下晌。”
魏家的船,也是明日下晌走。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超出陆迢意料,让他如处梦中,直到眼下,这句话才轻轻敲碎了他的梦。
他就知道,秦霁怎么会轻易答应?
她只会想如何离开。
从来都是如此。
陆迢轻笑了声,“好。”
既然不能打消她的念头,那他便只能一次次掐断她的希望,让她心灰意冷,颓废丧气。
总有一日,秦霁会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陆迢侧过身,亲了亲她的唇角,“明日我要上值,晚些来接你回去。”
*
翌日,秦霁午时才醒,陆迢早已去了应天府。
秦霁身边只剩下绿绣。
用过午饭,不久就到了同月河约好的未时。
大雄宝殿。
正殿之中供奉三世佛,鎏金佛身,宝相庄严。来殿中参拜的香客不少,多是些衣着锦绣的富贵人家。
绿绣前去殿内的僧人面前问了普贤菩萨,那僧人抬起眼皮,目光找到站在一边的秦霁后,微微一笑。
“普贤菩萨不在此殿,施主请随我来。”
他将秦霁领到隔着两间的偏殿,站在殿外摆了个“请”的手势。
“普贤菩萨供在此处,施主请进。”
这间偏殿的香客,显见少了许多。
绿绣要跟进去时被那僧人拦住,她急喊了声“姑娘。”
秦霁回头,看到了她担忧的眼神,宽慰道:“在这儿等我,我会回来。”
绿绣眼神更加担忧,想起陆迢今早的吩咐,只得不情不愿地候到一边。
秦霁进去后,偏殿内的两三个香客都退去了一边。
70/106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