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女声平和,听不出伤心或是气愤。
绿绣稍稍安下心来,“是,姑娘。”
竹阁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秦霁重新躺下,知道陆迢被惹怒,心头的火气消去大半。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不免又生出隐忧。
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说出来固然解气,可也彻彻底底得罪了陆迢。
以后要怎么办?
翌日,秦霁快到午时才醒。
绿绣守在床边,见她睁眼,总算松一口气。“姑娘,你今日起得晚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秦霁摇摇头,看向地面。
她昨夜脑袋迷糊,忘记了玉佩还掉在地上,这会儿地上已是干干净净。
秦霁问道:“那枚玉佩呢?碎了的残片去哪儿了?”
绿绣跟着看过去,有些不解。“姑娘,今日我收拾房间时,并未看见有玉佩残片,碎在地上的皆是汝窑出来的青瓷杯盏。”
“当真没有么?碎掉的是鱼形的青玉玉佩。”
秦霁记得,昨夜陆迢亲手将它摔了。
绿绣的确是没看见,听到这番形容,目光落向秦霁身侧。
她指着床上一枚青佩,问道:“姑娘是说这个么?”
秦霁垂眸看去,那枚青鱼玉佩就在枕边,完好无损,一个角也没缺。
她倏地一怔。
陆迢昨夜是在试她?
*
秦霁当日没再看到陆迢,接下来的几日也是。
天越来越冷,仲冬剩下的半个月里,金乌惫懒露面,反倒是寒风夹带着连绵的阴雨常来拜访。
秦霁出去走过一回,才发现金陵的冬天也能这样冷。
陆迢一直没回榴园,连消息也没有叫人送来过。他虽不知去向,但榴园的吃穿用度却是一样没落下。
上好的银丝炭日夜在竹阁点着,叫秦霁无法宽心,反而因着忧心染上风寒,昏昏沉沉病了四五天才算好全。
日子从指缝的漏隙中一点点流走,转到十二月,陆迢忽地又回了榴园。
他来的突然,走得也安静。
又是三日过去,若非身上还留着痕迹,秦霁都要以为那夜是自己做的梦。
小桌上的书还是前日那几本,她还记得陆迢翻看后暗含怨气的模样,随手拿起了其中一本。
第096章
翻了几页,秦霁眉心一凝,又换另一本。
换完两本以后,她认命地合上书页。
别说陆迢,她看了也受不了。
每一本写的都是富家公子和外室,富家公子死的死,病的病,没有一个能活过三页,剩下的大半本书都在讲那没进门的外室是如何受尽欺凌。
绿绣这些日为了劝她“上进”实是煞费苦心。
秦霁揉了揉额角,对一旁道:“把这些书都拿走吧。”
绿绣露出欣慰的表情,“姑娘都看完了?”
“嗯。”秦霁敷衍点头,不忘补上心得,“这几本书发人深省,我这些日得好好琢磨,你不要再买了。”
“是,我这就将这些收下去。”绿绣知晓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人也高兴起来,抱起这几本话本子往外走。
才推开门,她就被外面的人影吓了个趔趄,书全都掉到了地上。
绿绣瞪大了眼,傻站着没敢动弹。
大爷几时来的?站了多久?
几本书全都散落在地上,陆迢瞥了眼,页角平直,全无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踩过这些书走进竹阁。
秦霁倚在窗边看院中雪景。
前几日金陵下了一场雪,几天过去也没停下来。
细细纷纷的雪萦在空中打旋,如同花雾一般,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最后落在屋檐,庭阶,树上。
厚厚的白雪,抹去金陵与京城所有的不同,全是白茫茫一片。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看到一点京城的影子。
秦霁看得出神。
几片雪花飘进窗内,寒风压过屋内的暖意,吹倒狐裘上的软毛,一截秀颈露了出来。
几片雪花落到颈上,冰凉凉的触感叫秦霁不由打了个寒战,身子跟着微微发抖,一只手从她肩侧越过,落向窗沿。
眼看他要关上窗,秦霁拉住月白的衣袂,小声道:“别关上。”
陆迢手上一顿,一同瞥向窗外茫茫的雪景,大掌转落到她身前,拢紧了狐裘。
一靠近,他便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浅淡的幽香同药味掺在一起,变成了另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草木清香。
面前的小人儿披着狐裘,白绒绒的狐狸毛在领口围了一圈,面靥也是娇白。
她扭头望了过来,眸中水意盈盈,似含着一团雾,朦胧湿润。
陆迢心念意动,搂过她的腰,顺手将人捞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冷?”
秦霁摇头,嘴硬道:“不冷。”
她心里悄悄打起了鼓,偷偷抬眼看他。
陆迢上次分明气得不轻,她原以为他不会再过来,可他不止来了,且两次都当作无事发生。
秦霁越来越不懂这人在想些什么。
丝丝清香缠上陆迢的脖子,他将她抱得更紧,略为眷恋地在她颈间蹭了蹭。
陆迢今夜歇在榴园。
晚上,到了秦霁喝药的时辰,赵望同绿绣一起站在外边。
陆迢亲手将药端了进来,一人一碗。
秦霁坐在书案边,朝他手上看了一眼。陆迢的药汤与自己的不同,她闻过一遍,嗅出了鹿茸的味道。
秦霁小时候体弱,也用过鹿茸入药,知道这是治阴虚,益精血的药材。
堆积了一个下晌的害怕少去些许,但还是心虚。她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只做不知道。
喝完药后,继续伏在案边,拿出这几日仿好的调令做比对。
这种事不能出现一点错漏,失之毫厘,得出来的结果则会截然不同。
秦霁牢牢记着这一点,比对起来很是仔细。
她全神贯注,陆迢也不好无所事事,手持著书坐在另一边的梨花木梳背椅上。
黢沉的丹凤眼只在书页稍稍一落,倏尔便越过去,看向书案边笔挺着肩背的秦霁。
陆迢特意在前些日子将手头的急事都处理完,好腾出这几日的空闲。
上一回他的确气得不轻,可是气头过去,难免要再想想她说的话。
秦霁说自己只拿她当外室,她看不出一星半点,亦是因他未曾言明。
此事陆迢这次已经跟家里商定,他的妻子,无需别人伸手挑挑拣拣。
他说了算。
时辰已经不早,陆迢见秦霁似比对出了结果,搁下书去到她旁边。
男人的胸膛宽阔又硬实,像一堵厚墙,猝然贴上后背让人有片刻的心慌。
陆迢恍若不觉,长臂环过她的肩,取出秦霁手中那纸仿出来的假调令。
他就这么将她圈在身前,对比着一旁的真文书看过两遍,眉梢微扬。
“画得很像,哪里学的这些?”
这话实在不像夸人,秦霁嗔他一眼,“以前家里来的一位客人。”
一边说,一边伸手要拿回他手中的两份调令。
陆迢松开她,将那张真的调令还给秦霁,拿着那张假的起了身。
秦霁拉住他一角玄青色的衣袂,两道弯弯的柳眉轻颦,“还给我。”
“秦霁。”陆迢没给垂眸看着她,“这张纸,京城可有人愿意替你交上去翻案?还是自己去敲登闻鼓?”
秦甫之为官的做派向来是毫不徇私,平日结的梁子不少,加之此案背后牵涉的人太多,太重。
就算有人想要帮帮忙,也未必敢伸这个手。
她拿了又有什么用?
说起正事,陆迢一向简明直接,语气中甚而不自觉带了几分厉色。
他的话正中秦霁的下怀,听得她心里一酸,“那也不用你管。”
这是压在她心里最大的事情,虽没说出口,但总是在挂念,未有一刻真正放下。
陆迢说的她早就想过,没人会帮她,但那又怎样呢?
爹爹不能一辈子呆在岭东,她总要试一试的。
秦霁攥紧了拳头,认真重复,“这是我的事情,不必你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陆迢咂摸了几遍这四个字,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在被她气过多次,如今有怒气涌上胸口,他已能熟练地忍下去。
“若是我要管呢?”陆迢俯下身,拇指抚过她没有掉泪的眼角,慢声细语道:“声声,你应当知道,今上是我母亲的亲舅舅。”
当今圣上只有一个嫡亲姐姐,便是相隔十余岁的长公主。永安郡主是长公主的独女,圣上对这个侄女的喜爱人尽皆知。
不仅宫里专门为郡主辟了一处宫殿,甚而后来还禁不住她的相求,在陆迢父亲同人议亲之前,强行下旨给两人赐婚。
秦霁听过这些,也知道长公主如今只有陆迢一个嫡亲的血脉。
如果是陆迢在今上面前提起此事,顾着永安郡主和长公主,定然要比旁人好说话。
可是他……真的愿意帮自己么?
秦霁怔了好一会儿,目光渐渐上抬,停落在陆迢脸上。
刀削斧凿的眉棱此刻微微弯着,一身的凌厉被他敛起,眉眼间只有脉脉春风一般的柔和。
陆迢惯会拿捏人心,在她腮边啄了两口,声音放轻,“不早了,先去睡。”
陆迢去了趟书房,回来后,竹阁暗上许多,只有里间的灯架上亮着一盏孤灯。
拨步床边,梨花白的帘帐已经落下,地上珠串的影子还在微微摇动。
脚步声走近时,秦霁心头紧了紧。
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念头,陆迢或许不行的,前几夜不过是勉力为之,今夜这人还在喝补汤,想来是不行了。
陆迢却没如她的意,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侧,一夜如何能够止住?
缠缠绵绵的吻落下,秦霁闭着眼,在她快要忍不住偏过头去时,陆迢忽而停了下来。
秦霁手心一松,一抹庆幸从心底溜出。
这些自然逃不过陆迢的眼睛,他几乎要忍不住心头不屑的冷哼。
她倒是舍得给他下狠手,当夜一过,他便叫赵望去杏和堂叫那姓狄的女医将那药原样配了出来。
是一方猛药。
若懂些医理,哪个男人见了不心惊?
幸而这药放得太久,冷天降了药性,且秦霁放药时用的量不够,这才没酿成恶事。
这十五日里,有良医随行在侧,每日都要给他针灸两回将那毒流逼出,汤药日日续着,一日三餐也换成了定时定量的药膳。
好在眼下已经恢复如初。
思至此,仍是气愤居少,庆幸居多。
陆迢也不知,自己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好脾气。
他吁出一口气,掰开她紧捏着被褥的小手,五指挤进了她的指缝,十指交叩。
秦霁怎么也没想到他停这么久是要做这个,不到一瞬的功夫,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下抵来了一个硬热的东西。
幽昏的烛光像一团暖黄的雾,将两人笼成一体。
“秦霁。”陆迢迟迟没有进去,而是唤了她一声。
视线交汇之后,他一字一字说道:
“我会娶你,为妻。”
不是问句。
第097章
烛影深深,熏香袅袅。
垂下的纱帐上绣着长枝铃兰,纯白收束的花瓣之下,坠出粉嫩的细条花芯,晃摇时漾出阵阵春意。
不知过去多久,帐下挂着的珠串晃动幅度变大,一声娇娇的吟泣从帐内坠下,将将落地之时,被覆上来的薄唇轻巧掠去。
行至最后,交叠着的两只手一齐扣紧,两人手心间满是潮热粘腻的汗,分不清是谁流得多。
身下的锦被亦如淋过细雨一般,沾湿大片。
又是良久,秦霁撑不住累,睡了过去。鸦黑的羽睫浓长卷翘,像一柄乌扇,轻轻一扇,盈盈水眸中便会泛起涟漪。
她颈窝还盛着一滴晶莹的汗,陆迢俯首轻吮,薄薄一层皮肉盖着的喉结浮凸,上下滚动了两回。
一声低哑的喟叹隐落在沉沉夜色之中。
如这样的时候,从来只有她能给他。
“声声。”
陆迢拨出她颈边散乱的长发,将人重新放回枕上。他盯着樱红的唇瓣,薄唇张合,“我娶你为妻,好不好?”
小姑娘闭着眼,回应他的只有清浅又疲惫的呼吸。
陆迢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醒着的时候,他不敢问,这时问出了,又像是自欺欺人。
毕竟不回应,比拒绝要好。
翌日,金陵的雪停了。
晴光穿透层层冷云落下来,不过半日,枝桠上的薄雪化去,换上了朵朵初绽的粉梅。
秦霁静静赏了一下午的梅花。
掌灯时分,榴园也是安安静静。
绿绣端着一盘橘子进了竹阁,笑道:“姑娘上回没吃着,今日再烤一遍么?”
上回的橘子烤得太久,铁丝架子上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橘子皮,秦霁当时还可惜了一会儿。
她欣然答应,“好。”
两个黄澄澄的橘子并排摆在了铁丝架上,不一会儿,缕缕的橘子香气便扫净了药气,占满整个竹阁。
“这些日子不是雨就是雪,难得出了个晴天。”绿绣慨叹,“瞧着明天也会是晴天。”
秦霁提起唇角笑笑,“那要变暖和了呢。”
“姑娘不知,不止是变暖和。”绿绣一脸向往的神情,继续说道:
“十二月里,金陵大小寺庙还会在晴日办斋会,听说寺庙里的佛塔还会为民众放天灯祈福。”
秦霁手肘支在膝上,手心托腮,望着架子上的烤橘子,“是么?听着倒是热闹。”
绿绣正要点头,余光瞥见门纸上投出的人影,面上一喜,一边去开门一边对秦霁道:
“大爷回来了。”
陆迢跨进房中,隔门吱地一声重新合上,绿绣的脚步声已经移到了外面的走廊。
剩下的那人一步步走近,在榻边的杌凳上坐了下来。
陆迢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秦霁没想到他还会回来,不免又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的那句话。
她默默垂下长睫,遮住眸中不自在的神色。
昨夜自己只字未应,不知他又要打什么算盘。
铁丝架上,滚圆的橘子一点点变软,丝丝甜香飘进鼻尖。
陆迢抬起眼帘,一旁的人双手托腮,杏眸正对着炭盆,眼神却是涣散的。
不知想的是些什么。
他取长箸夹出橘子,在盘中放温后递过去,“你想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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